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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探索|“‘传奇性’的复归与当下小说写作新可能”二人谈

 燕山茶社 2019-02-24

主持人李壮语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逐步建立起来的某些“文学潜意识”,正受到越来越频繁的质疑与冲击。例如,那种低视角切入、聚焦个体日常经验、以片段化碎片化方式展开叙述的小说(这种写作一度引领着文学界的主流审美趣味),似乎已越来越难以满足读者和批评家的期待——它们时常会遭受“自我复制”“无病呻吟”乃至“模式化套路化”的责难。与此对应,清晰的故事线索和强烈的戏剧冲突,正重新回到纯文学小说之中。甚至我们在许多作品中看到了“传奇性”的影子。我们可以从不同的层面探究此种变化背后的深层原因,例如,类型文学尤其是网络小说的迅速兴起,是否对纯文学小说产生了某种“倒逼改革”式的影响?信息时代里现实经验的加速更新,是否也从内部导致了旧有表达模式的失效?主流话语对“现实总体把握”和“历史总体想象”的强调,与传奇模式的复兴之间,是否存有潜在的关联?此种变化之所以产生的内在动力值得探讨,同样值得探讨的问题,是它为当下及未来的小说写作打开了怎样的可能性空间。

文艺探索|“‘传奇性’的复归与当下小说写作新可能”二人谈

碎片化时代和故事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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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探索|“‘传奇性’的复归与当下小说写作新可能”二人谈

赵志明

文艺探索|“‘传奇性’的复归与当下小说写作新可能”二人谈

此刻,我们置身于一个碎片化时代。何谓碎片化时代?观察和记忆如何应对?对文学创作又会带来什么影响?碎片化时代的一个鲜明特征是高速,更迭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其光怪陆离的现实,无比接近甚至超出了文学的想象,比小说还要像小说。小说因此被冷落,甚至遭到质疑,这样的困境也就不难理解。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出版后,很有可能被读者认为是魔幻色彩浓重,虽然他们在现实中很快目睹和小说中类似的情节。小说被时代性甩在身后,引发诸多不满,而作家们对此种渐行渐远感到无力。这不是文学的无能或者退步,而是时代使然。当然,这必定导致读者对文学整体性的失望,也引发个体写作者的巨大不安和困惑。

进入互联网时代,我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关于文学“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 又在一些严谨认真的作家中间重新引发讨论。“写什么”自然和作家本人息息相关,作家的经历、学识、趣味,都会导致他对何种题材更感兴趣。“怎么写”看似讨论的是写作技巧——鉴于写作技巧是积淀而成有章可循,很多写作者自然游刃有余娴熟在心——其实引向的是对很多约定俗成之技巧的质疑和否定。

“人工感”的泛滥和不当,让文学作品正在加速丧失吸引力。2013年布克国际奖颁给了美国小说家莉迪亚· 戴维斯,评委会认为她的作品“深具创造力,精巧而又难以归类”,“我们从未读到过的东西,一种短篇小说的新形式。”在一篇访谈中,莉迪亚· 戴维斯坦言,她一直以来就很抗拒虚构文学的“人工感”,因为在此类作品中,写作者使用的小说技巧过于明显,显得极其不自然和矫揉造作。最好的作品,显然是能超越这种“人工感”,并让读者完全忘记“人工感”的存在。莉迪亚· 戴维斯的小说,在我看来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作品,因为真实,因为没有过犹不及。

文艺探索|“‘传奇性’的复归与当下小说写作新可能”二人谈

正是莉迪亚· 戴维斯深刻启发了我。文学写作当然离不开所谓的表达技巧,然而优秀的作品, 肯定会竭尽全力将技巧融化在字里行间,而不是一味外在地炫技,生怕读者看不出来自己所使用的种种技巧。像胡安· 鲁尔福,像契诃夫,我觉得他们的很多篇小说,除了极力打造精致的语言和营造贯穿首尾的情绪氛围,并不过多仰赖小说技巧,但整篇小说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修辞,一种整体性的技巧。这一发现让我很吃惊。文学的“自我复制”“模式化套路化”,很大原因在于写作者对具体技巧的过于迷恋,都使用相同的套路和相似的招数,自然被人一眼看出师出同门。如果能做到像莉迪亚· 戴维斯那样,把“人工感”的痕迹尽量磨掉,肯定可以避免出现“如有雷同, 纯属巧合”的尴尬。即使写同样的题材和故事, 也会写出完全不一样的意味。

