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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媛:《世說新語》湘中本考

 书目文献 2020-10-23

《世說新語》湘中本考

袁  媛

    袁媛,文学博士,现供职于国家图书馆。主要研究方向:清代校勘学、清代学术研究。

 

作為古代重要的筆記小說,《世說新語》的版本情況一直備受學界關注。明代以前版本存世者有三種:唐抄殘本[1]、宋紹興年間董弅刻本(簡稱“董本”)[2]和元至元劉應登刻本(簡稱“元本”)[3]。此外還有兩種宋本的面貌經由後人的翻刻或記錄而得以保存。一種是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年陸游刊本(簡稱“陸本”),明嘉靖中吳郡袁褧嘉趣堂刻本(簡稱“嘉趣堂本”)據之重刻。一種是淳熙十六年(1189)湘中刻本(簡稱“湘中本”),清人曾據之校勘他本,在校本中記載了大量該本的信息。以上五種版本反映出《世說新語》較早的面貌,對研究《世說新語》的流傳與演變具有重要意義。就目前的研究來看,學界對唐寫本、董本及元刻本的研究較為充分,對湘中本、嘉趣堂本則缺乏深入的考察,認識上存在不少模糊錯謬之處。

筆者在工作中曾查閱過幾種清人《世說新語》校本,發現當中記載的湘中本信息較學界目前所知豐富不少。新的材料帶來新的問題,使得對湘中本的研究變得更為迫切,也更具有可行性。因此,筆者不揣譾陋,嘗試對校本所載信息予以梳理,以此來考察湘中本的面貌與價值。

一、前人對湘中本的認識與失而復得的張縯跋

南宋淳熙十六年《世說新語》刻於湘中,然而宋元目錄如《直齋書錄解題》、《郡齋讀書志》及《附志》等都未提及此本,今日對湘中本的瞭解大多來自清雍正年間沈巖的一篇跋文。跋文云:

傳是樓宋槧本是淳熙十六年刊於湘中者,有江原張縯跋一篇。舊為南園俞氏藏書,有耕雲俞彥春跋。上粘王履約還書簡帖。書法極古雅,紙墨氣亦絕佳,未知放翁所刊原本視此何如也。吾友蔣篁亭(蔣杲)並有對校本,考正尤多。雍正庚戌(八年,1730)四月雨窗校畢,時館南城王氏清陰堂之左廂。巖識[4]

這篇跋文很重要,既明確交待了湘中本的刊刻時間、地點,還透露傳是樓所藏湘中本的流傳情況。

1920年孫毓修整理沈巖校本,編成《世說新語校記》一卷,附於《四部叢刊》影印嘉趣堂本之後。他撰跋詳敘整理經過:

《世說新語》著錄家以明嘉靖中袁氏嘉趣堂本為最善。涵芬樓得一校本,蓋雍正庚戌沈寶硯(沈巖)以傳是樓宋本校袁本,而嘉慶甲戌吳春生(吳嘉泰)過錄者也。袁本有淳熙十五年戊申新定郡守陸游跋,則重開放翁本也。傳是本,沈跋云以淳熙十六年刊於湘中,有江原張縯跋(孫注:此跋今未見)。兩本同出於宋,玩其字句,均以傳是樓為長。[5]

跋文中對湘中本的論述大體沿襲沈說。值得注意的是,他梳理了湘中本與嘉趣堂本各自的源流,並對二本的優劣加以評判,指出湘中本的重要價值。

此後對湘中本的研究一度沉寂,它再次進入學界視野大約是在新中國建國前後。五十年代余嘉錫撰《世說新語箋疏》時論及此本,云:“清初徐乾學傳是樓所藏宋淳熙十六年湘中本,與紹興八年本相近而與袁本頗有不同。沈寶硯有校記,見涵芬樓影印嘉趣堂本後。”[6]

稍後王利器撰《世說新語校勘記》,參考兩種與湘中本有關的清人校本,一為“清雍正時蔣篁亭用傳是樓藏宋本及另一元本校曹本”,一為“清嘉慶時沈寶硯用傳是樓藏宋本校袁本”[7]。他的說法中有兩點值得留意:其一,關於蔣杲校本的描述超出了沈巖跋文的內容,這說明王氏另有依據,他很可能目驗過一個蔣杲校本,只是這個版本今天已下落不明。其二,沈巖主要活動在康熙、雍正年間,王氏稱沈校本出於嘉慶的說法有誤,應是混淆了沈校本與嘉慶十九年(1814)吳嘉泰過錄沈校本。

七十年代,楊勇考察《世說新語》版本,指出“陸游十六年湘中刻本,徐乾學傳是樓收藏,清初蔣篁亭、沈寶硯得見,皆有校記”[8]。考其依據,仍然是《四部叢刊》本所附的沈巖、吳嘉泰、孫毓修跋文,卻不知為何將湘中本與陸游聯繫在一起,認為陸氏曾兩次刊刻《世說新語》,分別是淳熙十五年在嚴州、十六年在湘中。這個說法可以斷定有誤,詳見下文。

九十年代,王能憲撰《世說新語研究》,綜述歷代版本,而云:“淳熙本原為清初徐乾學傳是樓所藏,有江原張縯跋。清人蔣篁亭、沈寶硯曾據此本與袁氏嘉趣堂本對校,並撰有《校語》。”[9]

由上可見,民國以來學界對湘中本的認識十分有限,大多都只是圍繞沈巖跋文展開。王利器雖然參考了蔣杲校本,但也並沒有做出更詳細的討論。今天隨著對清人校本的清理,不少新的材料、新的問題浮現出來,沈巖曾提到、而孫毓修未曾見到的張縯跋文便是最重要的發現之一。張縯跋見於國家圖書館所藏何煌校本(典藏號3903)卷末。其文如下:

