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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城 ┊丛台风」张建成:宋老头爱做糊涂事儿

 老鄧子 2019-02-26

散文城


丛台风

宋老头爱做糊涂事儿

文/张建成

宋老头糊涂啦,宋老头名字叫宋有福。今年七十五岁,瘦长身体,弯着腰,探着肩,脖腔上长着一个鸡蛋形状的头,头顶长着稀疏的花白头发,应该是好久没有理发,像是鸡窝里的草杂乱无章。高高的颧骨,几根灰白色眉毛下一双不大的眼睛,平时眯缝着看不见露出眼珠子。笔挺的鼻梁下一张嘴,牙已经掉光,嘴唇微微突翘,嘴唇下面一团杂乱的山羊胡须。脸色黑红,满脸皱纹。整个人远看就像野地里一株红高粱。一株熟透的红高粱,像是秸秆上没有水分变得干枯,一阵寒风就能刮倒似的。不过,宋老头这株红高粱至今没有被风刮倒,依然活着,只是失去了活力,随着岁月流失已经老态龙钟。人既然老啦,神智就不清楚,神智不清楚就变的糊涂,人一糊涂就爱做一些糊涂事儿。

宋老头已是风烛残年,按现在人说法八十岁才算老人。话是这样说,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能活百岁,而有的人五六十岁就走完了一生历程。应该说宋老头这个模样已经是老年人,一天到晚什么时候困了就迷糊一觉,饿了就摸出点东西充饥,渴了就喝一口凉白开水。好在宋老头糊涂还不是彻底糊涂,头脑还有清醒的时候,没有彻底糊涂到家,生活还能自理。头脑清醒的时候还能回忆以前的事情,做一些事虽然迟钝但是还能做到。糊涂的时候也常做出一些反常举动,让人感到匪夷所思。这不是天还没有亮,宋老头就从床上爬起来,在屋里转悠着想做点什么事情,结果又想不起来应该做什么事。只好摸索着走到门口拉开门往外看,楼道里没有灯漆黑一团,他又掩上门颤巍巍走回床边坐下,迷缝成一条缝的眼睛望着窗外想什么,屋里灯是一天到晚亮的,门虚掩着。好在家里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也不怕贼偷。坐着坐着,他的脑袋开始清醒,回忆过去一些生活片段。

人老了,总爱让时光倒流,在回忆中寻找自己的影子,少年,青年时代的欢乐时光,大概人上了年纪都是这样吧。他这样莫名其妙想着,眼前出现家乡情景:宋老头七十五年前出生在冀南东部平原一个村庄,这是一个贫穷的小村庄,全村五六十户人家,三四百口人。房子是黄土坯垒起的平房,黄土坯房子被矮矮的黄土坯墙围住。宋老头家在村北一栋院子里,一个冬天的黎明,一个男婴在接生婆助产下,顺顺利利从娘胎里挣扎着爬出来,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哇,哇大哭起来。幼稚而清脆的哭声划破黎明沉寂,给这个农家小院增添了勃勃生机。接生婆喜孜孜的对产婆说这个孩子哭声响亮,以后有福。就把婴儿送到产妇怀里。男主人听了接生婆的话就给孩子取名叫有福。有福上面两个姐姐,大姐十岁,二姐七岁,隔了七年这个农家小院又添了一个男娃。在冀南这地方一个家庭没有男娃会被人瞧不起,人们背后会喊男主人是绝户头。宋有福的出生是爹能够在村里扬眉吐气,娘暗喜百年以后坟头上有人添土,烧纸钱。在这样家庭里出生的孩子有福气,有福在娘怀里叼着奶头到七岁才断奶。虽然那时候日子很清贫,但是从他从能吃粗茶淡饭就没有饿过肚皮。两个姐姐除了干一些家务活不离他左右。使宋有福饱尝到家庭温暖。宋有福果然有福,冀南这一带解放早,解放后村里就有了小学校,爹就把他送去认字。小学毕业闲赋在家,有时候下地帮助爹干一些农活。后来一切土地归集体所有,村里成立生产队,宋有福能写会算当上生产队会计。十七岁他就长成一米七多个头,黑红色长方脸,浓眉毛下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细高挑个头宽肩膀,出落成一个俊小伙,就像田地里一株茁壮成长的红高粱。十八岁那年,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是邻村一个长得花朵一般的姑娘,年底过了门。按理说,宋有福过的日子应该是按照接生婆说的话有福,他二十岁前生活的有滋有味,温饱不愁。可是宋有福不知福,二十岁那年城里来招工,宋有福脑筋灵活,没有和爹娘商量,在大队开了一封信就跑到公社报名,接到录取通知书才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人。一家人都不同意,娘和媳妇说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好,爹说他是家里顶梁柱,在生产队当会计轻松,守家守业比什么都强。可是一家人说不过他一张嘴,就这样宋有福告别家人进了城。

