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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吉庆菊丨心 路

 傲霜凌雪 2019-02-25

2019年第13期 总第670期

我的老家,在一个离市区不算太远的山村。

自从我能记事,那条省级公路就一直在那里,我们当地人称之为“大路”。“大路”穿过村庄,两端执拗地向着远方而去。村里有六个组,每个组都有一个主要集中的寨子。从“大路”进到村里各寨,近的不到一百米,远的一公里多些。到我们寨子的乡村公路,拐着几道弯,不足一公里。

两年前冬天的一个晚上,爸爸在电话里欣喜地告诉我:“咱们家进寨的公路水泥硬化了,并已延伸到寨子里最远一家的门前。”我激动得一夜没合眼,脑海里幻灯片似的,不停播放着关于这条路的点点滴滴。

想起之前回家,无论怎么小心翼翼,车的底盘总会被撞得揪心地响。一次,正是阴雨连绵的时候,我们的车刚要进寨子,前轮就陷入了深深的泥沼,任凭车轮把泥浆搅得漫天飞,也一丝能出的迹象都没有。后来一位长辈看到,便高喊几声,寨子里的长辈们十几人出来了,我的爸爸也在其中。找的找木板,抱的抱石头,挖的挖路,最后是硬生生把车推了出来。

村里的学校位于寨子对面,从我们寨子出去,要横穿“大路”后,上坡大约两百米。上学后,每天至少要在这条路上走四趟。从春到秋,从冬到夏,从小学到初中,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无数次小脚深陷泥泞,拔脱的布鞋,总是要用手使劲帮忙才能弄出。无数次重重地摔倒在冷冷硬硬的参差冰面,小屁股、小胳膊每次都要疼好几天。

这条路,是父老乡亲们进出寨子的必经之道。爸爸妈妈赶场,就要从这条路走上“大路”,然后再沿“大路”走十多里到街上。小时候,每次估计快散场时,我就会带着妹妹,或者与小伙伴们一起,等候在这条路与“大路”的岔口。在这里,我们无数次接到爸爸妈妈买来的糖果、铅笔、本子什么的。每次不管能否接到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会加入大人的队伍一起回家,也学着是赶场归来的样子,心里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喜悦。长大后,自己赶场,也是从这条路走上“大路”,然后再沿大路走十多里到街上。有时遇到马车,就可以轻松一程。

记得有一年闰四月,后四月的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去赶场,回来时就坐了一辆马车。

那是一个刺藜花开的季节,我右手握着一枝美丽的刺藜花,左手提着两双鞋垫。鞋垫是自己粘好,拿去请缝纫店打边,然后回来再以“乘号”样的符号绣花。当时我已学会做布鞋和鞋垫,并在同龄及稍大些的女孩中领先,还经常得到大人们的夸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天,马车过岔路口时,下坡大约三米处,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下雨时,车轮压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天晴后,这条路更显高低不平。驾车技术不好,不会控制速度,就会抖动大,甚至翻车。

我们乘坐的马车,恰恰是一个不太熟练的人驾驭着别人的车。驾车的人,只比我大几岁。乘车的有十个人,除了一个村里人尽皆知的孤寡老人外,其余都是十多岁的孩子。车刚做成不久,所用木料都还带着湿气。车轮用的是汽车轮,比较大气。车上还有一包五十公斤的复合肥,一篓在场上没卖掉的蒜苔,大约五十多公斤。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坐在左边中靠前处,瞬间被抖出车外,恰恰落地于车轮前方。还没反应过来,车轮已从我的腰上肆无忌惮地辗过。或许马车抖下人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车上的人并不在意吧;亦或是车上没有真正能管事的大人,车直接往寨子里去了。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山在动,地在动,斜阳挂着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我的身子似乎轻得象一张纸,感觉前后变成了一层,中间啥都没有了。被抖出车外的还有另外两个男孩子,他们都从路边的地里一瘸一拐走过来,哼哼着。我试图开口说话,却找不到声音了。弱弱地说了句“你们都没有我老火(严重)”,估计都没听见,谁也没有答应。我手里的鞋垫还在,刺藜花还在,只是花瓣散落一地。

慢慢地轻飘飘地回到家后,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担心,我硬撑着,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走进里屋,拿出一个黄粑切成六片,取最小的一片吃着,可费了好大的劲都咽不下去。这哪里逃得过爸爸的眼睛?我走出走进,他都紧紧盯着我。他的脸色紧张严肃,正当他要询问我时,妹妹一边从外面急急跑进屋,一边高喊着“姐姐被马车压了”。

