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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七则《谷风》，副标题为《夫妇与兄弟》。 钱钟书此则讨论在《诗经》时代，夫妇与兄弟相比，是夫妇亲，还是兄弟亲？ 《邶风》有一诗叫《谷风》，其小序说它是“刺夫妇失道”，《小雅》中也有一诗叫《谷风》，其小序说它是“刺朋友道绝”。钱钟书认为两诗“词意相肖”，无需强生分别，倾向于说两首诗同为“刺夫妇失道”。（小序系《毛诗》每首诗题下之序，惟《关雎》题下之序称大序） 【《谷风》所写负心汉之绝情】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尔，薄送我畿。” 《谷风》此句写负心汉因有新欢，休掉结发之妻。弃妇迟迟不忍离去，负心汉送行却不过自家门槛。 《笺》注有忿言：无恩之甚！同道之人不过一段路相处而已，分别时尚且流连，夫妻多年，竟如此寡情？！ 钱钟书说，《笺》注“未必贴切《诗》意，而自饶情致”。 钱钟书肯定《笺》注之意趣所在是，用路人和夫妻对比来凸显负心汉的绝情，并顺势引两诗以证同道之有情。黄庭坚诗：“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杨万里诗：“在家儿女亦心轻，行路逢人总弟兄；未问后来相忆否，其如临别不胜情。” 这里，《笺》注及黄、杨诗均表明，《谷风》所写负心人对结发之妻的态度，远不如同路人短暂相处之情。 【古代“夫妇情”不如“兄弟情”】 “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谷风》写负心汉另娶新欢，待之“如兄如弟”，令结发之妻嫉妒、心酸。 钱钟书说，按后世常情来看，夫妻应当比兄弟亲密，夫妻情胜过兄弟情；说夫妇新婚之喜“如兄如弟”，是想表示亲密却反而显得疏远了。换言之，按后世之见，此喻有病，好比把江海之浩荡比喻成溪水之潺潺。 然而，在远古时代，兄弟情确实胜过夫妻情。 古书《周官·大司徒》便说“昏（婚）姻嫁娶”是“联兄弟”。把男女结合称为“联兄弟”，足见“兄弟”之情重。 《礼记·曾子问》说：“女之父母死，……婿使人吊，如婿之父母死，则女之家亦使人吊。”《注》曰：“必使人吊者，未成兄弟。” 女子父母死，女婿家来人吊唁，正如女婿父母死，女子家也来人吊唁，这一礼节正说明夫妇并不是兄弟。 钱钟书指出：“就血胤论之，兄弟、天伦也，夫妇则人伦耳；是以友于骨肉之亲当过于刑于室家之好。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结发而如连枝，人合而如天亲也。”血胤即血统。 兄弟之情为“天伦”，夫妻之情为“人伦”，天伦高于人伦，其根据是古人的“血统论”观念。 可见，《谷风》把负心汉和新嫁娘的亲密情状比喻为兄弟情，其来有自，完全符合诗经时代的情理。 【轻薄妻子之喻】 中国从五六千年之前就进入了父系社会，奉行男权主义，轻视妇女，种种轻薄妻子的比喻多出男人之口。 [把妻子喻为衣服] 常得志《兄弟论》云：“若以骨肉远而为疏，则手足无心腹之用；判合近而为重，则衣衾为血属之亲。” 续〈西厢〉升仙记》第四出法聪所云：“岂不闻‘夫妻如衣服’？” 《三国演义》一五回刘备所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莎士比亚剧中一人闻妻死耗，旁人慰之曰：“故衣敝矣(old robes are worn out)，世多裁缝(the tailors of the earth)，可制新好者。” [把妻子喻为墙皮] 元 杂剧《神奴儿》第一折李德仁曰：“在那襄别寻一个同胞兄弟，媳妇儿是墙上泥皮。” 元 杂剧《秋胡戏妻》第二折：“常言道：‘媳妇是壁上泥皮。” [把妻子喻为车轮] 敦煌变文《孔子项讬相问书》小儿答夫妇、父母孰亲之问曰：“人之有母，如树有根，人之有妇，如车有轮，车破更造，必得其新。” 【“夫妇情”不如“兄弟情”的故事】 [故事一]：据清文言小说长白浩歌子著《萤窗异草》载： 冯埙有个弟弟叫冯堃，是个无赖，经常对他傲慢无礼，他都一笑了之。