夏的天亮的早,四点多钟天空就发亮。后院香椿树上的麻雀在曙光里叽叽喳喳叫起来,给宁静的早晨增添了无限生机。老家黄土垒起的院子里就有一株香椿树,每年春天香椿树发芽的时候,大姐总会用竹竿帮上镰刀割下一些香椿树叶,娘把香椿树叶洗干净,用刀切碎放在碗里,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磕破倒进去,放上一点砸碎的盐粒用筷子伴匀,然后生火,锅热倒上一点油,油冒烟把香椿叶伴鸡蛋倒进油锅,紧接着用铲子轻轻翻搅,随着热气蒸发,空气里弥散着诱人的香气。然后娘把香椿炒鸡蛋盛在碗里,两个姐姐一人一筷子香椿叶炒鸡蛋,剩下全部归有福享受。玉米面饼就着香椿叶炒鸡蛋,满口香啊至今让宋老头记忆在心间。后来在城里分了房,别人在后院种石榴树或是葡萄树,而他却栽种了一株香椿树。如今这株香椿树长得比大碗口还粗,树根把地皮都拱出几道龙脊,晚上香椿树成了麻雀栖息地,宋老头也舍不得让儿子刨掉。每一次看见香椿树都能勾起他儿时的回忆,勾起他对故乡的思念。

天大亮,楼道里有了下楼人的脚步声。宋老头摸索着拉开门走出去。院里精神好的老人有的出去晨练,有的人出去给孩子们买早点。退休老人的生活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直到有一天走不动蜗居在家,生活不能自理就变成儿女们累赘。宋老头见过寡居老人很多事情,知道到那时刻只有等死分儿。这不是儿女不孝顺,而是儿女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照顾老人。人都是这样一步步迈过晚年走向死亡,这只是从生到死一个时间过程。就如同一盏油灯,油尽灯灭。有钱的儿女把老人送到敬老院,十天半月看望一趟,送几件换洗衣服就算不错。那都是有钱人家老人享受到的福。小城市里的人不是儿女不孝顺老人,而是敬老院动辙一个月六七千元,儿女们负担不起。像他这样有退休金的人还算不错,一个月三千余元。拿退休金住敬老院,恐怕每月也就是住个十天半月光景。想到这里宋老头有些伤心,没有糊涂的时候见到这种事情多啦,所以铁下心在自己家寡居。这样想着走到院子里。有人问他:“干啥去,小心点别摔倒。”“嗯,嗯。”他答应一声算是回话,松弛的眼皮往上翻一翻,浑浊的眼珠子露出一丝亮光,有人和他说话心里高兴,他又微微点了一下头。拐过楼墙角朝南面垃圾桶一脚高,一脚低走。路虽然很平坦,但是走路却有些力不从心 。身后又是一声惋惜声;“回家吧,看你走路那样子让人担心。”后一句关心话他好像听清楚是谁,大概是以前的徒弟孙二妮吧。孙二妮岁数也不小了,应该也有六十多岁啦。他们这一茬人年龄上下差不了十岁,在他记忆中孙二妮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胖女人,爱说爱笑,应该说现在还不糊涂,比自己强,不过糊涂也是早晚的事。这样想着走到一棵树边,树躯干上靠着一根细竹竿,他拿起竹竿握在手里,走到垃圾桶边,双手握住竹竿一端,另一头把垃圾桶下垃圾袋吃力挑起来,又一个个挑进垃圾桶。这是宋老头退休后每天做的事情。因为,院里垃圾是每天六点多钟清理走。而人们习惯早晨七点多钟出门扔垃圾。有的人把垃圾袋扔进桶里,有的垃圾袋掉在桶外。劳碌大半辈子的他眼里见不得脏,就把桶外垃圾用竹竿挑进桶里。十几年已经养成习惯,至今还把挑垃圾袋当成自己家的活儿。人常说:老小孩,老小孩,这在别人看他就像孩子一样贪玩,其实是习惯性,他只是在找一点事情做,以抚慰自己孤独无聊的心。每当他挑垃圾袋时总会想起小时候在家,爹用铁锹起猪圈里的粪他站在一边看。不过,猪圈里的粪味是热烘烘的臭,而垃圾桶散发出的味是腥臭,大概这就是城市与乡村的区别吧。