爸爸一时气得不行,开始教训我。这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若说是决堤的海,都一点不为过。虽然麻木中还没有疼痛感,却觉得浑身已被抽空,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清楚地记得,婶娘从背后掀开衣服,惊奇地压着嗓门对爸爸说:“哥,不要说她了,是从腰上压过的,一大道车轮印,都青了。”爸爸一下瘫坐在凳子上,半天没说一句话。妈妈哭着问我感觉哪里痛,寨子里好多人都来了。

后来还是那辆马车,这回是车主人驾驭,连夜把我送到十多里外的一位医生家。“当时明月在,照见夜行人。”那晚的月亮格外分明,躺在马车上,一路仰望着天空,我突然感觉到,月亮也是那么善解人意。

医生初步诊断后,说断了两根肋骨。看到爸爸焦虑心疼不已,我心里好不是滋味,便告诉爸爸:“没事,又不疼。”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知道这事惹大了。心里想着:“谢天谢地,还好我个子小,另一个车轮没压住我的脚。”

车祸那年,我已是一名初中生。我只卧床三天半,就去上学了。也不知为什么,对我来说,不上学的日子比生大病还难熬。或许因为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吧,老师们都很喜欢我,也很关照。那期间,一到点,班主任老师就会叫我回家吃药,一生感动着!

想想我真是不让爸爸妈妈省心。九个月会走路,一岁多就给爸爸妈妈闯下大祸。一次妈妈做酸菜时,火上烧开一大锅水,妈妈只离开一小会儿,我就从外面进屋爬到凳子上的筛中,把锅打翻,直接扣在自己身上。于是爸爸双手捧着我,像托盘子一样,高一步低一步地从这条进寨路走出后,沿“大路”再走十多里,才通过熟人拦到一辆车,把我送到城里的专医院治疗。一路上,爸爸的双手就这样保持着不变的姿势,每每观察我的生命状况时,还要保持一定距离和角度,生怕汗水滴到我身上。从那时起,爸爸的两只胳膊就痨伤了,总是有那么一点弯,再也没有恢复。而当时,妈妈已怀了妹妹,只能度日如年地在家焦急等待。二十天的昏迷,爸爸妈妈何止是心力憔悴!

我还记得上高中时,一周回家一次。一般星期天下午返校,偶尔遇到家中有特殊情况,就星期一早上再赶到学校。有一次,正是天明前月亮还在的时节,尽管下着毛毛细雨,天还是没有那么黑。爸爸的表已坏了很久,看到窗外有些亮,我们都以为天快亮了,便起床收拾好出门。爸爸不放心,坚持要送我。事实上,这条路在距“大路”百米左右时,要经过一处坟场,那是很多男孩甚至有些大人也不愿独自夜行的地方。而我,一个小女孩,当然每次经过,不管人多还是人少,心都是提到嗓子眼的。走上“大路”后,我让爸爸回去,不用送我,可他还是不肯。没想到,我们到学校后,食堂做早点的师傅都还没起床,更别说天亮了。

关于这条路,刻骨铭心的事,还有很多很多。这条路,勾起的回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可惜我力不从心,如果文笔可以,写成一本书都绰绰有余。

而今,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这条路,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号角,一改昔日的不堪,变得腰板硬朗,容颜有光了。

当然,我知道这条路的修整、硬化,以及寨子里串到家家户户的小路,都凝聚着爸爸的心血。国家提供材料,要寨子里出劳动力施工。由于寨里年轻人都外出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除了爸爸,没人会出来领这个头。

修整这条路是爸爸多年的心愿,他曾经无偿贡献出我们家一个人的土地,用来调补给沿路占了耕地边角的人家。这么多年,能过小车的土路,也是他多次领头维护过来的。多年来,耕地相邻者乱挖,建房者占堵等,都是他出谋划策,或是出面调解的。这一次,耗时一个多月,带头、组织施工,年过古稀的爸爸还是那么执着。这一次延伸到寨子里最远一家,一路也有三四处需要动用我们家的院坝、竹林等,爸爸依然毫不犹豫地作了贡献。

是的,乐善好施,一向出门就会修桥补路的爸爸,知道有修整进寨路的政策后,他很高兴,更不会计较个人得失。或许因为如此,不当头不当尾,村领导却很信任他,整个施工过程中,材料的进出只认他的签字。

一条百年坎坷、世代泥泞的进寨路修好了。如果说它是一条心路,无论如何,我都不敢说是我的心路,因为一直以来,我只负责走,却从未进行过任何的铺筑。它是爸爸的心路,多年来,爸爸无数次地为它削高填低,修残补缺。它是乡亲们的心路,爸爸每一次为它而大动作,都有乡亲们的附和。

曾经的坎坷,迎来送往。见证了多少情节,见证了多少变迁。而今,以新的面貌,新的姿势,检点着过往,承载着当下。还将接轨新的征程,连接着远方,连接着未来,连接着新时代的命脉。这条路,可谓任重而道远啊!

本期编辑:萧 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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