2. 关于我所谓的“元典”:一些书只是对已有知识的一个强化或者注解,看了其实意义不大,至少是性价比不高。重要的是找到对自己人生最有意义的那几本(可以称之为“元典”),然后不断用其他书(可以称之为“佐证”)印证或者深化它。(1)宏观地讲,每个人的“元典”是不同的,不可人云亦云、人读亦读。对别人有启发的不一定对你有启发。 然而具体到一个人而言,他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元典”,然后再读书,才能事半功倍。(2)一个人的“元典”具有不可替代性,而“佐证”则可以看这本,也可以看那本。就好比一个论点,可以用这个论据证明,也可以用那个论据证明。(3)有的人很早就找到自己的“元典”,固守着它,然后从“佐证”中汲取养分滋养它。有的人则一辈子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元典”,于是看的书再多,也只是一盘散沙。 3. 不应把哲学仅仅视为哲学家史,而应视为唤起单凭自己能力无法想到的他种可能性的启发。 4. 客观现实的确存在,但是:(1)我们的观察是带着先见和价值观的;(2)这种观察本身就是新的客观现实。以此往复。 5. 在有的文明中,制像的目的是将死者的灵魂附着其上,从而使民众相信其并未死去(在埃及,雕刻家一词的本义就是“使人生存的人”),因此其制像就以逼真为要;而在禁止偶像崇拜的文明中,制像就不再关心形象是否逼真,而只是记录一些事件。文明的差异,是艺术差异的一个重要因素。 6. 为什么有了这么高像素的相机,我们还需要绘画?这就跟为什么我们已经可以充分地从互联网上获取光怪陆离的事实,但是我们还是喜欢看看小说(fiction)一样。因为有一种虚构,是比真实更真实,它是透过虚构的表面,来更加准确和凝炼地反映真实的内在。再如埃及的绘画,完全不合肉眼观察到的实物比例,但是其出发点和目的就一个:要比所观察到的更多地、更清楚地反映事物。 7. 我们了解别人的观点,是为了检验和约束自己的偏见。所以,与相同知识背景、持相同观点的人谈话,是没有价值或者价值甚微的。 8. 庸俗辩证法的毒害,不在于说得不对,而在于阻止你思考。在这一点上,它与心灵鸡汤一样。 9. 麦克卢汉说:“一种媒介所传递的内容,实际上即是另一种媒介。例如,用一张照片来描述一个男人吃苹果(味觉)。” 10. 没有被设计的事实是凌乱而无意义的。而设计的过程中,事实一定程度上被操控。于是,我们离事实遥遥无期。 11. 一个疑问:“古人书写方式那么困难,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要简化汉字,而到了近代才提出来成为一个问题呢?”仔细看看,简化字古代就有的,甚至有些汉字还经历了从简到繁的“繁体化”过程(因为所承载的意义增加,只好将其繁体化以作为新字,例如“舍”是本字,后来才发展出了带提手旁的繁体化了的舍)。汉魏时期的民间就已经有了很多简化字。近代的汉字简化方案,一定程度上不是在造新字,而是在既有的两种写法中选择较为简便的一种。 一些人把汉字的简体化赋予了太多的含义,扣上割裂历史、背叛传统的帽子,其实大可不必。汉字的演变已经经过了多少轮回,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繁体字根本就不是所期待的那种象形的、能表达很多图像和感情的原始文字。文字仅仅是一个符号,约定俗成即可,没有必要非从一个鸡蛋上推测生这个蛋的母鸡品种和长相。不管原始文字,还是演变后的文字,它的帮助(或者扭曲)人类沟通的功能是一样的,没有优劣之分。 12. 真理就像箭靶一样,你想射中它并不是很难,闭着眼睛说不定也能蒙上(每个人都能说出几句至理名言来),但是你想射中红心(掌握真理)却不是那末容易,因为这需要你首先对箭靶的整个轮廓有一个清晰的认识,然后还能准确地抓住核心和精要。 13. 为何元代的龙多为三爪,明代多为四爪,清代多为五爪?为何只有顺治朝的龙有“一身三现”的绘法?为何明中晚期的麒麟都是卧着的,而康熙朝的麒麟都是站着的?康熙朝的艺人就不能画几只卧着的麒麟吗?西方艺术、音乐上也都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正是因为有这个规律可循,所以才好判断一件古董是属于哪个时代的。对此,一种解释是:这就是时代精神、集体意识。对“时代精神”的归纳,是一种粗疏的技能;而对“时代精神”的把握,则是一种伟大的智慧。 