兩晉衣冠每以清言相高,不在能言之列者輒下其品。說者有謂崇虛廢務,晉室不競亦此之由。然王茂洪、謝安石此兩人者,經綸中興,碩德也,言論風旨,尤班班見於策,豈當以清言少之。蓋中之所存者,精明昭融,洞燭至理,則發而為言,自然超詣,蟬蛻塵埃之外。昔孔子嘗欲無言矣,複繼之以“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乃言之重而辭之複,何也?游于聖人之門者觀之,是其言也。震動八極而非聽聞所,則發一真□(筆者按,原字左半不清,右半作“昜”)而無朕兆可求,有出於言之表矣。孰謂言可已乎?江左諸人雖不能進此,然至於理到神會,超然遐舉,亦有非後世所能及者,《世說》所著是也。退食自公,開數尺許,豈獨無使舌本間強,如含瓦石,亦足以澡雪滯念,眇視萬物,為游息之樂,顧不善歟!朅來湘中,偶有蜀本自隨,因屬文字掾褚君重為讎校,鋟板置郡庠。褚君刊正舛訛甚悉,視它本為善云。淳熙十六年歲己酉十二月旦日,江原張縯書。

考王導字茂弘,文中因避宋太祖父親弘殷諱而改作“茂洪”,可作為此跋來自宋本的佐證。這篇跋文揭示出兩點:其一,張縯是刊刻湘中本的主持者。其二,湘中本的底本是一部“蜀本”。據此可以斷定,楊勇先生認為湘中本由陸游所刻的說法是不準確的。

面對這篇跋文,至少還需要考慮兩個問題:張縯是何許人?所據“蜀本”情況如何?通過勾稽史料,張縯生平可稍見輪廓。其字季長,唐安郡江原(今四川崇州東南)人。隆興元年(1163)進士,乾道九年(1173)授秘書省正字,次年丁憂歸里[10]。居家數年,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過江原縣,二人曾一晤[11]。十年,為夔州路轉運判官[12]。十三年,提點利州路刑獄[13]。十五年,知遂寧府[14]。十六年,任湖南路轉運判官[15]。紹熙二年(1191),官至大理少卿,主管建甯府武夷山冲佑觀,五年被劾[16]。嘉泰元年(1201),除知潼川府[17]。開禧三年卒(1207)[18]。著有《中庸辨擇》[19]《職官紀》[20]《陶靖節年譜辨正》[21]等書。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現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寒食帖》之後有張縯手跋。跋中記述祖上收藏事蹟,《寒食帖》即為家藏,其伯祖又與黃庭堅相交厚。由這些事迹可見,張縯出身詩禮之家,文化修養較高,而且對東晉南朝史事有所鑽研;他長期在蜀地居住為官,熟悉當地文化。合此數端,跋中“蜀本”的說法應當是可信的。然而該本不見於傳世文獻記載。潘建國梳理兩宋《世說新語》藏本[22],共得31種,也並未發現蜀地刊刻、抄寫《世說新語》的痕跡。關於這個“蜀本”今日唯一可考的線索便是據之重刻的湘中本。

在張縯生平中,還有一值得注意的情況:他與陸游相交甚篤。乾道八年(1172)二人相識于四川宣撫使王炎幕內[23]。此後書信往來頻繁,這在《劍南詩稿》中多有記錄。這對好友在兩年內分頭刊刻《世說新語》,底本卻不相同,不可不謂有趣。張跋中有“視它本為善云”一語,所謂“它本”不知是否也包含了陸游本?這是另一值得考察的問題。以上種種跡象都透露出湘中本的重要價值。而想要探明其價值,則要從現存清人校本入手。

二、與湘中本有關的清人校本

《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世說新語》清人校本十一種[24],可以確定與湘中本有關者有三種,均藏於國家圖書館,分別為何煌校本(典藏號3903,簡稱“何校本”)、傅增湘過錄何焯錄蔣杲校本(典藏號193,簡稱“傅校本”)和戴熙芠過錄沈巖校本(典藏號6224,簡稱“戴校本”)。據筆者考察,此外至少還有兩種校本與湘中本有關。一是中山大學圖書館所藏有佚名過錄沈巖校本(簡稱“中大本”),一是國家圖書館所藏佚名過錄蔣杲校本(典藏號34247,簡稱“佚名本”)。

這五種校本的內容、特點及相關疑點將在下文中加以考述。而在這之前,需要對它們之間的關係略作梳理[25]。總的來說,這些校本記載的湘中本的信息都直接或間接地來自傳是樓藏本。而校勘或過錄校本的活動又基本集中出現在兩個時間段:第一次是在康熙後期至雍正年間,參與者有蔣杲(康熙五十七年[1718])、陳景雲(在蔣杲之前或同時)、何煌(可能在康熙五十七年至五十九年間[1718-1720])、何焯(康熙五十九年[1720])、沈巖(雍正八年[1730]),所做工作包括校勘湘中本和過錄他人校本。第二次是在清末民初,參與者有戴熙芠(光緒十三年[1887])、傅增湘(民國八年[1919])。民國九年(1920)孫毓修整理沈巖校本,也在這一時期。佚名過錄蔣杲校本的時間雖然無法確知,但從所據底本為光緒三年(1877)湖北書局刻本來看,過錄行為很可能也發生在此時間段。本階段的工作以過錄整理前人校本為主。

前一階段是湘中本面貌得以保存的關鍵。在此之後湘中本便下落不明,或許可以說,此階段的校勘是湘中本留在世上的最後線索[26]。從參與者的身份與他們留下的信息來看,這是一次群體性的校勘行為。蔣杲、陳景雲、沈巖為何焯門生,何煌為何焯之弟。他們不僅相互熟識,而且在校勘《世說新語》的過程中大量參考對方的校勘成果。比如何煌校本中多次引用蔣杲、陳景雲校語。又如何焯過錄了蔣杲校本,而從其所錄蔣校來看,蔣杲又參考了陳景雲校語。至於沈巖,從孫毓修整理《世說新語校語》和戴校本、中大本中並未發現沈巖引用他人校語的痕跡,但筆者認為他很有可能參考了蔣杲校本。這有兩點線索。首先,他在跋文中曾明確提到蔣杲校本,並提到其中“考正尤多”。其次,沈巖跋文與蔣杲跋文十分接近。蔣跋見於羅振玉所藏“康熙庚子張孟公移錄蔣子遵校本”之上,云:“戊戌(1718)正月得傳是樓宋本校,淳熙十六年刊於湘中者,有江原張菼跋。舊為南園俞氏藏書,有耕雲俞彥春識語,上黏王履約還書一帖。雖多訛脫,然紙墨絕佳,未知放翁所刊原本視此何如也。[27]”很明顯,沈跋由此脫胎而來。既然連撰跋都借鑒蔣說,在校勘中參考蔣校(尤其是考正處)應該是情理中事。

