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 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 结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 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 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 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 “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 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武大官的妻,问他怎地?”西门庆道:“我和你说 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 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 他的,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敢是银担子李二的老婆?” 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 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 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 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 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 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 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 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 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 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 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 相谢起身了。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 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 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卓子上。西门 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 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 “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 “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 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 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防。若是回头人也好。只是中得我意。” 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 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 “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 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 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 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 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 门庆吃。坐个一晚,起身道:“干娘记了账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 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次日清早,王婆 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 “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厮会 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开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 本分的。端的这婆子: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 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解使三重门内女,遮么九级殿中 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妙计, 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陟也 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且说这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 在门前踅了几遭,一迳奔入茶坊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 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呼道:“干娘, 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雨 盏姜茶,将来放在卓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 “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 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 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 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 “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 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 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 走转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 好几个月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 “干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 婆子暗暗地喜欢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 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婆 子道:“有甚么难猜!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 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的着时, 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 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以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 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来道:“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 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 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 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 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 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 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 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 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的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郑通有钱; 第四件,小,就要绵里忍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 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 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 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 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 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有诗为证: 西门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戏女娘。 亏杀卖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门庆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 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 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见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 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慳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 “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 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 “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 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 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 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疋白绫,一疋蓝绸, 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 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 身捡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采我时,此事便休了。他 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 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 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 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 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 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 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 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 '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 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 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 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 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是,不成扯住 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 临出门以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却 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 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卓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 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卓吃是,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 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 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 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由我拽上门, 不焦燥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 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可燥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 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卓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 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 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然虽道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 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 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 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袖绢疋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这件事, 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绸绢铺里,买了绫袖绢段,并十两清水好 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 分付伴当回去。正是: 两意相交似蜜脾,王婆撮合更稀奇。 安排十件挨光事,管取交欢不负期。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 “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 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 “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 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产,只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袖 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勾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 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 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 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 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得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 道:“这个何妨得。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捡个黄道 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 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 道日子,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 “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 “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 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 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做道路。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 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姜茶,撒上些 松子胡桃,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卓子干净,便将出那绫袖绢段来。妇人将尺量 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假喝采道:“好手段!老 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 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 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 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 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呵呀!不 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 不值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 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 过来相请。走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 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 王婆道:“呵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 子坏钱?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伤了娘子!”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 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 地晓事,直头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这事,自 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 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 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头来,叫道: “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 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 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的 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 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 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 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慌忙应 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 那妇人慌忙应道:“是,是。”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借着这妇人对西门 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 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 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 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 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间壁的 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 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撰钱,又且 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里。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 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 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 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 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 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产,知县相公也和 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 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 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有 诗为证: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金莲心爱西门庆,摇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 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 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 分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 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乃来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 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 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 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备办些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 得。”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便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 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却亦是不 动身。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也把眼 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 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卓子上。看着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 一杯儿酒。”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 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卓子上。三人坐定,把酒 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谢道:“多感官 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筵,卖俏迎奸最可怜。 不独文君奔司马,西门庆亦偶金莲。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 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 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 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 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 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 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 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恁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 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 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 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 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 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 “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 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岐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 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多时。” 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 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 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 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 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 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三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 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 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 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担阁。”那妇人口 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 来当路坐了,手里一头绩着绪。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卓上拂,把那双箸拂 落在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 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绣花鞋儿 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 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 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正似: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 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胛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 云。誓海盟山,抟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 耳畔。津津甜唾,关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 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说道:“你两 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 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 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 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 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 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 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 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我心,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 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 “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 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 家里,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 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 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 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有诗为证: 好事从来不出门,恶言丑行便彰闻。 可怜武大亲妻子,暗与西门作细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