亲戚打抱不平：“冯堃和你一母所生，你如此憨厚，他怎么如此刁蛮无礼？” 冯埙说：“我自小父母双亡，就这一个弟弟，如果我们兄弟不和，对不住死去的双亲。”人们因此而感佩冯埙仁厚。 弟堃结发之妻死后另娶一妇，性格刁蛮凶悍，喜欢挑拨离间。冯堃于是无事生非，对其兄嫂无端发火肆骂。埙妻不堪，央告其夫，冯埙反怒于妻：“你怎么像个长舌妇？我寒门不容挑拨。”于是，和弟商议，欲休妻。弟开始还劝阻，后听信老婆谗言，每每无中生有、添油加醋，造谣诬陷其嫂，并以搬出家门相胁迫。于是， 冯埙去妻意坚。埙妻嚎啕乞留，长跪不起。弟堃从旁激将：“我早知哥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冯埙毅然出妻。弟堃夫妇阴谋得逞，十分得意。 冯埙休妻之后，不言再娶，挣钱交给弟媳持家。弟媳自己锦衣玉食，以粗茶淡饭待兄，冯埙也隐忍不言。弟媳不依不饶，又生一计，让冯堃放话休掉自己。冯埙不愿让弟弟家庭破裂，自出家门，财产留给了弟弟一家。冯埙流浪谋生，路遇故旧黄椿。 以下就是钱钟书在此则札记中所引的冯埙与黄椿的对话： 黄椿斥埙“因昆弟而弃夫妇之伦”，埙辩曰：“兄弟、手足也，妻子、衣服也；宁为手足去衣服？”椿笑曰：“因手足之故，而裸以为饰，即圣人亦无取焉。” 冯堃夫妇得到家产私相庆幸。后来，家产因房屋失火而付之一炬。 以下还有故事，当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兹不赘述。 我觉得钱钟书上面的引文有小小失误。 钱钟书引文： 埙辩曰：“兄弟、手足也，妻子、衣服也；宁为手足去衣服？”此处引录不全，致语意适反。 按钱钟书所录：我难道为了手足而舍弃衣服，为了兄弟而舍弃妻子？ 冯埙休妻就是为了兄弟抛弃妻子，绝不会提出这样的反问。 今查《萤窗异草》之《冯埙》篇方知，钱钟书仅仅截录了原文半句话。原文为：“宁为手足去衣服，忍为衣服间手足？” 原文是，冯埙辩解道：我宁可为了手足而舍弃衣服，怎么忍心为了衣服而兄弟反目？ [故事二]据希腊古史载： 古希腊最后一任国王大流士要处死获罪大臣，并株连罪臣妻子的家人。罪臣之妻号泣求情，国王大流士同意赦免一人，由罪臣之妻选择。这个女人乞求宽恕她的哥哥或弟弟，国王十分惊愕。女人说：“如果上苍容我再嫁，我丧夫还会有新夫，丧子还会生新子，而我的父母早亡，兄弟死了便永不再有了。”国王怜悯她，给她留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儿子。 [故事三]据元曲郑廷玉《楚昭公》载： 春秋时楚昭公因不肯归还湛庐宝剑导致伍子胥领吴兵伐楚，楚昭王兵败后携弟、妻、子逃亡至汉江，追兵在后，四人不得不挤上一条小船。船到江心，风浪大作，江水灌入，船即将倾覆。艄公大喊：必须有一人跳江，不然将全船覆灭，并建议楚昭公以亲疏关系定夺，疏者下船。艄公催逼，昭公不决。弟以嫂嫂、侄儿和昭公为亲，自己为疏，欲跳江中，被昭公揪住衣服阻止。昭公妻见此情景，说“兄弟同胞共乳，一体而分，妾身乃是别姓不亲，理当下水”。说毕，跳入江中。 二〇一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注：篇中楷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七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七则 一七、谷风： 《序》：“刺夫妇失道也”。按此《邶风》也，《小雅-谷风》之《序》曰：“刺朋友道绝”。二诗词意相肖，何须强分朋友与夫妇乎？“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尔，薄送我畿”；《笺》：“无恩之甚：行于道路之人，至于将别，尚舒行，其心徘徊。”按未必贴切《诗》意，而自饶情致。黄庭坚《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六《跋胡少汲与刘邦直诗》引胡此篇：“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极称“同是”一语为“佳句”；杨万里《诚斋集》卷四《分宜逆旅逢同郡客子》：“在家儿女亦心轻，行路逢人总弟兄；未问后来相忆否，其如临别不胜情。”