我一直记得《倚天屠龙记》中的一个场景。张三丰被假冒少林寺僧人的阿三打伤,这时张无忌已赶到,独立对抗赵敏手下一众高手。张三丰当着众人面现场教给张无忌一套太极剑法,让张无忌现学现卖。张无忌先是忘了一半,继而全部忘光,张三丰方才让他下场应敌,大杀四方。可见太极剑的真谛,便是无招胜有招。最好的文学,无非就是尽可能地接近真实的生活。不管是此前有过的,当下发生的,将来会出现的。文学的魔力, 就在于此,不是幻想出一种虚假的生活,而是描摹出一种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当然不是无中生有的,即使可能没有发生过,但一定会发生。马尔克斯在谈起《百年孤独》时说,他的小说并不魔幻,拉丁美洲的人们都是这样生活的。对生活的贴近、想象,就是还原最真实的生活。展现真实生活中的混乱、碎片性,有时候并不需要过多的技巧。人们在回忆和讲述时,除了思维和意识的参与,并不会十分在意“怎么讲”,但会强调语气(这在方言中尤其明显)。语言在没有形成文字时,并不会把自己完全交给技巧。

仍然回到“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上。当“怎么写”凌驾于“写什么”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好比“皇帝的新衣”,写作者就像狡猾的骗子一样,希望凭借让人眼花缭乱的裁剪和刺绣, 迷惑、欺骗、取悦读者,结果读者当然会发现这件“新衣”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当“怎么写”让位给“写什么”,文本(故事)就会被确立, 得到加强,更大概率成为受欢迎的和好看的文本。我认为,正是因为写作者的关注点重新回到“写什么”上,摒弃掉华而不实的花招,放弃掉并不出彩的个体经验,老老实实写一个故事,把故事本身写得精彩,而不是用技巧给故事以华彩装饰, 写作才得以焕发了生机,重新呈现出久违的传奇性。好看的文学取代了乏味的文学。传奇的经历取代了平庸的故事。所谓故事的终结,放在互联网背景下,当然是指那种雷同、浅显、矫揉造作的故事,被拆穿技巧的伪装,被彻底打回原形。

或许还可以试着从另一个维度探讨为什么当下读者会反感和抵制“人工感”和“虚构文学”, 渴望读到具有清晰剧情发展和强烈戏剧冲突的“原故事”。1994年被称为中国互联网元年,那一年, 中国正式全功能接入国际互联网。网络的飞速发展让中国(全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知识(信息)大爆炸,只要会使用搜索引擎,每个人都能在知识(信息)的海洋遨游;其次是知识付费成为热门需求,只要愿意投入时间、金钱和精力,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领域的达人。网络造就了新读者,极大地丰富和扩大了读者的外延,任何对知识(信息)的接触、了解,都可以称之为阅读。读者的阅读面更宽泛,因而更不固定。

就文学而言,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长久以来,作者负责写(生产),读者负责看(消费),双方发生共情,文学的意义也就达到了。这种模式在互联网的语境下,已经完全站不住脚。读者不再是被动地看,可选择的多了,读者未必是理想的读者,却先成了挑剔的读者。读者会想:给我一个阅读的理由先?如果是卖弄技巧的文本,拜托,为什么要让我耐着性子看这样一个平庸的故事?如果是因为要学习技巧, 完全可以另外下单买一本专门讨论所有文学技巧的理论书籍。在知识付费时代,不存在买一赠一,如果为了看故事,就会根据故事的相关主题词(爱情、悬疑、推理、历史、科幻、成长等)去搜索。如果为了熟悉并掌握写作的技巧,选择上创意写作课(也相当于一种知识付费)比阅读炫技的小说,效果肯定更好。

文艺探索|“‘传奇性’的复归与当下小说写作新可能”二人谈

在发表“未来文学预言”时,小说家路内说:“2038年,创意写作班毕业的作家将成为文学界主流。”文学技巧也许始终不会被扔掉,但值得注意的是,创意写作并不是强调对文学技巧的盲目迷信,“创意”二字,重在文学表达的内容和样式, 即创新,创造一种新文学样式,而不是鼓励学员浸淫于技巧。假如我们确乎身处于一个碎片化时代,很难确立和感知文学的整体性,不可能像福楼拜、卡夫卡、马尔克斯、奈保尔、鲁西迪——他们面前竖起的是一面镜墙,足以映照整个世界, 但至少我们可以学习莉迪亚· 戴维斯——镜墙破裂成无数碎片,正好映照出破碎的世界。边界被打开,出现无数链接的途径。莉迪亚· 戴维斯正是用无数面碎镜片,呈现外部世界一派繁茂的意象,创设出一种短篇小说的新形式,集中了众多类型:故事、微型小说、轶事、散文、笑话、预言、神话、仿写、日记、警句、格言、祷词、观察。这种文体的庞杂,恰好和碎片化时代形成对应,可视为文学的一种新样式,一种新文学。

