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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代旁观者到定义时代

 老沈阅览 2019-03-02
            ■王鸣一
   
   从21岁到27岁,在人生的黄金时代,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旅居巴黎,度过了一段困顿、疯狂的日子,最贫困的时候甚至去卢森堡公园逮鸽子,回家炖了吃。

   但也是在巴黎,他创作了人生首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从此被尊为“迷惘的一代”的教主,从一个无人问津的时代旁观者变成时代本身。

   《整个巴黎属于我》是一部关于海明威的不完整传记,却是一部关于《太阳照常升起》的完整“传记”。今年是海明威诞辰120周年,重读这部《整个巴黎属于我》,感受海明威最初的人生角色,哪怕在这之后,他把自己活成一个传奇。

   是小说的“传记”

   《整个巴黎属于我》是一部关于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的不完整传记,却是一部关于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的完整“传记”。

   我们要了解一个人,需要知道他的成长背景、人生经历,及周围能够影响他的人;对一部小说的了解也是如此,我们同样需要知道它是在什么环境下、如何被创作出来的。

   美国文化史学家布鲁姆历时5年,通过深度采访与深入阅读300万字的素材,以特写的方式,用小说的手笔,再现了海明威从21岁到27岁的巴黎时光。这段时期对海明威影响巨大,虽然海明威每段人生都精彩、惊险如过山车,但毕竟是巴黎这段困顿而疯狂的日子让他开始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并迅速地从崭露头角的新星发展为文坛名士。《太阳照常升起》不能说是海明威最杰出的作品,但对于一个作家的成长来说,首部长篇小说的意义非凡。

   阅读《整个巴黎属于我》有助于了解和理解海明威,也有助于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思考现实与虚构、作家与文本、语言与意境等多重关系。同时,受到“新新闻主义”代表人物盖伊·特立斯高度评价的布鲁姆,以融合了评论家、传记作者和小说家的优势讲述的海明威的故事,也绝对不会让人失望,哪怕只是从享受阅读快感的角度来说。

   回到他最初的角色

   1899年7月21日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郊区奥克帕克的海明威,被认为是20世纪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他在一生之中曾荣获不少奖项: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授予银制勇敢勋章;1953年以《老人与海》一书获得普利策奖,一年后这部作品又为他夺得诺贝尔文学奖;2001年,《太阳照常升起》与《永别了,武器》两部作品被美国现代图书馆列入“20世纪100部最佳英文小说”。

   这是一个功成名就的海明威的形象,但他还有另外一面。与杰拉茨菲尔德夫妇擅长把自己打造成新时代生活方式代言人一样,海明威对营销自己也很在行,他在把自己树立为“迷惘的一代”代言人的同时,也让自己活成了传奇。1934年3月,当时的《名利场》杂志刊登了一版幽默漫画,一整页海明威的各式纸偶,展现了他最著名的几个形象:有拎着公牛头的斗牛士海明威,有面前放着四个空酒瓶、招待又送上三满瓶酒的酗酒者海明威,有从战场上走下来的血腥海明威……漫画的标题写着“美国的文学野人,用力喝酒,用力战斗,用力爱,一切都以艺术之名”。

   然而,出现在《整个巴黎属于我》中的海明威,呈现的是人们往往忽略的第三个形象——尚无任何作品出版的无名小卒。20世纪20年代初期,海明威身无长物,却渴望出名,疯狂地想摆脱小人物的身份。当然,在他是个千真万确的小人物的时候,他也没有认为自己是小人物,他似乎有着无边的壮志,时刻准备着统治文学世界,在或可说用自身魅力征服或也说是靠耍手段赢得当时巴黎文学殿堂“守门人”青睐的同时,私底下却对这些公认的文坛前辈们的作品和人品嗤之以鼻。布鲁姆没有神化海明威,哪怕他向来被视为一代文学巨匠、美国精神的象征,她笔下的海明威粗暴、自私、狡猾、忘恩负义,同时也坚定、勇敢、以文学为信仰,狂热地用生命打磨作品。

