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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使痛苦光辉——看话剧《平凡的世界》二题

 二少爷收藏馆 2019-02-24

2019年第2期



涅克拉索夫在1858年的一首短诗中写道:“我的诗篇啊/对于流过眼泪的世界/你是活生生的见证/你诞生在心灵上暴风雨/骤起的不幸时分/你撞击着人的心底/犹如波涛撞击着峭壁”。

百多年后,以同样博大的悲悯情怀,路遥用心血结晶《平凡的世界》表达着自己对人生哲理性思考:“活着,就要时刻准备承受磨难”。陕西人艺将他的这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名著改编为同名话剧(编剧孟冰,导演宫晓东),搬上舞台,让许多观众享受到话剧艺术的独特魅力,引发出非同一般的热烈反响。

剧终之后,笔者久久不能离开剧场,只是凝视着逐渐落下的大幕,沉浸于“骤起”在“心灵上”的“暴风雨”之中……

内心翻腾了许久,扼要为二题陈述——


 

四对爱情与三层含蕴

 

把三卷本的文学巨著《平凡的世界》搬上话剧舞台,严峻的课题是,如何用话剧思维,把百万字的文学故事重新提炼成只有三万字左右的戏剧故事。所谓“戏剧故事”,就是要讲求集中性、动作性、直观性以及戏剧性(具有发生突转可能的,揭示人物内心隐秘的)故事。为此,编剧孟冰选择了四对青年男女的情感历史,作为全剧架构的支撑,这是为什么?其中的深谋远虑,缜密思考是值得令人反复咀嚼的——

小而言之,这是表现改革开放新时期爱的觉醒。

改革开放的初期,突破僵化思维方式之后,承认个人自身的正当利益,特别是追求爱情的权利。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下就燃烧起来,而其中向往美好爱情的火焰大放异彩,是那个时期的鲜明特征。剧中选择的这四对青年男女,他们或真挚相爱,爱得生死不渝,例如孙少平与田晓霞;或相爱不成,只得无声吞咽苦果而强颜无事,例如孙少安和田润叶;或爱恨交错,冷热相反,不能自拔而历经残酷之后的重新相识,例如田润叶和李向前;或过于“清醒”,把糊涂当成明白,历经苦难而终遇真爱,例如郝红梅之后遇田润生……这中间还穿插着孙少安与贺秀莲的夫妻情深,孙少平对班长遗孀的怜悯爱护……

而其中的核心是孙少平与田晓霞。他们的追求代表了那一代青年向上的精神,他们的爱情显示了那一代青年人的纯真。正如歌德所说,“爱情若不是产生于社会共同信念与事业志趣的基础上,那是浮萍的爱,极易随风而去……”四对青年男女情感上戏剧性变化,演绎在同一块饱含悠远文化和苦难历史的黄土高原上,他们那发自心灵深处的欢乐与悲伤显得格外苍凉,格外催人泪下。

大而言之,爱情中的“政治经济学”道出了改革的起因在于人心。

田润叶的那封信,“我愿一辈子和你好”,使得孙少安的生命放射出灿烂的光芒。然而一转眼,此事就化为乌有了。孙少安的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道破了他与润叶的爱情有花无果的残酷现实:“你说,我们结婚以后,是我去县里跟她住学校的宿舍,还是她回来跟我住牲口棚?”城乡二元化所带来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岂止是“农”与“非农”的户籍差别?爱情被非感情的贫穷活生生地掐死了。同样,继续吃黑馍的孙少平与即将吃上黄馍的地主孙女郝红梅连男女朋友都做不成了;为了父亲可能得到的政治庇护,田润叶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李向前,李向前纵有一万个真诚,也换不来田润叶的一个真心的笑脸。田润生与寡妇兼拖油瓶的郝红梅组成婚姻家庭的主要障碍是孩子的血缘关系,当田福堂(润生父)得知郝红梅肚子里的孩子姓田的时候,一切障碍都烟消云散了。其中,血缘的实质就是劳动力属于谁的问题。一句话,除了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爱情之外,对其他人而言,决定爱情能否转化为婚姻的都是物质力量,爱情被爱情之外的东西钳制了,践踏了。这四对青年男女的悲喜剧,用震撼人心的力量喊出了——不能再这样了,为了爱情,为了幸福,我们必须要改革开放,必须富起来。仓廪实而知礼义啊。

极而言之,人生的真谛是什么?