新的文学,往往会在两个维度上取得突破和成就,一是广度,二是深度。广度依赖于观察, 深度取决于思考。知识(信息)则是联系文学广度和深度的纽带。对异域风情的极其迷恋,让夏多布里昂写出了《阿达拉》和《勒内》,开创了浪漫主义。这是广度的拓展。对犹太人原罪和现代人命运的无穷思考,让卡夫卡成为表现主义的最重要作家。这是深度的挖掘。互联网时代可能不是文学最好的时代,知识大爆炸和海量信息的涌现,会让文学创作和表达变得无所适从,困难重重,但依然足以刺激产生出和时代匹配的最好的文学。

比如说,虚拟网络已经提供了新的文学场域, 有年轻的写作者写出了关于比特币(虚拟货币) 的小说。对于他们来说,文学写作已经不是内部同行之间的炫技大会,而是需要和制作精美的影视剧、更具视觉冲击的网络游戏竞争,才能得到读者的青睐。外太空探索不仅扩展了人类生活的边界,也大大拓宽了文学的广度,科幻文学方兴未艾。AI 和基因工程则让人类置于前所未有的处境,这也提供了此前文学从未到达过的深度。当人类最终战胜疾病和死亡,永生不再是梦想,必然会迎来全新的文学。获得永生的人类对于世界的理解,肯定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俗世与故事的传奇性

谢尚发

提起“传奇性”,本能地就会想到明清时期的“传奇”,亦即当时的南戏,尤其是《牡丹亭》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死之间自由切换的模式,着实大有“问

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神韵。“传奇色彩”便是其得名的重要原因。如今,当“传奇性”被提及,也就意味着文学进入了它的“贫瘠期”。阅读者开始对故事的平庸、叙述的单调、文本效果的无聊乏味,乃至于所传达的思想的苍白无力,心生厌倦甚至鄙夷。曾经无所不能的现实主义聚焦于日常生活,对烦琐细碎的身边物事的关注,终于超负荷地反转为它的对立面,由令人清醒的严峻及其所带来的反思,一转而为贫弱的哀叹、无病呻吟的“假疼痛”所产生的不屑。新时期文学伊始,从宏大叙事转向个人经验的写作,曾几何时形成汹涌的潮流,把人重又带回到“人的轨道”,却“过犹不及”地把自己推向了令人难以忍受、不忍卒读的深渊。伴随着这种种焦虑而来的,自然是对“传奇性”的强调。但毋庸置疑的是,随着网络小说尤其是玄幻、架空历史、现代都市传奇等类型化作品的日益增多,“传奇性” 成为文学的法宝或重获读者的不二法门的秘密, 早已经人尽皆知。与此同时,“传奇性”的获得及其效用,仍有待追问:“传奇性”的限度何在? “传奇性”到底意味着什么?小说写作与“传奇性” 的关联程度如何?问题还不止如此,它或许还牵涉着,现实主义写作如何在耗尽了它的“现实的资源”后,去追求具有自我疗救意义的新生?当下小说写作如何在遭遇私人经验的纠缠与宏大叙事的错位境况里,重拾其文学的信心?问题一个接一个,只是指向很明显:人们对当下文学写作的巨大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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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与故事

在追问“何谓传奇性”的时候,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便是,小说与故事的关系。对于小说创作来说,“讲好一个故事”是最基本的要求。但很显然,“讲好一个故事”有被简单化之嫌,也正是因为对它的简单化达到了一个令人惊诧的地步,对小说“传奇性”的呼吁才会如此之急迫。