可以看到,現存各種校本及過錄本、整理本既同出一源,又錯綜相聯,可以相互對照、相互佐證。圖示如下:

三、何煌校本

何煌校本是筆者所見校本中內容最豐富、價值最重要的一部。《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著錄此本云“明嘉靖十四年袁褧嘉趣堂刻本,馮舒批校、何煌校並錄陳景雲等校語”[28]

卷中並無題跋說明批校情形,《書目》著錄的依據很可能是藏印[29]與筆跡。首先,卷中有馮舒藏書印數枚,如“默庵”、“空居閣藏書記”等,說明此本曾經他收藏。再來考察筆跡,果然與馮舒手跋相合。【書影一】天頭校語中大字“鎦本另起一條”即是一例,筆跡與國家圖書館藏明天啟七年謝恒抄本《竹書紀年》中馮舒校跋相同。至於何煌,他沒有留下鈐印,只能通過筆跡推斷。【書影一】天頭校語小字“管甯俞氏藏本另起”、“此條俞氏藏本誤連一”兩行,與國家國家圖書館藏澤存堂五種本《佩觽》中何煌校跋的字跡相同。

在此本中,何煌所做的工作包括校勘和過錄他人校語。所錄校語的來源可考者有陳景雲和蔣杲兩家,如【書影二】、【書影三】所示。因此,這個校本中至少包含著馮舒、陳景雲、蔣杲、何煌四人的校勘成果。四家批校各有依據,各有特點,略作分析如下:

1.  馮舒校語

馮舒(1593-1645),字巳蒼,號默庵、癸巳老人、孱守居士。常熟人。明末著名的學者、藏書家。

其批校以對勘“劉本”(如【書影一】)、擇錄“劉批”(如【書影四】)為主。經筆者比對,所引“劉本”、“劉批”與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明正德四年趙俊刻本一一相合。如卷上之上“滿奮畏風”條注“所以見月則喘”,馮校云:“劉作‘所以喘也’。”同卷“謝仁祖年八歲”條注“鯤子別見”,馮校云:“劉本作‘字紉輿’”。此二條所引“劉作”、“劉本作”均與正德本同。而批語如【書影四】天頭“按謝公之言”云云,同卷“邊文禮見袁奉高”條馮批“按奉高見一,乃以堯聘許由自比,亦非”,也都見於正德本,為劉應登等人的批語。

潘建國曾指出正德本是從元至元年間劉應登本翻刻而來,不僅分卷情形、各葉起訖、卷首題署、版式行款與之相同,連元刻本排版中出於無奈的剜改、補入漏字等處理,正德本一般也依樣照刻[30]。以此而論,馮舒所據“劉本”,或為正德本,或為元刻本。劉應登系統諸本是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嘉趣堂刻本面世之前,市面上最為流行的版本,這大概是馮氏將之列為參校本的重要原因。

2.  陳景雲校語

陳景雲(1670-1747),字少章,常熟人,何焯門生。何煌所錄陳氏校語共71條,每卷皆有。從校語來看,陳氏曾用宋本和元本比勘。

明確標明參校“宋本”者有兩處。卷上之上“王僕射在江州”則注“自王渾至坦之”,何校:“少章云:宋本‘澤’字是。‘澤’見王氏世譜,渾乃澤之孫,坦之曾祖,湛兄也。”卷中之下“郗司空在北府”則注“求申勸平北將軍”,何校:“陳云:‘申勸’宋本作‘申勤’,疑是‘勒’字。”筆者按,此“宋本”應該就是湘中本。首先從異文來看:“王澤”,明清以來諸本均作“王渾”,唯董本與戴校本、中大本所載湘中本作“王澤”;“申勤”,諸本均作“申勸”,唯董本作“申勤”。可見此“宋本”與湘中本、董本面貌有相吻合之處。再翻檢明清目錄及相關文獻,並未看到流傳董本和其他宋本的記載,流傳日本的董本面貌要遲至民國才為國人所瞭解。換言之,湘中本應是當時所能看到的唯一宋本。那麼,“宋本”是湘中本的可能性最大。倘若如此,何煌徑引陳說而不對其所引“宋本”加以交待的情況也就能得到解釋。

參校元本者見於卷中之上“明帝在西堂”則“罪不足至此王大將軍當下時”處,何校云:“陳云:王大將軍元板提行另起。案,敦舉事在元帝永昌末年,死事與上文不相蒙,另起為是。”傳世元本僅有兩部,分別藏于日本內閣文庫和臺北“國家圖書館”,二本同屬一版,都為元代至元年間劉應登刻本,只是在刷印上有前後之別。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所藏正德本自元本翻刻而來,較為忠實地反映了元本面貌。此處正德本“王大將軍”以下另起,與陳氏所云“元板”同。以此推斷,陳氏所見元本應該就是至元劉應登本。

3.  蔣杲校語

蔣杲(1683-1731),字子遵,號篁亭,長洲(今屬蘇州)人。亦為何焯門生。蔣氏潛心藏書校勘。其校勘《世說新語》事蹟見於沈巖跋文:“吾友蔣篁亭並有校對本,考證尤多。”王利器曾參校一蔣校本,稱之為“清雍正時蔣篁亭用傳是樓藏宋本及另一元本(王注:校語中惜未分別出來)校曹本(筆者按,即明太倉曹氏沙溪重刻袁褧嘉趣堂本)”[31]然而此蔣校本不見於各大圖書館著錄,潘建國先生亦云“遍檢不得”[32]。蔣杲親筆校本雖然難覓蹤跡,但過錄其校語的他人批校本卻保存了下來。筆者所見有三種,此本為其中之一。