二诗均可申郑《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五：“或曰：‘唐宋真有分乎?曰：‘否’。胡少汲‘同是行人’云云，此即唐人语矣。胡犹宋之不甚著名者也。”盖亦甚赏胡语。郑《笺》已道此情，而笔舌朴僿，遂不醒目也。 “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正义》：“爱汝之新婚，恩如兄弟。”按科以后世常情，夫妇亲于兄弟，言夫妇相昵而喻之兄弟，似欲密而反疏矣。《小雅-黄鸟-正义》：“《周官-大司徒》十有二教，其三曰：‘联兄弟’，《注》云：‘联犹合也，兄弟谓昏姻嫁娶。’是谓夫妇为‘兄弟’也。”《礼记-曾子问》：“女之父母死，……婿使人吊，如婿之父母死，则女之家亦使人吊。”《注》：“必使人吊者，未成兄弟。”《正义》：“以夫妇有兄弟之义。”盖初民重“血族”(kin)之遗意也。就血胤论之，兄弟、天伦也，夫妇则人伦耳；是以友于骨肉之亲当过于刑于室家之好。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结发而如连枝，人合而如天亲也。观《小雅-常棣》，“兄弟”之先于“妻子”，较然可识。常得志《兄弟论》云：“若以骨肉远而为疏，则手足无心腹之用；判合近而为重，则衣衾为血属之亲。”(《文苑英华》卷七四八；严可均收入《全隋文》卷二七，《隋书-文学传》有得志，并及此论，《全唐文》误收入卷九五三)，正谓兄弟当亲于妻室。“判”即“半”，“判合”谓合两半而成整体，段玉裁《经韵楼集》卷二《夫妻牉合也》一文说此甚明。“手足”、“衣衾”之喻，即《续〈西厢〉升仙记》第四出法聪所云：“岂不闻‘夫妻如衣服’？”《三国演义》一五回刘备所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参观《三国志·吴书·诸葛瑾传》裴注：“且备、羽相与，有若四体，股肱横亏，愤痛已深。”) [增订三]《三国演义》语最传诵。如清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初编卷二《冯埙》黄椿斥埙“因昆弟而弃夫妇之伦”，埙辩曰：“兄弟、手足也，妻子、衣服也；宁为手足去衣服？”椿笑曰：“因手足之故，而裸以为饰，即圣人亦无取焉。”希腊古史载大流士王欲戮大臣，株连其妻党。罪人妇号泣以求，王许赦一人，惟妇所请。妇乞恕其兄或弟，王大怪之。妇曰：“倘上天命妾再适人，是妾丧夫而有夫，丧子可有子也。然妾之父母早亡，不复能有兄或弟矣！”王怜而宥其弟及一子。是兄弟如手足而夫儿如衣服也。 元曲郑廷玉《楚昭公》第三折船小浪大，“须遣不着亲者下水”，昭公以弟为亲而妻为疏，昭公夫人亦曰：“兄弟同胞共乳，一体而分，妾身乃是别姓不亲，理当下水”。《神奴儿》第一折李德仁曰：“在那里别寻一个同胞兄弟，媳妇儿是墙上泥皮”(石君宝《秋胡戏妻》第二折：“常言道：‘媳妇是壁上泥皮”)。皆其旨也。敦煌变文《孔子项讬相问书》小儿答夫妇、父母孰亲之问曰：“人之有母，如树有根，人之有妇，如车有轮，车破更造，必得其新”；虽相较者为父母而非兄弟，然车轮之喻，正与衣服、泥皮同科。莎士比亚剧中一人闻妻死耗，旁人慰之曰：“故衣敝矣(old robes are worn out)，世多裁缝(the tailors of the earth)，可制新好者”；又一剧中夫过听谗言，遣人杀妻，妻叹曰：“我乃故衣(a garment out of fashion)，宜遭扯裂”(ripped)；亦谓妻如衣服耳。约翰-唐(John Donne)说教云：“妻不过夫之辅佐而已，人无重其拄杖如其魇股者”(She is but Adiutorium，but a Help：and nobody values his staffe，as he does legges)；亦谓妻非手足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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