从一个简单的层面来讲,“故事”首先意味着选材,也就是“什么样的故事”。“传奇性”在纯文学创作中的匮乏,其简单化的嫌疑便存在于,创作者都集中地在“什么样的故事”上下足了功夫,却对“讲述”本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当作家们都在关注“故事”而开始忽略“讲述”, 甚至最基本的讲述故事的方式都不考究,故事的结构也开始变得单一化,那么即便是“传奇的故事”也不会再传奇。线性思维的写作方式,严重阻碍了小说讲述故事之时对其本身“传奇性”的展示。曾经盛传一时的双线结构、网状结构、复线结构以至于锥体结构、散点透视结构等,一旦成为小说写作的“常识”,作家们就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贴上“陈旧”的标签。但殊不知,任何一种结构,不管是创新还是不创新、新奇还是不新奇,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为故事本身服务。当一个故事需要一个“陈旧的结构”的时候, 对这个结构的征用就是适当的。只是,当下许多作家的写作能力中,长期被规训的线性思维,导致了他们有忘记“文学常识”之嫌。他们害怕“文学常识”,因为他们想要“创新”,但所谓的创新,往往成为庸俗,这便是“小说与故事”之间,产生龃龉的重要原因。

文艺探索|“‘传奇性’的复归与当下小说写作新可能”二人谈

自然,所谓的结构,只不过是“如何讲述” 的一个小小的侧面。须知,强调“如何讲述”并非是要“为先锋文学招魂”,或者“重回后现代主义的老路”,专注于形式或炫技,尽管这种方式也并不少见——比如李浩仍然坚持先锋性,在小说的讲述上下了不少功夫——而是要重新开掘故事本身的“传奇性”,如何在独特的讲述中,被呈现出来。如果非要把“传奇性”定位在“人咬狗” 的逻辑中,那么所谓的讲述也就无关紧要。“如何讲述”是小说“传奇性”的重要构成,绝非无所谓的装点。詹姆斯· 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 如此大篇幅地书写了一个现代生活中庸俗得不能再庸俗、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琐事”,仅仅是三个人或者就是一个人的18个小时,却讲述得激动人心、神采斐然,纠缠着历史、哲学、文学等宏大的命题而见不出任何空虚无聊与生拉硬扯的痕迹。性、失败、平庸……这些同样出现在布鲁姆身上的80后作家聚焦的东西,只是稍微地转换了一下讲述的方式,竟然收到了如此神奇的效果。托马斯· 品钦《万有引力之虹》与《V》、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甚至是长卷《追忆似水年华》……无须开列更多,小说“如何讲述一个故事”的问题, 本身牵扯着传奇性的表达,即便沉迷于故事,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可厚非的是,对它的简单化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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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与传奇

抛开“小说叙述的传奇性”不说,单就故事本身而言,我们又不得不追问的是,到底什么样的故事才是“传奇性”的故事?难道只有跌宕起伏的大起大落、不着边际的神奇幻想、妖魔狐仙的鬼魅魑魍……才能称之为是“传奇性”的吗? 一般对“传奇性”的期待,的确无不如此。历来审美观念中,志怪小说的兴盛,也足以证明这一观念的流行。《搜神记》《博物志》《玄怪录》《聊斋志异》《夜雨秋灯录》等,狐妖化身美姬与秀才的缠绵、死后幽冥世界的经历、大槐树下黄粱一梦的炫彩……故事对“传奇性”的诉求,从未减弱, 即便在当代小说创作中,也同样如此。在有限的观察范围内,赵志明与刘汀便是这类写作的代表。

赵志明的《无影人》第一辑中,收录的都是志怪小说的当下书写。《无影人》对影子的探究、《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里躲在木料宫殿中的君臣、《石中蜈蚣》里鸡与蜈蚣在石头中的争斗…… 重新复活古代志怪小说的传统,似乎是这些小说所致力于追求的。到了《中国怪谈》中,所收几乎都是“新志怪小说”,《画龙在壁》《骷髅行乞》《蚕神娘娘》《田螺姑娘》《分身记》等,只需要一览标题,即能猜到其中“传奇性”之一二,更不要说《促织梦》《南郭先生别传》等与《聊斋志异》、传统故事的明显关联。几乎类似,刘汀的《中国奇谭》,甚至在书名上都显示出了“中国怪谈” 的味道,《炼魂记》《神友记》《虚爱记》等,篇名上就颇有“明清传奇”的色彩,更不要说其中鬼魂一样的朋友、作家与小说中人物的恋爱等离奇的桥段。这种情况在当下小说写作中,其实并不匮乏。然而,若要一味地就“故事的传奇性”苦心经营,那么总有一天,“传奇性”会被耗尽它的势能,其内核也将被掏空,炫奇谈怪、魔幻荒诞, 都不是“传奇性”的本质规定性,而只不过是它的外衣。所谓“故事与传奇”就必须要警惕,一味地朝着故事的怪诞一面去寻求“传奇性”。