何煌所錄蔣杲校語共14條,內容都是對異文、疑誤的案斷。如卷下之下“王渾與婦”條注“王氏家譜曰倫字太沖”,何氏錄“蔣云:案《魏志》昶字子深,字道沖,與家譜異。”卷中之上“羊忱性甚貞烈”條注“泰山平陽人”,何氏錄“蔣云:案泰山無平陽縣。羊氏族俱出泰山南城,二字疑誤。”卷上之下“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成”條“父徵(缺末筆)為琅琊”,何氏錄“蔣云:徵,宋本作‘和’。考《晉書》本傳,父名和”。如諸例所示,蔣氏注意引證相關史書。也明確提到曾對校宋本,與沈巖跋文相合。

值得注意的是,這14條蔣杲校語與下文將談到的傅增湘過錄本有所重合,但不盡相同。同時,它們不見於王利器《校勘記》。《校勘記》參引蔣校逾百處,內容都是記錄蔣校本所載湘中本面貌,而未曾引用蔣氏的案斷。這或許是因為各家“蔣校”來源略有差異,也或許是過錄者自有取捨所致。

4.  何煌校語

何煌(1668—?),字心友,一字仲友,號小山,長洲人,何焯之弟。陳景雲、蔣杲校語混雜於何煌臨錄之中,因此除了上文所述明確標明來源的校語外,其他校語都只好統一視為何煌校語。

其校語可分為三部分:其一,對校湘中本。這包含了不同的形式,既有於歧異處標示異文者,又有在地腳列出異文者,也偶有用校記記錄者。這三種形式在內容上多有重複,應該是何煌臨錄幾家校本所致。在校記中,何煌陳湘中本為“俞氏藏本”。俞氏即沈巖跋文中提到的“耕雲俞彥春”,為明代洪武年間人。沈跋中提到的“俞彥春跋”和“王履約還書簡帖”也都被何煌移錄過來。其二,參校元刻本,如卷下之上“王長史謝仁”條“田曰使人思安豐”,何校云:“思安豐,元板作‘思王安豐’。”此類校記共20條,所引元本面貌與正德本基本一致[33]。其三,加以案斷。在標明出自陳、蔣二人的校語之外,卷中還有案斷6條。它們不見於其他校本,可能出自何煌之手。案斷隨文而發,不拘一體。如卷下之上“王仲宣好驢鳴”條注“曾祖龔父暢”,校云:“案‘父暢’當作‘祖暢’。”卷下之下“石崇與王愷爭豪”條注“武帝愷之甥也”,校云:“疑作‘愷武帝之甥也’。”這三部分中,以對校湘中本者最為重要。所載湘中本信息比現存其他校本多出不少。

四、羅振玉藏蔣杲校本過錄本兩種:傅增湘過錄本、佚名過錄本

《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著錄傅校本云“明萬曆三十七年周氏博古堂刻本,傅增湘跋並錄清何焯批校題識”,典藏號193。

根據卷末題識[34],傅氏臨錄蔣校是在己未(1920)年歲暮。其來源為羅振玉所藏校宋本。羅振玉《唐寫本世說新書跋》云:“我國《世說》善本,嘉靖袁氏覆宋本外,未見更古者。予所藏康熙庚子(康熙五十九年,1720)張孟公移錄蔣子遵校本,所主之本,為傳是樓所藏淳熙刊本,其書亦三卷,每卷分上下。”[35]羅氏所稱“康熙庚子張孟公移錄蔣子遵校本”即傅氏所據之本。卷中有跋文一則,云:“康熙庚子五月借蔣子遵校本略加是正。子遵記其後云:‘戊戌(康熙五十七年,1718)正月得傳是樓宋本校,淳熙十六年刊於湘中者,有江原張菼跋。舊為南園俞氏藏書,有耕雲俞彥春識語,上黏王履約還書一帖。雖多訛脫,然紙墨絕佳,未知放翁所刊原本視此何如也。’並抄之,使餘兒知所自來。老民孟公書。”[36]

傅增湘過錄此跋,並加以考證:“己未十一月訪羅叔言(筆者按,即羅振玉)於津門,以校宋本《世說新語》見眎。叔言據卷首跋語題老民孟公,謂是明末張職方拱端手筆,且檢書中有‘震巖老人’、‘天累子孫’、‘漢留候裔’、‘原名拱端字孟公’、‘興機’、‘逸民徒各印’,謂是孟公無疑。然余審其字體,確是何義門手跡。其校勘且兼具批點,亦是義門家數。跋中從蔣子遵借校,蔣為何之子弟,餘兒為義門之子也,時代、人名與張孟公決不相合。惟跋尾題老民孟公為不可解耳。書此以竢知者。十月二十四日,傅增湘校畢因記。”傅氏的推論頗有道理。對此,筆者還可再添幾條證據。其一,葉昌熾《藏書記事詩》及王欣夫《補正》曾勾稽張拱端事蹟[37],可知他在崇禎辛巳年(1641)即有藏書事蹟,而與葉萬、葉林宗子祖仁多有往來;清初入釋,晚年失明,年九十餘卒(《吳縣誌》)。試按崇禎辛巳年他僅十五歲計算,到康熙庚子他已是九十四歲高齡。即便尚未離世,在失明的情況下大概也難以從事臨錄。其二,根據沈彤《翰林院編修贈侍讀學士義門何先生行狀》,何焯子名壽餘,與跋文中“餘兒”相符合。其三,何氏有自稱“老民”、“孟公”的習慣,前者見於《義門先生集》卷八《杜貽榖宋拓黃庭經跋》《祝京兆書述跋》、卷九《跋後漢書》《跋臨川集》,後者見於卷九《跋新安小志》。而且這些跋文的撰寫時間都集中康熙五十五、五十六年,與其傳錄蔣校的時間相近。根據這些線索,羅振玉藏本是何焯臨錄本應該可以確定的[38]

此本中的蔣校包括記錄湘中本異文和案斷是非兩個部分,與何煌校本所錄互有詳略。就案斷而言,便有22條不見於何校本,其中不乏引證繁富者,如卷下之下“桓南郡與殷荊州”則“矛頭淅米劍頭炊”,蔣校云:“內則云:‘析稌。’魏武嘲王景興在會稽析粳米。‘析’與‘淅’古字通,故韓、孟聯句有‘析玉不可從’,俗謬改作‘淅’。若‘淅’,則不合用矛頭。”