   这是一个真实的海明威,是海明威最初的人生角色,即使布鲁姆只描写了海明威人生的一个断面,但已足够勾勒海明威的一生。

   几个简单的、借来的词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年轻时的巴黎岁月再次涌上海明威的心头。他写下他所谓的“巴黎速写”——20世纪20年代他生活在巴黎的故事以及他认识的巴黎的人。1964年,距离他用猎枪射杀自己过去三年之后,这些文章集结成《流动的盛宴》出版。这个书名是他的好友霍奇纳提供的。他回忆,1950年海明威曾对他说:“如果你足够幸运,年轻时曾经在巴黎居住,那么你此后的一生中无论走到哪里,它都会跟随其后,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海明威在巴黎完成了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小说以1924年至1925年的巴黎为背景,揭示了这样一个世界:人们总是追求自己的欢愉,虽然他们的实际作为并不能为自己带来多少乐子。它描写了巴黎这个包容各种轻薄行为的花花世界,在这里找不到稳定、忠诚等一切传统美德。海明威身处的现实巴黎可能比文学巴黎更放荡、更黑暗,他和他的朋友们的潘普洛纳之行也可能比虚构故事里的更纵欲、更紧张、更令人迷茫,书中讲述了海明威对作品、对人物的一次次修改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修改是为了使作品离现实稍远些,更容易被人们所接受。

   借由《太阳照常升起》,海明威成为“迷惘的一代”代言人。《整个巴黎属于我》讲述了“迷惘的一代”这个词的由来。这部小说曾经有一个前言,海明威在前言里记叙了文坛前辈之一的斯泰因告诉他的一件小事。斯泰因去一家汽车修理厂,车厂有四个年轻的机械师,其中一个的技术尤其精湛。斯泰因不禁问老板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的帮手。车厂老板回答,现在确实很难招到20多岁的年轻人,因为“没有人要他们,他们知道自己'废掉了’”。斯泰因讲完这个故事后,向同样20多岁的海明威宣告:“这就是你们。所有在大战中服过役的年轻人,你们是迷惘的一代。”还说,“这群不幸的人非常容易分辨,他们不懂得尊重,喝酒不惜命。”

   海明威敏锐地觉得,“迷惘的一代”这个说法,可以直接升华小说人物放荡、越轨的行为:他们醉酒、涣散、消沉,但这不再是他们自己的错,而是因为他们被一场不光彩的战争毁了,生命的意义被荒废了,还有什么剩下来可以为他们指明方向呢?海明威认为,固然已经有人涉足这个话题,但没有人的探索可以比肩他的文学观察。他在小说中不仅着力表现了“迷惘的一代”在失落和绝望中放浪形骸,向醉生梦死、浮躁喧闹的生活方式寻求刺激和慰藉的精神状态,同时也不动声色地注解了这群目空一切、否定一切、愤世嫉俗的“荒原人”在困境中为寻找新出路所做出的努力。小说凝结、汇聚了年轻的海明威自己的思想、情感、理智、痛苦和他对未来的窥望,成为海明威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哲学思考的深度延伸。

   也许是因为不喜欢太标签化,在几次修改中,海明威最终弃用了“迷惘的一代”这个标题,而从《圣经》的《传道书》中提炼出“太阳照常升起”这个标题,他删掉了前言,但保留了“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格特鲁德·斯泰因”这句格言。这几个简单的、借来的词,把一本原本可以当丑闻来读的小说,提升为定义一个时代、定义一代人的标志性作品。

   只说八分之一的话

   布鲁姆用小说家的技巧创作了关于海明威的这部传记,充满了各种生动的细节,这些细节来自她所阅读的20世纪20年代初混迹巴黎艺术圈的成员们的日记、信件和传记,他们如走马灯般出现在海明威的生活里。这样的写法,对惯于把朋友们放进小说里的海明威来说,可算是一种“致敬”。

