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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你触目惊心的贫困,也有你想像不到的坚守丨人世间

 anyyss 2019-03-03

十斑村在贵州毕节地区大方县山区,距离县城60多公里,今年我们领了任务,每人扶助这个村的20个贫困户。

进山那天是11月13号,灰蒙蒙的天从出发一刻就一直飘着小雨。

通往十斑村的路去年才完工,从县城出发要走两个多小时。村里连户路也是刚修好,还不能走车,路口用混泥土浇铸了两个大墩子,在村口下了车,村委门前的低洼积了水,一辆小三轮车匆匆跑过,我们急急跑开还是免不了被水花溅到身上。

1.划破宁静的芦笙曲

十斑村苗汉杂居,苗族都属于“角苗”,因为他们经常把头发梳起两个角,像水牛的两支角而得名。

三十年前的十斑村,农民守着土地就是一生,哪个去了别的乡镇或进次县城已算全村大事,所得见闻在村里当新闻传播。

二十年前,学过几年书的人毅然外出打工,从这么偏远的地方走出石窝窝绝非易事。今天,村里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出门打工,大都选择去宁波,从十七、八岁到五、六十岁,甚至更老的都有。除少数人做工地活外,大部分都进了工厂,据说进厂的收入最少每月3000元,比在村里务农所得多得多。

许多在外务工的回来都建了大房子,而固守在家的住的老旧瓦房,走在村里,新房老房区别分明。

沿着村里唯一一条路往坡上爬去,翻过垭口,再一直往下,走过十斑小学再一个岔路,走完岔路看到几户人家,便是村子的尽头。

岔路走到一半,便听得有吹奏乐器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有很分明的节奏。循着声音走进人家,看见一个六十多岁模样的老人一边蹦跳一边吹奏芦笙。

老人将帽子的帽沿歪向一边,衣裳是被烟火熏久后染成的黑色,身前扎着油垢太多结成块状的围裙,围裙下面紧紧贴着露出好几处棉絮的长大衣,极不搭配的小脚裤套着务农时常穿的水胶鞋。

老人双手紧握芦笙,跟着旋律,不断弹动手指按住音孔,双眼微闭,双脚有节奏地左右踢踏起舞,完全沉在自己的芦笙曲中。

2.精通芦笙的老李

老人名叫李元勤,村里的贫困户,听芦笙便能知道老人是地地道道的苗族。

屋子本来不大,刚收获的玉米棒子占了大半,老人是在狭小的角落里边吹边跳。他的妻子在一旁慢慢悠悠捯饬玉米棒子,听着芦笙曲,不时抬头看一下自己的男人,她的头发用梳子盘起来,那就是“角苗”的标志。

我们的冒昧闯入并没有打扰到他们,只是老人的小孙子欢脱的跑出去了。

拿出手机录了好一会儿,老两口才注意到我们,放下芦笙,老人热情地让我们坐在他身后的小沙发上说:“家里乱兮兮的,见笑了。”妻子也忙着起身,把小凳让给我们坐。

看到我们录了视频,老李很兴奋,拉着我们出门,要在院子里再给我们演一段,看来刚才的演奏没有发挥出水平,那只是他正教小孙子吹的最简单的一段。他的女人略带嗔怪语气阻止他说:“要是让他这么疯,再引来寨子里那些疯子,再搞两口酒,今天就哪样事情都做不了咯……”

寨子里上了年纪的苗族男人都会吹奏芦笙,也都喜饮酒,且逢酒必酣。妻子怕他引来伙伴,耽误家里的活。如果不是阴雨蒙蒙,现在该是掰完玉米棒子下田砍苞谷杆的时节了。

执拗不过正想表演的丈夫,女人只得允了老李坐在小沙发上给我们再吹奏一曲。小孙子听到再次吹奏芦笙,又急急的跑进来,翻到沙发的靠椅上,半躺着听祖父吹奏芦笙。

老李认真地吹奏起来,不是刚才的旋律,变化多了许多。

老李眼神直直的盯住前方,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双手紧握的芦笙上。妻子心灵手巧,依旧悠悠的将玉米棒子一个挨着一个地像梳孙女的辫子一样扎起来,脸上始终挂着笑。