此外,有兩條校語尤其值得注意。其一,卷下之下“桓公初報破殷荊州”則“桓公”,蔣校云:“少章云‘公’疑‘玄’。”這說明蔣杲曾參考陳景雲校語。其二,卷中之上“羊忱性甚貞烈”則注“泰山平陽人”,蔣校云:“《晉書·地理志》:新泰故曰平陽,《宋志》後有平陽。”何校本此處也引了蔣校,而云:“蔣云:案,泰山無平陽縣。羊氏族俱出泰山南城,二字疑誤。”同為蔣校,意見卻剛好相反,傅校本所錄蔣校比何校本更為妥當,似為後出。這大概透露出傅、何二人所錄蔣校並非源自同一校本,更像是反映了蔣杲在不同階段的校勘成果。

國家圖書館所藏佚名過錄本,所錄跋文、校語及異文與傅校本基本一致,可以判斷為羅振玉藏本的另一過錄本。其具體情況,不再贅述。[39]

五、沈巖校過錄本兩種:戴熙芠過錄本與中山大學藏佚名過錄本

孫毓修《世說新語校記》移錄沈巖跋、吳嘉泰題識各一則。沈跋已見上文,吳嘉泰識云:“嘉慶甲戌(十九年,1814)二月得此本於玉峰書肆,閏月從黃蕘圃(筆者按,即黃丕烈)假得沈寶硯校本,用朱筆過校,凡七日。長洲吳嘉泰春生甫志於露凝書屋。”可知雍正沈巖校本後來歸於蘇州藏書家黃丕烈插架,嘉慶十九年吳嘉泰借得沈校本,過錄其校于己藏某本(筆者按,很可能是嘉趣堂本)之上。吳嘉泰過錄的沈校本流傳頗廣。除了孫毓修所據本(今不知去向)之外,筆者還瞭解到兩種過錄吳嘉泰校本的版本。

其一為國家圖書館所藏戴熙芠過錄本。《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總目》著錄云:“明刻本,清□孝耕校並跋,清戴熙芠跋並錄清沈巖校跋、清吳嘉泰題識”,典藏號6224。卷中校語出自二人,一為孝耕,多以明王世懋刊本對勘;一為戴熙芠,臨錄沈巖校語。

戴熙芠(1840—?)字恒齋,號慎圃,又號謹軒,潤陽(今江蘇丹徒)人。他臨錄沈校是在光緒丁亥年(十三年,1887),其本末見於跋識。卷末識語云:“光緒丁亥十二月潤陽戴熙芠跋。冬月上浣複假得宜園所藏袁氏嘉趣堂本,止有原序一篇,甫經長洲吳嘉泰校勘者。”卷首《世說新語目》首頁識語云:“今以袁刊本經吳東屏(吳嘉泰)勘橅傳是樓宋本校正,熙芠亦以吳君所勘本校之。”卷上之下末又跋云:“丁亥冬月,西北大風,嚴寒呵凍。公解之時,此卷校閱三日而竣,錯訛俱依宋本勘定也。恒齋記。”

中山大學圖書館藏本為陳寅恪舊藏,蔣天樞《舊校本<世說新語>跋》一文曾介紹此本,可見此本概貌。“書後有沈寶研署巖識及署潁穀兩跋,並有吳嘉泰過校一跋,與涵芬樓舊藏本全同,疑是吳嘉泰同時人從吳本過錄者也。”“書中校字,有校改刻字上者,亦有記疑于書眉及下方者,其宋本缺筆及一點一畫之異,並宋本缺脫文字,無不校出。”“此校本間有以范書、陳志、《晉書》參校及考定所校宋本是非處,不知系沈氏自校所記,抑錄自蔣篁村者。”“取商務所作《校記》核對,不特用《晉書》、陳志參校處全行刊落,即沈氏校語亦不錄入,其簡略殊可驚異。”[40]

六、各校本所載湘中本信息彙總分析

上文所述五種校本,再加上孫毓修整理的《世說新語校語》和王利器《世說新語校記》,這就是目前所知能反映湘中本面貌的所有材料。通過梳理,它們的來源也已基本厘清。在此基礎上,可以來彙總和比較各本所載的湘中本的信息。這是“復原”湘中本、討論其來源與價值時最為重要的依據。析言之,又可分為兩個層面:首先是彙總和比較各本所載異文,分析其中差異,並探討差異出現的原因。這既是為了盡可能全面地蒐集湘中本信息,也是為了甄別這些異文是否可靠。其次,將經過彙總與甄別的異文與現存的幾種較早的版本(包括唐寫本、董本、嘉趣堂本)進行比對,由此來探討湘中本的來源和價值。

筆者以卷上之上、下為例,對異文進行彙總。具體數字見下表:

 

從表中可以清楚看到,眾校本所載異文遠多於《校語》《校記》,新增異文逾四成。具體來看,四種校本及《校語》《校記》各有詳略,偶有抵牾。

為何會出現各本數量不一、所載異文互有詳略的情況?筆者認為,至少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校勘者(含臨錄者)不免遺漏。比如“陳太丘詣荀郎陵”則“潁州許昌人”,何校本、戴校本、中大本均校“許”為“陳”,而傅校本、《校語》《校記》無校。其次,校勘者有所取捨。這一點在《校記》中反映得尤為明顯。《校記》引用蔣杲校本次數如此之少,與傅增湘校本所錄蔣校及眾校本相比,幾乎不成比例,大概只能用王利器有所擇選、僅引用他認為具有價值的異文來解釋。孫毓修《校語》可能也存在類似的情形。比如以下幾例:卷上之下“縈帶守之”,何校本、戴校本、中大本校云“‘縈帶’誤‘勞帶’”,《校語》未出校。同卷“王脩”,何校本、戴校本、中大本校“脩”為“循”,《校語》未出校。筆者按,戴校本、中大本有校語云:“脩,宋本誤‘循’。”卷上之下“及桓宣城時”,戴校本、中大本校云“城,宋本訛‘武’”,《校語》未出校。據此可以推測,孫毓修在整理《校語》時曾有意識地舍去了一些前人認為是訛誤的湘中本異文。再次,因為校勘者臨錄時所據的底本不同,何煌校本、中大本為嘉靖袁褧嘉趣堂本、傅校本為萬曆三十七年周氏博古堂翻刻嘉趣堂本、戴校本為嘉趣堂系統之外的另一明刻本,《校語》附於《四部叢刊》影印嘉趣堂本之後,《校記》校勘則以尊經閣藏董弅刻本為底本,而各家都只在湘中本與底本存在歧異時才出校。如卷上之上“負妻子以叛”,各家均校“叛”為“逃”,惟有戴校本未出校,這是因為其本原本就作“逃”[43]。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現象。