“新志怪小说”如果命名能成立的话,那么为何当下小说总令人感到“传奇性”的匮乏?这是一个颇值得深思的问题。经验的有限性与现代生活本质愈发明显的同质化,都是导致单就故事本身而言的“传奇性”匮乏的原因,使得小说“讲述一个故事”的最基本要求变得越来越艰难。不但“故事的传奇性”是有限的,而且还存在着大量的作家都涌向了“现实主义”框架下的写作, 沉醉于当下泛滥着的同质化、平庸化的“现代生活”,对它无休无止地刻摹。以80后创作为例,失败的青年形象几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顾零洲在动物园的大象及其粪便、都市现代生活的碎片化的体验、女人肉体与灵魂的纠缠中徒自叹息(甫跃辉《动物园》等);章某某和她的精神上的兄弟姐妹们在生活的压力之下想或者不想发疯,都无法阻拦他们必然发疯的命运,爱情的溃败、物质的压力、资本对人性的摧残,以及个人的小悲伤、小哀愁等,构成了整个社会的情绪弥漫四周(马小淘《章某某》、祁媛《我不准备发疯》、郑小驴《可悲的第一人称》)……乃至于许多小说不能说不具备“传奇性”:一见钟情的爱、单刀直入的性、纸醉金迷的活以及痛定思痛的悟……他们总能在同质化、平庸化的现代市民社会中,演绎个人的悲欢,其命运前途、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乃至于生离死别,如此不同,倒也令人掩卷悲叹。但可悲的是,这众多个人的故事,不知不觉间纳入“通分”的演算中,被同一个公分母消弭了其间的差异,“传奇性”消失不见,雷同、类型化、重复啰唆等也就在所难免。而“传奇性”,向何处去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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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与世俗

拷问当下小说写作“传奇性”的匮乏,它不仅意味着“故事传奇性”本身的限度,还意味着“形式的传奇性”的被漠视,以及作家把握“故事传奇性”的能力的减弱。暂且抛下“形式的传奇性”不说,仅仅只就“故事的传奇性”而言,从世俗的稀松平常中见出平庸的“传奇性”来,大约是许多作家都应该思考的一个方向。这所考究的,仍然是“现实主义框架”内如何突破自我创作的问题。

依然可以回到《牡丹亭》的传奇本质上来。所谓“传奇性”无非是“情到深处的极致”,“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的故事“传奇性”,也就是这种莫可名状又必须名状之的必然结果。雨果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莎士比亚的众多戏剧,甚至《白鹿原》《长恨歌》《一句顶一万句》等小说,也都并不匮乏“传奇性”。说穿了,当下小说创作的瓶颈,不在于平庸化、同质化的生活缺乏“传奇性”, 而是缺少发现“传奇性”的敏锐眼光。

文艺探索|“‘传奇性’的复归与当下小说写作新可能”二人谈

如何提升写作者的思维的敏锐性,思想的深度,甚至是情境的极端性,大概是“传奇性”获得的重要途径。鉴于此,莫若从以下方面来入手: 1. 他者的经验与设身处地的多种假设。科幻文学的兴盛,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这种方式的成功。刘慈欣的《三体》、郝景芳的《北京折叠》以及刘宇昆的各种算法等,无不是将人类的某一种处境推到极致,再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自然也是为自己着想),去推演各种可能性。在推演的过程中,“传奇性”便会不期而遇。2. 自我经验的陌生化处置与好奇心。不把自我经验作为理所当然的存在, 不拘泥于个人的一己悲欢爱恨,在推而广之的过程中敏锐把握被陌生化了的经验如何变成了别人的故事。“传奇性”自然就会在其中涌现。3)世俗经验的再熔炼及其糅合重造。“传奇性”就寓于世俗生活之中,保持足够敏感的心与熔炼、提升的能力,于无传奇处发现传奇,传奇获得后使之归入俗世,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传奇的再造。“糅合重造”意味着,世俗经验从单一性朝着复杂性发展,亦即综合平凡人生的庸俗,化腐朽为神奇地再造“传奇性”经验。

说一千道一万,“传奇性”从根本上而言,仍是文学对陌生化的诉求,是现实主义文学耗尽现实的资源后孜孜以求的突破方向。它既不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也不仅仅限于志怪小说的神魔侠怪、荒诞不经,而是深深植根于世俗的生活之中。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也就是挑明着: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即出“传奇性”。不必向外追寻,它内在于世事人情。

刊于《福建文学》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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