在没有什么像样家具又堆满玉米棒子的农家听到悠扬的乐声,有点美好和奇妙。

苗族吹芦笙有专门的曲谱,老李会三种以上的曲子。这种谱子并不像五线谱能写在纸上,苗族的芦笙曲谱只在他们心里,全凭口耳相传给下一代。教授的人有着自己独特的传授技艺,学习的人也有自己独特的领悟,一代代传承下来,有衍变却生生不息。

3.劳动与音乐不可分离

苗家人遇丧事必须吹芦笙。

老李妻子说:“以前死人吹芦笙都是不要钱的,这两年学着汉人的唢呐匠,也要钱了,一场下来要五、六百呢。”

但是老李吹芦笙却不挣钱,村里大多是自家亲戚,去吹芦笙都是亲戚间人情往来,有些虽不是亲戚,但碍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情面总归是不好意思收钱的。若是远些的苗家来请,老李又放心不下家里的农活和牲畜。妻子腿脚不便,只能做些手上活,老李也就都不应邀前去。

村里苗族老人过世,老李就去给人家吹芦笙,丧事一般多为五天,少的也有三天。逢着殷实的人家,丧事必举行隆重的“打牛”仪式。“打牛”是几个彪悍的苗族男人举着斧子和锤子,抡得高高的砸向拴在树上的黄牛,一次次反复捶打牛头,直到牛死去。打牛时芦笙不断,简单回旋的曲子是牛的亡魂曲,老李说,那是他最擅长的一个曲谱。

吹芦笙让老李觉得快乐,早年是父亲教会了他,现在他就想传给下一代。去年老李亲手做了一个芦笙,在外打工的儿子回家过年,他嘱咐儿子走的时候带芦笙去城市。

老李说:“老祖宗传下来的,忘不得,忘了吹芦笙,都没脸说自己是苗家人了。”

虽然儿子并不十分看重吹芦笙能影响自己是苗家人这说法,但老李固执地认为芦笙是苗家人的一部分,是苗家人的精神依靠。他觉得辛苦的劳作有一曲芦笙相伴就不会觉得累,即便在儿子打工的宁波也一样。他以为城市和乡村没什么分别,劳动与音乐不可分离。

现在儿子打工走了,他叫孙子跟他学芦笙,便是怀了这样的感情。

又一曲奏完,老李将芦笙轻轻抱在胸前,像完成了某种仪式,有些兴奋,脸上挂着笑。

4.吹芦笙吹来的媳妇

老李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芦笙,老李说:“我的媳妇就是吹芦笙吹得的!”

年轻时的老李就吹得一手好芦笙,他跟所有年轻的苗家男人们一样,白日里忙活地里的庄稼,晚上就带着芦笙走七八里山路,到全是苗族的邻村去。在有待嫁女子的人家屋前吹奏芦笙。中意了芦笙曲,姑娘们就走出闺房,跟了男子们出去,女孩的父母是不会阻拦的。

如果相谈甚欢,男子会问女人:“你是来真的还是假的?”

女人回答:“自然是来真的。”

这就算表达了女人对男子的欢喜,然后女人会脱下自己的一件外衣送给男子,算作定情信物。双方约定时间,男人来把女人接走。男子回去以后请人看日子,到了好日子,白日晚上都可以去接女人,但是多为晚上去接,然后男人归还女人的外套,双双回了男子家。在等待的这段日子里,女人也可以反悔,中意别的男子。等到男子来接的时候也是先吹芦笙,如果女人不出来那就表示反悔,男子就不用还女人的外套,双方也不再纠缠。

苗族称这整个过程叫“采花”,老李就是通过“采花”娶到了相伴四十多年的妻子。

老李说:“娶到这样的媳妇是我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情。”

老李的骄傲是有依据的,家里最艰难时几乎不能糊口,但老婆依旧不离不弃伴着他。村里很多条件跟他一般甚至比他好的男人,媳妇都跑了。

老李说:“村里光棍的汉族老头们都羡慕我,我凭吹芦笙就能留住媳妇,他们不行。”说这话的时候,妻子正一瘸一拐的从屋外走来,听着老李的话她哈哈的笑了出来。

苗族是音乐的苗族,几乎每一个苗族男人都会吹芦笙,而听到男人们吹的芦笙曲,每一个苗族女人都能随着芦笙的旋律翩跹起舞。芦笙是他们的慰藉,不管日子过得如何艰难,一曲芦笙便能让苗家人忘却苦难,获得面对的勇气。

老李说:“以前要娶媳妇就得吹好芦笙,唱好山歌,现在不一样了,年青娃儿们就只看重钱,吹芦笙的就剩我们这帮老者咯。”