各家校勘雖然各有詳略,但基本可以相互對應,相抵牾的情況很少。卷上之上僅6處,卷上之下僅3處,詳見下表:

表中第1、2、5、6、7、8條各家所載異文一致,僅有一家不同。而文字相同的各家來源不盡相同,比如在“皆多饑死”一例中,作“皆多餓死”者既包括源自蔣杲校本的傅校本,也包括來自沈巖校本的戴校本和中大本;在“唯蒸之使”一例中,作“唯烝之使”者包括何煌校本和源自沈嚴校本的戴校本和《校語》。據此判斷,當以眾本為是。

而第3、4、9條的情況則比較難判斷。如“臥北首”一例,何校本校“臥”為“床”,戴校本、中大本、《校語》則校“北”為“床”。又如“其書二車”一例,何校本、傅校本校作“三車”,而戴校本、中大本、《校記》卻校作“一車”。這些文字差異歸屬於兩個不同的來源,因此在獲得其他證據之前,湘中本的面貌只能暫且兩存。

此外,偶見將校勘者案斷誤作異文的情形。比如(卷上之上94)“隨侍太子”“太”字,傅校本、戴校本、中大本及《校語》皆校作“世”,而何校本則云:“太,蔣校改‘世’。”考何校本體例,凡湘中本異文,或於字旁、地角標示,或出校云俞氏本作某、宋本作某。而此處卻沒有這類內容,也就是說“世”並非湘中本異文。玩味何煌校語,“世”字其實出於蔣杲校改,可能另有依據,也可能僅僅出於己意。諸校本徑校作“世”,則是誤讀蔣校。

經過分析,可以判定各家校本所載湘中本信息大體是可信的,舛誤錯漏之處大多可以通過各家對校來剔除、糾正。

七、湘中本的來源與價值

上文完成了“復原”湘中本的第一個層面。接下來便是在其基礎上的進一步挖掘,希望通過對彙總所得的湘中本信息與其他早期版本(包括唐抄本、董本及由陸游本翻刻而來的嘉趣堂本)的比較,來探索湘中本的來源,評判其價值。經過比較,最終有如下發現:

其一,湘中本與董本面貌較為接近。

從數量上來看,卷上之上湘中本與嘉趣堂本不同處約213處,其中湘中本與董本一致者多達166處,近八成。卷上之下湘中本與嘉趣堂本不同處165處,其中湘中本與董本一致者約96處,也近六成。

從異文內容來看,二者在許多具體標誌性意義的異文上保持一致。首先是一些重要異文。如卷上之上“夏至北方二萬六千里”[44],諸本同,唯董本與湘中本無“二萬”。“玉儀伯”,諸本同,唯二本作“王儀伯”[45]。“自王渾至坦之”,諸本同,唯二本“王渾”作“王澤”。

其次,二本文字脫衍訛錯處多有一致。比如卷上之上“潁州許昌人”,二本誤“許昌”為“陳昌”。“東萊掖人”,誤“掖”為“不夜”。“臨海太守”,誤“臨海”為“臨淮”。“祁奚為中軍尉”,誤脫“尉”字。“字君孝吳郡人”,誤“吳郡”為“陳郡”。“尚書右丞”,於“右”上誤衍“左”字。“問楊雄李尋李尋對曰”,下“李尋”誤作“雄”。“權字道輿”,誤“輿”為“興”。卷上之下“王脩”,誤作“王循”。“陽夏人”,誤脫“陽”字。“及桓宣城時”,誤作“及桓宣武時”。再次,在通假字、異體字方面也多有一致。如“默”作“嘿”、“浮屠”作“浮圖”、“矢穢”作“屎穢”、“鬚”作“須”、“牾”作“忤”、“雪贊”作“雪讃”。

此外,二本在格式行款上也存在微妙的聯繫。比如嘉趣堂本卷首撰注者分作兩行:“宋臨川王義慶撰”、“梁劉孝標注”,其中“梁”字較“宋”低一格;湘中本與董本也分兩行,但是“梁”字較“宋”低兩格。又如卷中之上“蘇峻既至石頭”,何煌校云:“俞氏藏本誤連上。”一般來說,誤連上條通常發生在所據底本中此條與上一條首尾相接的情況下,即上一條剛好排至一行之末,此條接排,故而與之相連。驗之董本,果然如此。這透露出一種可能性:湘中本的底本與董本行款近似。

然而,也須注意到湘中本與董本存在差異。尤其是有些歧異很難用傳刻不慎來解釋。比如卷中之下“常談者見不談也”,湘中本正文末有“未幾晏颺皆伏誅”七字。又如卷上之下“遂為鴻臚丞太子洗馬”,董本同,湘中本其下有注“三語掾據《晉書》是阮瞻”九字[46]。筆者按,此九字小注,是對此條所載阮宣子(阮修)被世人稱作“三語掾”這一史事的考辨。但是從援引《晉書》來看,此九字絕非劉孝標注文,而是後人摻入之語。

其二,與唐抄本具有相同的異文。

唐抄本僅存《規箴》、《捷悟》、《夙惠》、《豪爽》四門中數則,與董本、湘中本、嘉趣堂本互有異同。就異文數量而言,唐抄本與董本一致者最多,湘中本次之。列舉湘中本與唐抄本相同的異文如下:

表中第1、5、6、7、8五條為唐抄本、董本、湘中本一致,而與嘉趣堂本不同,可作為湘中本與董本面貌相近、淵源頗深的又一佐證。而第2、3、4三條為唐抄本與湘中本一致,而與其他版本不同,這反映出湘中本頗有保留古本舊貌之處。