   《太阳照常升起》中,没有刻意交代每个人物的结局,而是“横切”人生,从横切面中窥探一个人的一生,作品中的人物真实得就像你我身边的朋友。事实上,这些人物确实就是海明威的朋友,其中也有他自己。当它出版时,书中角色的原型们都不相信它竟然会被当作一部虚构作品来销售。原型之一的唐纳德·斯图尔特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他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篇忠于事实的报道罢了,这是新闻写作”。不只斯图尔特一个人这么认为,海明威的儿子帕特里克曾说:“他的记忆滴水不漏,经历过的事都可以立马回想起来,这是他宝贵的天赋之一。”

   如果仅是复述生活,海明威不会成为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是海明威冰山创作原则的起始之作。“冰山在海里移动时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这就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论”。

   冰山漂浮在海面上的时候,我们只能看到它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可是在水下却潜藏着巨大的山体。海明威以此比喻写作:作家有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是蕴藏在文字背后的,真正通过笔端表现出来的只有八分之一。如果作家能够处理好这一点,读者就能强烈地感受到这八分之一背后的分量。

   这种理论与中国古代的山水画是不谋而合的。在山水画中,画家常常通过留白来表现云、雾、水等事物以及远近空间,从而给看画的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写作也是如此,有的作品是史诗式的或全知全能式的,这样的作品事无巨细都通过文字呈现出来;而有的作品则是极为简练的,读者却能从文字中联想到很多。

   海明威显然是后者。他曾说:“如果一位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他的想法和诗人艾略特不谋而合。艾略特认为,在诗歌创作中有种“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逻辑”,它们不同于常人熟悉的秩序和逻辑,因为诗人省略了起连接作用的环节;读者应该听任诗中的意象自行进入他那处于敏感状态的记忆之中,不必考察那些意象用得是否得当,最终自然会收到很好的鉴赏效果。

   与冰山理论相匹配的是海明威从《太阳照常升起》开始奠定的简短句式与个性对话,他总是能用最简单的词汇表达最复杂的内容,用基本词汇、简短句式表达复杂含义,用名词、动词揭示事物本质。他认为没有必要用文字来哗众取宠,只要将事物描述清楚就行,其他的则由读者来决定。

   这样的训练可能来自他做记者的经历。在海明威刚作为记者采写关于警察事件和急诊室事件时,报社编辑就建议他“使用短句”。“使用简短的句子”和“使用有力的词汇”是他在写作中学到的最好的规则,海明威后来说。

   同样面对巨大的转型

   《太阳照常升起》以巴黎为背景,但描写的人物主要是旅居巴黎的英美青年,反映的是更广范围内的一代人。

   20世纪20年代是一个经济、社会、文化全面转型的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使美国跃升为头号资本主义强国,快速的工业化、城市化带来了激烈的动荡和混乱的精神,热闹的喧嚣之声处处可闻。经济的腾飞创造了丰沛的商品供应,娱乐、旅游、休闲等都市生活方式被打造出来,在广告、媒体等推波助澜下,消费主义赫然耸现。《太阳照常升起》在美国出版、风靡,对当时的美国读者而言,它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来自小说对文化消费主义生活方式的描写,表达出了人们普遍存在的、在经济崛起带来的社会与文化转型中产生的价值观念上的困惑。崇尚享乐的价值取向与传统的清教文化积淀,共同构成了当时美国文化现代化过程中的时代性悖论。

   而在讲述《太阳照常升起》创作过程的《整个巴黎属于我》中,百年前青年海明威所面对的情景和问题,和今天年轻人所面对的几乎一致,这也就是这本在“显微镜下细看野生天才的黄金时代”的传记所具有的阅读价值,也是在海明威诞辰120周年之际出版这本书的意义。

   《整个巴黎属于我》

[美]莱斯利·布鲁姆 著袁子奇 译

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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