“回家吧,挑那玩意干啥。”一位晨练回来的老头摇一摇头从旁边走过去。对于别人好意劝说,宋老头咧开没有牙的嘴笑啦。地上垃圾袋全都挑进桶里,这才把竹竿靠在树躯干上朝家走,是谁在和他说话,声音好熟悉,他左思右想想不起来是谁,过了一会儿就把和他说话的人忘的一干而净。可是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第一次进城的事情。二十岁那年他告别爹和娘,告别媳妇和不满一岁的儿子走到公社,公社土院墙大门口停着一辆解放牌卡车,已经有人往车箱里扔行李卷儿。招工的人见上车时间已到,开始念花名册,念到谁的名字谁爬上车。人到齐,后厢板咣当合上,车启动。这还是宋有福第一次乘卡车,他心里挺兴奋,以前去县城都是坐毛驴车。卡车沿着黄土大道颠簸前行,路两边白杨树往后闪,他双手紧紧抓住车厢板防止被摔倒。就这样车从黄土道开上柏油路,傍晚时分车进了城,从此宋有福成了城市文明人。

宋有福被招工去的是城市道路养护处,修路,补路,掏下水道。城里人不愿意干这活儿,大都是进工厂上班。城市道路养护处只好从乡下招工,乡下人不嫌弃这种脏活,有的是力气。就这样宋有福一干就是四十年。随着青春悄悄流失,他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个老头。当然,单位也没有亏待他,由于宋有福有文化,识文断字,脑筋灵活,被组织看重,入党,提干,当队长,也算是出人头地。而且给他分了家属楼,虽然他是一个单身,单位也没有忘记他。前些年,分了房他把老伴从乡下接来住,儿子大了在农村成了家,闺女嫁了人,两口子在城里的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可惜好景不长,老伴没有福气享受城里人生活,进城没有几年得病离他而去。老伴去世对他是一个沉重打击,从此以后见人爱说一些额外话,别人听他说话不着边就远躲,没有了人气他就变得孤独,一孤独就开始犯糊涂。前几年,儿子,姑娘还想把他接回家乡去住,在城市生活习惯的他不愿意离开城市,孩子们只好隔三差五换班来伺候。好在他生活还能自理,说心里话他是不愿意麻烦儿女,儿女都有一大家子人。就这样,宋有福变成一个寡居城市里的孤独老人。

宋老头摸索着进了家,感觉有些饿,他在冷清的屋里转悠过来转悠过去找食物,最后才想起床头有吃的。前些天闺女来时买的糕点放在床头边。找到糕点盒,摸出一块蛋糕掰碎一点一点送进嘴里,没有牙的嘴巴一张一合咂巴着干松的蛋糕,人老了吃点东西都费劲,一块蛋糕吞下肚好象饱了,他又端起桌上半碗凉白开水喝了两口,肚里有食,人也显得有些精神气。时间已经十点多钟,他犯困就靠着床头迷糊。迷糊一阵心里好像惦记着什么事情又挣开眼,起身佝偻着肩朝外面走。脚步还是那么缓慢,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如同腾云驾雾。此刻已经十一点多钟,太阳已经快升到当空,宋老头走出院子大门。眼前是一条东西大路,沿着路往东走七八十米是一个丁字路口,路口往北有一所小学校。院里孩子们都在这里上学。该到放学时间,宋老头心里依稀还记得接孩子过马路。