以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的爱情、事业、命运为主线的全剧,始终在理想的美好世界和平凡的现实世界中间跌宕着,翻腾着,挣扎着,奋斗着……

诡谲的命运使得孙少安、田润叶、郝红梅在坚韧、吞咽、探寻、挫折……之后,终获安然。而孙少平总是在思索许多困惑,总是在探寻未知,总是想知道在更大的世界,会发现什么……他非常知心地对田晓霞说,“只有像你我这种人,看了一点书,就开始探讨人生,甚至觉得自命不凡。可问题是,明明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却改不了,打死也不愿意同流合污。你说,这可怎么办?”他们俩就像艾特玛托夫的小说《白轮船》里的小男孩,离开丑恶,不顾一切地追求着。当田晓霞真的为了高尚的理想,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的时候,正如孙少平在小说读到的,“你生活过了,像亮了一下就熄灭的闪电。闪电在天空中划过,而天空是永恒的……”古今中外,所有为美好理想而献出生命的人莫不如此,只能是留取丹心,与天地恒存了。全剧的最后一个场面是,孙少平把去年与田晓霞的会面与现在对她的缅怀糅合在一起,上穷碧落下黄泉般地寻找着,伏在浸透苦难的黄土塬上呼叫着“田晓霞——”,那就是在呼叫着他日夜向往的理想。

“生活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却时时发生”——那是因为平凡世界的人们从未停止对理想世界的追寻,他们像但丁说的那样,我们可以活得平凡,但我们绝对不能活得平庸!

这就是平凡人生的光彩,哪怕只有一瞬。

这就是剧中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所昭示的深蕴。

四对青年男女的情感历史蕴藏着三层内涵,是孟冰在全剧架构中的独特建造,是全剧创意的精深表达,是对全剧主要人物形象的精妙雕琢。



磨盘、碌碡与土偶、铜像

 

导演宫晓东在这部戏里做了精心而大胆的创造性探索,使自己在导演艺术的攀登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关键是,他在转台的使用上,显示了新的解读。

在这部戏里,转台的实用性技术性价值已经显得越来越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宫晓东让他的转台负载着的是富有哲理的象征性含义——象征着日月如梭,往事如烟?象征着匆忙的人生,生活犹如天旋地转?象征着长卷的逐次展开,看不胜看?象征着生命的更替,无穷无尽?象征着昨天的旧事与今天的陌生竟是那样的酷似?都是,又仿佛不完全是。

象征,J·L斯泰恩在《现代戏剧的理论与实践》中指出,“……易卜生、斯特林堡、霍普特曼和契诃夫,当他们作为严格的现实主义作家进行创作并取得巨大成就的时候,却仍力求选择一种更加象征化的表现手法”。譬如,易卜生在他的剧作《野鸭》中,“贯穿全剧的则是野鸭本身,它是象征着罪恶的一种难以捉摸的符号”。契诃夫的《樱桃园》中的樱桃园,负载着多重的象征含义:俄罗斯贵族曾经的美好生活写照,一面检验人生态度的镜子,还是承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梅特林克的《盲人》,场景就是一座小岛,古老的森林和繁星点点的夜空,其象征的意味非常浓烈;而《青鸟》中青鸟(常常死去)与斑鸠(真正的青鸟)的象征意味是不言而喻的。这些大家就是为了在戏剧里“追回那曾经在现实主义中失去的梦幻色彩”。一旦戏剧舞台失去了“梦幻色彩”就等于弱化了剧场艺术的魅力。

宫晓东在转台使用上营造的“梦幻色彩”是什么?就是孙少平的那句话:“多少美好的东西消失和毁灭了,世界还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生活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却时时发生。”只有细心观察生活,深刻思辨生活的人才能产生这样的认识。难道不是吗?当美好和痛苦旋转起来,那是它们的互换相连;当理想与现实旋转起来,那是它们的互生悖反;当清纯与混沌旋转起来,那是它们的互依角力,都具有如梦如幻的色彩。请看:

磨盘和碌碡是黄土高原上农户最常见的劳动工具。这出戏的整个舞台就是一座巨大的磨盘和它托着的碌碡,核心就在一个“转”字上,转出了平凡世界里人们的挣扎,痛苦,奋斗,快乐,思辨……孙少安刚刚读过恋人田润叶誓言般的情书,发狂地大叫“大山啊,你挡不住云彩”!可磨盘一转,他就去山西相那个不要彩礼的贺秀莲当对象。磨盘再转,田润叶就成了婚礼的宾客,她送的一块红段子,竟成了孙新郎与贺新娘入洞房的盖头。命运仿佛就是一个熊孩子,用手指轻轻一转磨盘,人们就这样被撕扯着折磨着,就像上面的碌碡张开变成洞房那样乖张、荒诞。

特别要说的是,还有不转之“转”。请看,孙少安与贺秀莲那幅婚礼的巨幅画面,生动,逼真,丰富。此刻,整体磨盘没有转,但是,这幅画面却不时地在上下流转。它上下三层——最上的碌碡,那是洞房;中间是磨盘,那是婚礼主会场;下层是磨盘基础,由盘旋而上的小道缠绕着,小道侧面两口窑洞门。