儿子去宁波打工后渐渐对吹芦笙不在意了,甚至觉得吹芦笙是老一套,是旧社会,这让老李觉得难过。好在小孙子喜欢学,并崇拜着老李。

今年年初,老李特意托他的连襟在织金买了一把新芦笙,花了一百多元钱,老李媳妇特别心疼钱并且念叨了老李好一阵子。但是老李说:“只要孙子学好芦笙,也就值了。”

孙子六岁,今年9月份在十斑村小学读了幼儿园。小孙子还不能吹曲,只能把芦笙吹出声音。但孙子好学,已能领悟些换气的方法,老李也试着教些简单的曲谱。对于教会孙子吹芦笙,老李很有把握。


5.固守清贫的老李

老李与妻子结婚四十多年了,生了七个孩子,其中四个儿子,现在却只剩下去打工的这个。三个女儿远嫁外省,都是在外出打工时嫁给了当地的人。女儿们每年才能回一次家,老李和妻子有些埋怨,妻子总是念叨:“年轻人些不晓得怎么想的,鬼打他脑壳,一出门就跟人家跑了,嫁那么远,一年就回来一趟,来一次花一大堆钱……”

儿子在宁波打工,儿媳因为胃病经常住院,几乎不能挣钱。老李说:“过年回家的时候,人家别个打工的拉箱子、提袋子,带这带那,就我儿子空手就回来了,还很潇洒呢。”

老李说:“养大这个儿子不容易啊!”

老李的媳妇说:“那个年代,饭都吃不饱,孩子一生病就没有了。”前两个儿子都是两、三岁时候夭折的,第三个儿子死的时候刚学会在地上爬。生第四个儿子时,老李和妻子担心养不大,求神拜佛,向长辈们讨方法,最后听了一个老苗医的建议,把儿子当女儿养,穿苗家裙子,留长头发,直到12岁才请了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帮着剃去头发,然后向大家宣布,他是个男孩。

老李和妻子一直相信正是这样的方法,儿子才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现在照顾孙儿和孙女,老李还信守自己的老办法,孙儿取了女孩的名字,也留着长头发,直到去年虚岁六岁的时候才剃去长发。如果不是儿子反对,老李计划着也是等到孙儿12岁时才剃头发。

老李一直相信苗家的一套防灾减病的方法,笃信只要积德行善就会有神灵护佑。但食五谷杂粮的人,神灵怎么能减去人的病痛呢。去年3月,妻子膝盖疼痛,去乡里找医生,医生建议他们到县城检查,检查之后才发现需要马上动手术。老李指着妻子的膝盖对我说:“当时切开这么长一个大口子,有大半尺那么长呢,吓死人了……”

妻子在一旁补充说:“花费太大了,除了医药费,每天一顿饭就要花8元钱,不是骗你哈,说出去人家还觉得你吃什么山珍呢,一顿8元钱……”

老李的妻子觉得8元钱很多,特意跟我解释了一下。也许老李没跟她谈起城里的物价,在我们的县城一碗粉面就是8元。

手术回来后,妻子的腿似乎比以前短了一些,逢着天气骤变就会犯疼。家里大事小事都落到了老李肩上。

老李养了一匹马,两头猪,种了2亩多地。地里种的是玉米,同时套种一些豆类,今年收成还算不错,差不多能收2000元。政府的扶贫政策每个贫困户最多补贴两头猪,每头直接无条件补贴800元,是无条件补贴,养大后卖猪的收入归贫困户。按今年的市价,猪养大了能卖2000元。

而养马算不得牲畜,是劳作的帮手。

老李说:“年纪大了,退了性,没有力气了,全靠马。”意思是说地里的重活,都得依靠马驼了。

老李今年65岁,年纪越来越大,农活渐渐力不从心,至于还要再干多少年,老李说:“能做多久就做多久,没死之前多为儿子挣点,死了想挣也没办法嘛……”

对于勤劳的农人来说,农活总是做不完的,一年中心安理得休息的日子也就过年那两、三日。

临行前,老李的媳妇邀我过年时去她家。春节前三天是苗家最正规的“采花节”,男女老少都着盛装,漫山遍野都是节日的味道,各种芦笙曲咿咿呀呀能传出山谷很远呢。

原标题:《芦笙相伴,他们倔强而又欢乐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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