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2月05日 05： 春节特刊/假日悦读■林清玄
我们家有18个兄弟姐妹。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我爸爸妈妈那么会生？其实，我的父亲有两个哥哥，在日据时代他们三兄弟都被调去打仗，结果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回来了。他的两个哥哥那时候已经有13个小孩，我父亲又生了5个，所以变成18个小孩。 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一天吃饱过。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每次要吃饭的时候，我父亲会拿出18个碗，形状都不一样，因为乡下人没有整套的碗。他在每一个碗里添一点点食物，添完以后，会用很庄严的声音说：“来，大家来吃饭。”但是，我们端起饭来不会马上吃，吐一口唾沫进去拌一拌，这样才安心，因为哥哥姐姐们也从来都吃不饱，都是盯着别人的饭碗在看。我就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的。 然而，你的环境并不能决定你的未来，只有你的志向才决定你的未来。虽然我小时候那么穷，可是我8岁的时候就立志将来要当一个成功的、杰出的、伟大的作家，我每天都这样鼓舞自己。 有一天，我的父亲问我长大以后要干什么，我说要当作家。他说作家是干什么的，我说作家就是坐下来，写文章寄出去，人家就会把钱寄来。我爸爸很生气，当场给我一巴掌，说：“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如果有那么好的事情，我自己就先去干了，不会轮到你！”在我居住的地方，几百年来也没有出过一个作家，一个小孩突然想要当一个作家，没有人认为他会成功。 唯一了解我的是我的母亲。她一直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所以她很关心我的写作事业。我小的时候，经常蹲在那个拜祖先的桌子前写作，我母亲不时进来给我倒水。有一次她问我：我看你整天都在写，你是在写辛酸的事还是在写趣味的故事？我说都写一点，我母亲就说：辛酸的少写一点，趣味的多写一点。这影响了我后来的写作，我写的都是非常优美的文章，读我的文章没有负担。 我的另一个梦想，是希望长大以后有一天去环游世界。大人也觉得这不可能，因为我家连买车票到隔壁的村庄都没有钱。有一天我考试得了第一名，老师送给我一本世界地图。那天正轮到我给家里的人烧热水洗澡，我就蹲在锅炉前面，一边烧水一边看世界地图。一打开，是埃及的地图，埃及有尼罗河、亚斯文水坝、金字塔，多么浪漫的地方。正当我沉醉其中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人打开浴室的门冲了出来，是我的爸爸，他身上只披了一条毛巾，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看埃及地图，他就过来给我一巴掌，“火都熄了，还看什么地图！”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对我说：我用我的生命保证，你这一辈子绝对不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一边烧火一边流眼泪，我对自己说，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去埃及。 后来，在我20多岁的时候，离开台湾，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埃及。那一天，我跑到金字塔前面，写信给我的爸爸：记得小时候，你曾经打我一巴掌，说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现在我就坐在埃及的金字塔下给你写信。这张明信片寄到台湾后，听我妈妈的转述，爸爸一边看明信片一边说：这是哪一巴掌打的，一巴掌打到埃及去了。 我的第三个愿望，是希望找到一个身心灵都相契的伴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初一的时候，有一天我和7个同学一起去戏院看了一部电影《罗马假日》，里面的女主角是奥黛丽·赫本，她长得真美，又优雅又有气质。看完电影，我们8个人站在戏院前，手牵手发誓，将来长大后一定要娶一个“奥黛丽·赫本”做妻子。几十年以后，有一次我们在乡下举办同学会，大家都带自己的太太来参加，我放眼望去，只有一个人的太太长得像奥黛丽·赫本，那就是我太太。所以，在你人生刚刚萌芽的时候，你的坚持是非常重要的，这种坚持可以决定你的方向，决定你要往哪里走。 其实，贫穷没有关系，穷人有很多宝藏是有钱人所没有的。第一，穷人每天都睡得着。这个世界上很多有钱人晚上要吃安眠药才睡得着，而穷人不仅在床上，甚至木板上、泥土地上，一躺下就睡着了。第二，每一餐饭都吃得下，因为没有什么可挑剔的。第三，不怕人生的转弯。因为是从非常穷的环境里出来，所以当你做人生选择的时候，大不了就是再回到从前。第四，处处无家处处家。你看起来好像没有地方可以住，其实到处都是你的家。我喜欢爬山，爬到山顶上从山上看下来，看到台北最繁华的地方，到处是屹立的大楼，我就很感慨：有钱人的家乡在哪里？在百货公司，在超级豪宅，在摩天大楼里。穷人的家乡在哪里？在天空，在远方，在森林，在河海交界的地方。所以，你也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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