14. 如今的艺术和技术形式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不断地追求写实:相机的像素越来越高,电影引入宽屏幕让人看到越来越多……另一个是不断地远离写实:表现主义、抽象派……然而这两个极端都有共同的目标,都宣称自己更接近真实。后者是害怕受众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于是把加工好了的(但是是根据自己的观念加工的)真实交给你。前者则认为要原原本本地(其实也是经过选择地)把事实端在受众面前,告诉你这就是真实。 15. “三仙归洞”这个魔术给我的一点启示:预测是基于对当下已有事实的认识进行,针对的却是未来发生的事件。预测与未来事件的发生之间有一个时间差,这个时间差不受你的预测结果所控制,也就是说这个时间差内发生的事情无法在你的预测范围内,当然也就可能被施术者所控制。 “三仙归洞”要你先判断(也即预测),然后施术者在你预测的基础上,对事实加以改变,从而使未来事件符合(或者不符合)你的预测。大多互动型魔术均如此。 此即预测本身对未来事件之发生的干扰。类似的干扰,比如:我们都预测A路线不堵车,于是都选择A路线出行,反而导致A路线拥堵。再如:所谓的“权威专家”预测某支股票会上涨,于是我们基于对专家的信赖就都去买这支股票,导致这支股票果然上涨。又如:所谓“灵验”的算卦也是如此:算卦的人预测你会成功,于是你信心百倍,斗志昂扬,最后果然成功;算卦的人预测你将会生重病,于是你心情积郁,最后果然导致生病。 当然,我们也可以尝试自己控制该时间差内发生的变化,这就是《易》这些东方典籍的要旨。 16. 今天和朋友谈到贡布里希的《偏爱原始性》中的观点。古罗马时代哲学家西塞罗有这样一段格言:“最能愉悦和最能打动我们感官的东西,恰恰也是我们很快感到厌恶而疏远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很难说清楚。一般说来,新的图画在美和色彩的多样性方面与古画相比,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一开始会迷住我们的视觉,但是这种愉悦不能持久,而古画的粗朴和古拙却仍然吸引我们。” 贡布里希把西塞罗提及的这种心理现象称为“西塞罗定律”(Cicero’s Law),如果人们沉迷于天生的趋向和欲望,最初的满足感就不仅会终止,而且会彻底变成厌恶。 我个人的一点理解:原始的东西,不是胜在完美,而是胜在纯粹的情感的投入。原始艺术就两个目的:一是实用的目的,二是敬神的目的(其实也是实用),也就是有明显的目的性,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在创作一个作品时,所有的用力都会朝着这个目的去,而不会多加额外的笔墨。这种目的性是纯粹的;这种纯粹性及其所展示的魅力,是后世专门作为一个门类的、追求完美的艺术所不可比拟的。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小孩画画,虽然画得不像,但是它是纯粹的,孩子就是用他所掌握的全部技能,来展现他所要描绘的对象。所以,我们看到一个成人画得歪歪扭扭不会赞扬他,而看到一个小孩这样画则可能很惊叹,这不是赞叹他小小年纪就会画画,而是赞叹他的纯粹。 17. 吸收知识,是一种累积增进的过程,40岁肯定要比30岁的知识多一些;但释放知识,则不一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精进,40岁的作品不一定就比30岁的更好;下一部作品也不一定比上一部作品更好。有的人,在中年时候写出了最好的作品,达到名声的顶峰,这样的人的后半生,一定活得很痛苦,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超越自己。他宣称每一部新出的作品都是自己最好的作品,但是内心当中并不这样认为。他开始谋求一种转型,甚至否定自己之前的作品,企图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突破。但是在新的领域,他可能只是一个“生手”。这就是我们会看到一些人在晚期风格发生突变,而我们又看不出来好在哪里的原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