结婚现场总氛围就是喧闹(乡亲们自带着大海碗,拥挤在这里,吃着油泼辣子面之类的流水婚宴),它分布着九个视点,显示着多种不同的喧闹。就在这样一幅相对静止的画面,导演不动声色地让整幅画面上下“流转”,即连缀起来——先是妇女干部,同时又是大媒人的二妈走进二层婚礼主会场,面对三层场面,大声为新娘子造势,威风地将手中的一卷纸(像是文件)拽到一层小道上低头吞咽面条的后生的头上,提醒他注视“领导”讲话。之后,那后生再把那卷纸递上去。这拽下和递上,是第一次连缀大画面。田福堂告知新郎,润叶可能回来,提醒他做好准备,之后,顺着小道,从二层到了一层,拍了拍在最底层,搀着奶奶的少平(为后面黄原饭店那场戏做伏笔);再一抬头,撞见进门的儿子润生,骂了两句儿女都不省心之后,扬长而去。这是第二次连缀大画面。润生扛着自行车,顺着小道,登上二层,向新郎表示祝贺,这就是第三次连缀大画面。这三次反复连缀,使整个大画面浑然一体而又灵动活泼,为即将开场的,田润叶与孙少安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对撞,营造好阔大的风俗环境,创造出特有的意境,既刺激又规定了两位主人公的内外表现:教师田润叶只能孤独地苦笑无语,默默吞咽;新郎孙少安只能孤独地用佯作的狂喜呼叫来怒斥命运的残酷,暗中倾吐内心的苦闷。而这里,动与静的对比,欢乐与痛苦的对比,喧闹与孤独的对比,不正是孙少平对人生的总结——“多少美好的东西消失和毁灭了,世界还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磨盘与碌碡的左右旋转,巨大画幅的上下灵动,在运动中编织出了悠长的,含蕴的,厚重的,无尽的,梦幻的画卷,令人看不胜看,感慨万千,难以忘怀。

而那不时地穿插于全剧的三个土偶,看上去,他们是自由的,随意的,其实是有着严格规则的——大凡人物的情感突显昂扬或者顿挫的时候,三个土偶就像三个小精灵那样出现。譬如,孙少安与田润叶的约会,三个土偶拿着马兰花引逗他们来到一棵盛开着红桃花的树下,仿佛是祝愿美好。孙少安读完情书,一阵狂喜之后,三个土偶舞动着,上前递给属于少安的面具,一下子就让少安冷静下来,仿佛在思忖着什么……而孙少安与贺秀莲的婚礼之后,孤独的田润叶在暗夜中仰望着洞房的灯光,三个小土偶再次上场,围着润叶舞动着,又是递上面具(润叶的),润叶凝神思索片刻,推回面具,径直走上磨盘,传来与她此时心境完全悖反的歌唱:“携手向前……心中充满阳光……”两相对比,少安接受面具似乎就是接受了他这个“农民”角色应有的命运,爱情的幸福感转瞬即逝;润叶推开面具,就是不接受命运的安排,爱情的神圣感依然生根在心,无望之望在渺茫中依旧映照着。戏剧行动所显示的命运走向竟然是那么乖张,少安居然与不相识的外省女子结婚,润叶陡然踏入了婚姻悲剧的泥淖。

三个土偶在剧中的穿插,使得象征意境更加耐人寻味。他们是命运的先知?是人物内心隐秘的外化?是对良善的愿望?是对不幸的宽慰?他们原本来自序幕与尾声,作为全剧人物的土偶群像。这些土偶群像显示着强烈的文化意识,随着那巨大磨盘转动着,无尽无休,无穷无尽。它们生于黄土,依赖着黄土的哺育,既主宰着黄土文化的兴衰,又得接受着黄土文化的制约,人们与黄土相互依存,又相互角力,演绎不尽的是那人间的悲喜与苦斗。

至于剧中出现的路遥铜像,是家乡黄土高原的人们以及广大读者心目中的映像,是人们让他和他创造的人物共处同一个时空的想象,这种想象使全剧更有“梦幻色彩”。

象征产生的所谓“梦幻色彩”,其背后,更重要的是,“反复运用戏剧艺术的基本隐喻手法透视真理和现实。”这将大大加强人们对真理和现实的深刻感受。

《平凡的世界》的编导在自己现实主义的戏剧创作中,张开想象的羽翼,大胆融入象征的元素,显示了他们不断强化现实主义戏剧的表现力的自觉。观众的喜爱证明了这种探索是成功的。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在剧中看到生命的光芒:理想使痛苦光辉。

(作者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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