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如此高产究竟有没有代笔？

进入二十世纪的时候，物理学家认为整个物理大厦已经构建的近乎完美，只有两片乌云。然后，对于这两片乌云的追踪与解释，在某种意义上引领了物理学的进一步现代化进程。

侦探推理小说也是这样，每当我们认为这一文体已经达到尽善尽美，就会发现一个颠覆性的角色突然冒出来。

我个人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粉丝，认为尽管爱伦-坡天才地创立了五种侦探推理范式，但是，却是阿婆将这五种模式推进到了极致，用她近百部的长、中、短篇侦探推理小说以及若干剧本。甚至，关于毒药的使用，有人特意总结了一部《阿婆的毒药》，将阿婆战争中的个人经历与背景和她小说中不时根据不同需要而使用各种毒药的情形进行了全面总结和对比。很多人知道，清华大学的本科生朱令被人投毒伤害，其症状的被发现也是因为有人看了《灰马酒店》一书，对于铊中毒的外在表现有比较清晰的了解。

有了英国的阿婆和福尔摩斯，也曾经有人以为世界上的侦探小说已经到了极致，随后却有日本的推理小说一枝独秀地区别于英国的模式横空出世。除了早期模仿的江户川乱步等一些作家之外，后来的集大成者松本清张和森村诚一，将西方的推理故事框架和日本现实中的社会问题不厌其详地结合，再度把侦探推理小说这个文学类别推向一个新的平台和阶段。

如果你看过森村诚一的系列小说三个“证明”，以及松本清张的诸多代表作《砂器》，《点与线》、《日本的黑雾》、《零的焦点》，也许又会以为日本推理小说已经写到了极致，再有新的突破怕也困难了。

在这种情况下，1958年出生的东野圭吾开始成为侦探推理界不可忽视的名字。他的小说与电影、电视剧的快速结合又将其知名度提升到了更高的高度。

既然有提升，既然能成为焦点人物与转折点，那就一定会有不同，如此说来，东野圭吾和其作品比起前辈的作者而言又有何不同呢？为什么又是日本作家，侦探推理小说中心难道不能往亚欧大陆美洲大陆有所转移吗？

还真难！

我之前已经解释过海岛国家所以能够能成为这一类文学作品的胜地的原因，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其封闭性，岛国岛民心态往往会趋向于封闭而忧郁的，极端者则带着某种程度的绝望感。毕竟，一个人要想走遍一个岛，根据个人能力，总时间可长可短，但是总体而言都是有限的，而在广阔大陆生活的人很难想象自己一生居然能够遍历它，不管是非洲大陆还是美洲大陆，更不要说最大的亚欧大陆了；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海岛特别容易招致自然灾害，因为不可避免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能直面，应对时更要有一定的程度和原则，违背了之后所付出的代价很可能就是生命，而且不是一个人的生命。于是，这种环境特别容易孕育出做事的规范、逻辑和流程来。反应到文学作品创作上来，就会有推理小说，这是所有文学作品类别里最是逻辑的一类，好的作家和好的作家如果不是出自海岛这一的地区都对不起局限和灾难事件这两个因素。

森村诚一三部曲里面我们最熟悉的是《人性的证明》，里面的女主角是已经成为政治家的八杉恭子，用现在的语言就是“凤凰女”，在美军占领时期曾经做过应召女郎，身份处于底层，洗白后上岸，却总可能面临着以往身份被揭穿后的窘迫与尴尬，在自己的黑人混血儿子来寻亲的时候，这种复杂感情最终演变成杀心，也算是极端状态下的自我保护行为了。其实，这样的内容在松本清张的短篇小说里也出现过，同时代的其他推理小说家也有不少选择这一话题的。想来，从很低身份的人翻身成为所谓高端人士的情况在那个时代的作家眼里就是一种寻常现象，但是，这一过程不是经由教育程度的提升，而只是时代的变迁导致，中间的矛盾与不堪也就会孕育出犯罪冲动了。松本清张的长篇小说《砂器》中的主人公则是一个凤凰男，之前随着父亲要饭，其状羞不忍提，后来成为艺术界颇有影响力的希望之星时，被旧事困扰的和贺英良先生终于选择了杀人，以阻断自己惨淡的过去和辉煌的现在之间四目相对的可能性，而切割自然没有成功，注意到犯罪过程中各种细节的侦探终于还是揭露了真相。

这样的底层逆袭过程中带来的社会与个人身份冲突而引发的案件成为那个时代作家的必然选择。

我们熟悉中国的文学作品，古代一直都有大量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小说或艺术作品，直到《窦娥冤》那个元曲喷薄而出的时代，完全意义上的普通人方才闯进了观众或读者的视野，再到三言二拍，市井生活才越发重要起来。来到二十世纪之后，各种金粉世家、高大全还是占据了相当多的空间，一爱就是倾城之恋，一恨就是家国情仇，和上面所述的日本小说的发展状态倒是有些接近的地方了，后者也动则源氏物语、平家物语，都是贵族们的生活状态描摹。

当社会越来越成熟，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们其实是越来越远离公众的日常生活的，普通人才真正是文学艺术应该反映的常态对象。