前些年,院里熟人有时候也拜托他临时接一接孩子,时间一长他就自觉不自觉养成接孩子习惯。那时候刚退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情做心里痛快。当他开始老了,糊涂了,也就没有人敢让他再接孩子。可是,接孩子这件事情已经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每天这时候,他总是走过马路等孩子们放学,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严寒天气从来没有耽误过。来到路口,宋老头沿着斑马线往前走,步履非常缓慢。这个丁字路口没有设置交通信号灯,只有过年过节才临时放置一个活动信号灯。节日过去信号灯也就撤走。平时都是人车抢行,很少车让人过。不过,只要宋老头一走上斑马线,东来西往,从北往右拐弯的各种车辆吱吱嚓嚓一片刹车声,车停在斑马线外。好像宋老头是一个多么大的官,或者是一个知名人物值得车辆让路,等待他走过去车才小心翼翼从他身后驶过。其实不然,宋老头过马路探着肩,低着头走路不避车,谁都怕开车碰上他,谁开车碰着这样一位糊涂老人,恐怕要倒霉一辈子吧,所以说宋老头过马路畅通无阻。也有性子急的人开车从他前面驶过,可是眼睛紧紧却盯着走近的宋老头,害怕他突然加快脚步闯过来,车从宋老头前面驶过开车人也是一头冷汗。宋老头走过马路费力的踏上便道台阶,各种车辆又开始不顾行人通过在斑马线上对穿起来。时间已经正中午,学校放学,学生们蜂拥而出,低年级学生大人牵着手往这边走,大一点的孩子背着书包追驱打闹着往路口跑。来到路边一个个站住脚步,时间已到中午下班,放学高峰期,东来西往的车辆,右拐弯的车辆喇叭声响成一片,整个斑马线上汽车如流。宋老头身边围了一堆人,焦急地等待过马路,可是望着流水似的车辆谁也不敢领先穿越。大家都在看宋老头,因为这些年一茬茬过路人习惯了宋老头率领孩子们过路口。只有他先走,孩子们在他身后才是最安全。有人开始催促宋老头过路,他眯缝着眼望了望身边人群,没有牙的嘴微微张开像是在笑,人到的差不多啦,他颤巍巍的腿迈开步子走下路边台阶,脚步一脚高,一脚低走上斑马线,身后是紧紧跟随着的黑压压人群。立刻,神奇一幕出现,正通过斑马线的车辆在宋老头前面停住,并鸣叫着喇叭缓慢后退,没有驶上斑马线的车辆停在线外,整个斑马线上没有一辆车阻路。宋老头领着人群就像一股洪水拥向马路对面,一踏上便道,熟人热情招呼宋老头回家,孩子们亲热喊着:“爷爷再见。”朝家属院跑去。这时候宋老头咧开没有牙的嘴满足地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笑,能让人看出脸上的笑模样,又是一种糊涂的傻笑。

又是一天傍晚,落山的夕阳把天际边几朵云彩烧红。人常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晚霞固然美丽,但是美丽的背后隐藏着无限凄凉和黑暗。宋老头中午回到家,又感到饿了,摸索着到厨房找到儿子走时买的馒头。馒头是凉的,好在是夏天,他把馒头掰碎添进没有牙的嘴里,慢慢咂巴着,吞咽着,儿子昨天走时把天然气阀门已经关死,怕他乱拧开关失火。临走时告诉他说老家有急事先回去,明天下午闺女过来。唉,人老一步也离不开别人照顾。可是儿女们都有一家子人要生活。做人难啊,特别是做老人更难。宋老头嘴巴咂巴着吞咽下半块馒头,端起桌上凉白开又喝两口水,佝偻着身躯上床休息。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黑暗,他坐起身发一会儿呆,屋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寂寞的让人心烦。于是他摸索着下床,步履缓慢地朝后院走去,香椿树下有一个小马扎,他坐下来后背靠住树躯干,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夜空。苍穹上繁星闪烁,他极力想看清楚哪一颗星星是自己。看着看着又犯糊涂啦,小院墙角有蛐蛐在唱歌,他又想起小时候夏天的晚上,一家人坐院里纳凉,爹靠在香椿树上吸旱烟,烟火一明一暗,默默无语。他躺在院子地上铺的草席上,两个姐姐把他挤在中间,三个人仰望着浩瀚的夜空。娘坐在一边,手里蒲扇吧嗒,吧嗒扇着风,他听着两个姐姐数星星,听着听着安然入梦。可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吃喝不愁,却孑然一身,做着天下老人孤独的梦。这样想着后脑勺仰靠在香椿树上睡着了。

唉,可怜孤独老人,做了一天糊涂事儿,明天又要重复着今天的故事。就这样消磨着烛光将熄的时光,糊涂的脑海里期盼一个老有所养,每天能靠在墙根或树下晒晒太阳,老伙伴聚在一起唠叨话儿的幸福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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