其三,與其他版本相比,湘中本有不少獨特的現象(包括異文、格式等),其中不乏頗具價值者。一類是文字妥當,可能更接近原貌的異文,如以下幾處:

卷上之上“怪怖其言”,明清以來諸本同,董本作“堅梯其言”,湘中本作“驚怖其言”。王利器《校記》考傳世本《莊子·逍遙遊》作“驚怖”,據此,湘中本當是。

卷上之上“鑿北阬山”,諸本同,湘中本作“鑿地阬山”。王利器《校記》以湘中本為是。

卷上之下“充起家為尚書”,董本無“為”字,湘中本“充”下有“早知名”三字、“尚書”下有“郎”字。考《晉書·賈充傳》云“襲父爵為侯,拜尚書郎,典定科令,兼度支考課”。據此,以有“郎”者為勝。

卷上之下“累啟亮為左丞相非選官才”,諸本同,湘中本“相”作“初”。余嘉錫《箋疏》:“晉無左丞相,且安有不可為吏部尚書而可為丞相者?‘相’字明是誤字,作‘初’是也。”

卷中之上“含字君章,桂陽棗陽人”,諸本同,湘中本“棗陽”作“耒陽”。筆者按,棗陽位於今湖北北部,晉時曾屬義陽郡[47],而桂陽位於湖南南部,與棗陽地理並不相涉。而耒陽漢以來即屬桂陽郡,至隋始改為耒陰[48]。《晉書·羅含傳》即作“桂陽耒陽人”。據此,當以“耒陽”為是。

卷中之上“泰元二十年九月,有蓬星如粉絮,東南行,曆須女,至央星”,諸本同,湘中本“央星”作“哭星”。筆者按,《宋書·天文志》、《晉書·天文志》載此事,文字與此同,唯“須女”作“女虛”,“央星”作“哭星”,當以“哭星”為是。

還有一類異文能反映《世說新語》流傳史上的重要問題。上文所引“三語掾據《晉書》是阮瞻”、“未幾晏颺皆伏誅”兩例便是例子,它們反映出《世說新語》及劉孝標注在流傳中出現的脫漏、竄亂等情況[49]。另一值得注意的現象是湘中本分卷與董本、嘉趣堂本都不盡相同。卷次分合是《世說新語》流傳史上頗為重要的一個問題。根據《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的著錄,《世說新語》(筆者按,著錄書名作《世說》)初為八卷,稍晚的劉孝標注本分為十卷。至北宋,則出現兩卷、三卷、八卷、十卷、十一卷之分,其中以十卷本居多,這在汪藻《世說新語敘錄》中有所記載[50]。南宋以降,三卷本通行于世,董本、嘉趣堂本的底本陸游本、湘中本均作三卷,然而在細節上又各有不同。董本徑分上、中、下三卷,與汪藻《敘錄》所載北宋晁文元家本相同[51]。陸游本、湘中本在此基礎上每卷析分上下,但中卷析分的方式又有不同:陸游本將《賞譽》從中剖開,以《方正》至《賞鑒》“林下諸賢各有儁才”以上諸條為卷中之上,以下至《豪爽》為之下;湘中本則以《方正》、《雅量》、《識鑒》三門為卷中之上,而以《賞譽》至《豪爽》六門為之下。可以看到,至晚在南宋前期,三卷本已具有了相當的影響。與此同時,人們感到每卷內容過多,需要再加析分,於是為此做了不同的嘗試。三卷本的漸趨普遍與內部的尚不穩定由此可見一斑。

綜合以上信息,湘中本的來源已露出眉目:首先,根據張縯跋文,湘中本的底本為一部“蜀本”。蜀本的情形今已無考,但大概可以判定它屬於三卷本系統,因為張縯跋文中並未提到卷帙調整。其次,湘中本與董本面貌同出一源,面貌較為接近,但也存在不少差異,各具特點。差異出現的原因,有些是二者在傳刻中發生了訛誤,有些可能是董弅“間有是正”[52]、張縯“因屬文字掾褚君重為讎校”的結果,然而還有一些則可追溯到二者所據版本的面貌差異。因此,不能簡單地將湘中本視作董本的翻刻本。再次,雖然湘中本訛誤不少,但卻保留了不少古本的信息,應是淵源有自。它與唐抄本殘卷擁有多處共同的獨特異文、不少異文較他本更為妥當便是明證。

八、結語

宋代是《世說新語》流傳史上的重要時期。在雕版印刷興盛的背景之下,此書從寫本時代進入刻本時代,卷帙、門類、條目及文字得以固定下來,基本形成我們今日所看到的面貌。紹興八年董本的刊刻是其中具有重要意義的節點。潘建國曾指出此本問世後,“憑藉印本書籍所具有的物理特性,尤其是其文字清晰固定,短時間內可大量複製兩項,異軍突起,逐漸成為‘定本’”,“加上《世說新語》在宋代的另外三次刊刻——紹興末年杭州翻刻本、淳熙十五年陸游嚴州翻刻本及淳熙十六年張縯[53]湘中翻刻本,均直接或間接翻刻董本,這進一步放大了董弅本的‘定本’效應”[54]。從後世的結果來看,這一說法基本是可靠的。

但隨著對湘中本研究的深入,我們應該看到節點的出現並非單一路徑的結果。

在董本刊刻前後的百餘年間,三卷本可考者計有李氏本、晁文元家本(以上兩種見於《敘錄》)、蜀本、杭州翻刻董本、陸游本、湘中本六種。董弅跋文云:“余家舊本蓋得之王原叔(王洙)家,後得晏元獻公(晏殊)手自校本,盡去重複,其注亦小加剪裁,最為善本云。”據此可知董本刊刻時主要依據為王原叔本和晏元獻本,然而根據《敘錄》的記載,這兩個版本都為十卷本。那麼,董本分作三卷的做法從何而來?與當時可見的三卷本有怎樣的關聯?限於材料,目前難以對這些問題做出讓人滿意的解答。但湘中本面貌的“復原”卻為瞭解當時情形提供了更多的線索。它的刊刻時間雖然晚于董本,但其所蘊含的文獻信息卻可追溯到更早的源頭,可以作為董本的重要參照。潘建國在考察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刻本時還發現元刻本與湘中本文本面貌極為相近[55]。這又從側面反映出湘中本在當時的影響。我們或可從更廣闊的視角來考慮《世說新語》在宋代的流傳。其中牽涉的問題甚廣,本文無力展開,希望能盡抛磚引玉之用,引起學界對相關問題的關注。