如果说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相比而言和松本清张们有显著不同，那就是除了少数作品外，他将笔触完全转移到了普通人身上。

拍成电影的同名小说《解忧杂货店》的老板就是一位形容有些猥琐的浪矢雄治，之前浪矢在大户人家当佣人，这家的小姐决意要和他私奔，他答应后却没有了勇气，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未来则开了一家杂货店、娶了一个平凡的妻子、过起了最寻常的日子。此后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就是给到投递到杂货铺的无名来信提供解忧方案。而投信入箱的也多是被男友抛弃的女子，成绩不好的少年、因为时空错乱而进入的三个小痞子，等等，如果有一点所谓高端人物，也只是喜欢唱歌写歌但是始终没有成功的流浪歌手，最后只是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一位未来成为大歌星的小朋友，仅此而已。

另外一部也拍成电影的《嫌疑人X的献身》在中国也被拍了一遍，说的是一位在大学时期算得上数学天才但是怀才不遇只是成了一名普通教师的石神，为一位自己挚爱但并未明白表达的更普通的女性靖子解决生活难题，并最后不惜引火上身，完成了对爱情的自我牺牲。日常生活中的所谓数学天才，并没有真正解决世界难题，成为知名学者，而只是作为一片落入日常生活里的叶子，在自己幻想的爱里存在。这些超群的智力没有用在学术上，但是在为自己所爱的女人设计着小技巧以逃脱罪责倒是蛮够用的。

被忽略的普通人，被蔑视的寻常人、被欺侮的小人物，这些在更大意义上构成了东野圭吾推理小说的核心主角。

我们当然还可以举出更多例子，如果说大部分小说就在这样的语境和人物里不断更换具体的场景和细节，那么，只有《白夜行》还稍微带有屌丝逆袭的痕迹，小说里的亮司和雪穗一直生活在幼时被强奸的阴影里，男孩对已经脱离贫困潦倒状态成为商业上还算成功的女孩的长久保护，乃至为了掩饰过去或不给过去事件所打扰，不得不铤而走险杀掉坏人。如果说东野圭吾系列的作品里还有和过去的前辈分不特别开的作品，基本也就是它了。

东野圭吾大量的作品还涉及到更多的普通人，比如为了给孩子补习功课提升成绩而对老师以身相许但又试图摆脱的家庭主妇，因为同性恋身份而痛苦但是依旧不断希望获得幸福的人，家境清寒、父亲自杀时恰遇地震的水原雅也，将碰巧前来讨债的舅舅趁机砸死，却被人目睹，带着这样的焦虑进入了人生阶段（《幻夜》），为了掩饰儿子杀死女孩而背锅的痴呆母亲（《红手指》），莫名其妙不断遇到风险事件的女子高中数学教师（《放学后》），以及在五星级饭店做前台服务员所目睹的犯罪或世间怪相（《假面饭店》《假面前夜》）。他笔下的这些卑微者与现代化的社会环境形成鲜明对立，而在被忽略被遗忘被边缘化的群体和个体里，一种犯罪冲动油然而生。这些人物多就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周边，或者有些人的性格、心理、行为就是我们自己的艺术化映照。

还有一些颠覆当下推理小说范式的《名侦探的守则》、《侦探伽利略》、《伽利略的苦恼》等。有趣的是，在东野圭吾的小说里，塑造了一个物理学副教授的形象，他的物理学知识在探案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对案件科学分析这一点上，就算是阿婆的毒药也无法相比。

因为以东野圭吾的名字推出的作品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快，有些人怀疑东野圭吾已经成为一个推理小说作家群体的外套，一个真实的笔名。也确实，很多作品跨越行业领域，几乎遍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体育、教育、商业、经济、科学、技术、工业、农村、玄幻，无所不及，一个作家再有经历，太多跨界也让人疑虑。我们见过其他作家推出作品的时间大体还是有规律的，比如丹布朗，五六年一部作品，比如村上春树，其长篇小说也是数年一部，中间的一些短文结集当然不断，不过不算是完整作品。东野圭吾的小说太多太杂了，也许真的有一个写作班子在后面采用工业化的手段进行创作。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能感觉得到所有作品中大致还是有一个共同的思路，那就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中的极端事件以及过程。这些卑微的小人物死水微澜般的日子构成了其作品的主流。

那么，如果说这推理小说本身体现了日本的灾难文化特质，那么，东野圭吾的小说是否更加强了这种文化内涵？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在《樱花残》一书对于日本恐怖片有过详尽的分析，为什么日本构成恐怖的主角都是女人、小孩这样相对弱者的社会角色？从本质而言，日本的阶层高下一直比较清晰，哪怕没有如印度这不是你的种姓制度作为文化保障，上下尊卑的区分还是很难跨越，女政治家少之又少，女首相更是从来没有过，在事业上再成功，需要相夫教子的时候也会退出回家，山口百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所以，弱者必须强大，如果现实中做不到，那就去文学作品、艺术作品里展示自己的强大；即便在此生不能，那也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用恐怖或者奇怪的方式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