注釋:


[1]唐寫本今藏於日本神田氏,本文依據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影印本,題為《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

[2]傳世董本有兩部,分别藏於日本尊經閣文庫和共宮內廳。本文所據为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年影印尊經閣藏本。然而據潘建國先生考證,傳世的這两个版本其實都是紹興後期杭州地區翻刻本。(《日本尊經閣文庫藏宋本<世說新語>考辨》,《古代典籍與文化》2012年第1期。)為了行文便利,本文仍依照慣例,稱二本為“董本”。

[3]傳世元本有兩部,分别藏於日本內閣文庫和臺灣“國家圖書館”。詳情參見潘建國《<世說新語>元刻本考——兼論“劉辰翁”評點實係元代坊肆偽托》,《文學遺產》2009年第6期。

[4]收录於《世说新语校语》,《四部叢刊》影印嘉趣堂本《世說新語》書後。

[5]《世說新語校語》末,《四部叢刊》影印嘉趣堂本《世說新語》書後。

[6]余嘉錫:《世說新語箋述·凡例》,中華書局,2007年。

[7]王利器:《世說新語校勘記》,《世說新語》附錄,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年。

[8]楊勇:《世說新語書名、卷帙、板本考》,《楊勇學術論文集》,中华书局,2006年,第453页。

[9]王能憲:《世說新語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0页。

[10]陳騤著,張富祥點校:《南宋館閣錄》卷八《官職下》,中華書局,1998年,第125页。

[11]范成大著,孔凡禮點校:《吳船錄》卷上,《范成大筆記六種》,中华书局,2002年,第192页。

[12]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七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册,第4988页。

[13]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二一,第10冊,第5649頁。

[1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六二,第8冊,第4736頁。

[15]《(光緒)湖南通志》據樓鑰《張祖順墓誌》(筆者按,即《攻瑰集》卷一四〇《知梅州張君墓誌銘》),記載光宗朝張縯曾任湖南路轉運使。而從張氏跋湘中本一文來看,他在淳熙十五年(次年光宗改元紹熙)年末已經就任。

[16]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七三,第9冊,第5004、5035頁。

[17]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七四,第9冊,第5047頁。

[18]陸游《渭南文集》卷三一《跋劉戒之東歸詩》,《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宋嘉定十三年(1220)陸子遹溧陽學宮刻本。

[19]《渭南文集》卷三一《跋張季長中庸辨擇》。

[20]《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均有著錄。此書針對元豐改制而作,“專載新舊遷轉之異同”(陳振孫著,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錄解題》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79頁)。在當時影響不小,陳傳良即云:“余頃見世所行官制舊典有三晉張縯一編,慕用之。”(《止齋文集》卷四二《跋司馬溫公遺玉壘聘君詩》,《四部叢刊》影印明弘治本)

[21]《陶靖節年譜辨正》見於《直齋書錄解題》著錄,云:“吳郡吳仁傑為年譜,蜀人張縯季長辨正之,又雜記前賢論靖節語。此蜀本也。”(卷十六,第464頁)

[22]參見潘建國《<世說新語>在宋代的流播及其書籍史意義》,《文學評論》2105年第4期。

[23]《渭南文集》卷三一《跋劉戒之東歸詩》。

[24]《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35-638頁。

[25]此段分析或依據校本題跋而來,或是比較校本之後的推論,詳見下文考述。

[26]陸心源《宋槧婺州九經跋》記載“徐(乾學)、季(振宜)之書,由何義門介紹,歸於怡府。”何焯與徐乾學傳是樓藏書的淵源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27]羅振玉、王国维编:《羅氏藏書目錄(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9-100頁。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亦收錄此跋。中華書局,2009年,第629頁。

[28]《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

[29]該本有多方鈐印:《刻世說新語序》首頁有“稽瑞樓”、“翁斌孫印”、“僅初”、“至樂居”;目錄首頁有“稽瑞樓”、“菉斐軒藏書記”、“樸學齋”、“文端公遺書”、“翁同龢印”;每卷首尾亦有鈐印,去其重複,有“默庵藏本”、“古愚”、“石君”、“葉樹廉印”、“稽瑞樓”、“冰香樓”、“文端公遺書”、“翁同龢印”、“馮氏藏本”、“殷鋒”、“石君印”、“空居閣藏書記”、“宜賞”,共計十三種。從藏印來看,此本歷經馮舒、葉萬、毛奇齡、陳揆、翁心存及其後世翁同龢、翁斌孫收藏。陳揆《稽瑞樓書目》著錄:“《世說新語》三卷,馮巳蒼校本,有跋,三冊”。巳蒼為馮舒的字。陳氏著錄的應該就是國家圖書館所藏的這個校本。陳氏卒後,翁心存以重金收購其藏書,約得十之三四。這部《世說新語》應當就在其中,此後便一直由翁氏家族收藏。新中國成立後,它隨著翁氏後人的捐贈入藏北京圖書館。

[30]參見潘建國《<世說新語>明正德四年趙俊刻本考——兼論袁寒雲舊藏本非為元刻本》,《中國典籍與文化》2011年第1期。

[31]王利器:《世說新語校勘記》,影印日本影印尊經閣本《世說新語》書後,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

[32]潘建國:《<世說新語>元刻本考——兼論“劉辰翁”評點實系元代坊肆偽托》,《文學遺產》2009年第6期。

[33]僅有一條例外,即卷下之下“謝太傅於東船行”則“無得保夷粹”,何校云:“夷粹,元板作‘粹夷’。”正德本此處則作“無得保其純美”。

[34]參見傅增湘撰、王菡整理:《藏園群書校勘跋識錄》,中華書局,2012年,第249頁。

[35]羅振玉著,蕭文立編校:《雪堂類稿·乙》,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64頁。

[36]羅振玉、王國維編:《羅氏藏書目錄(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8月,第99-100頁。《藏園群書經眼錄》亦收錄此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29頁。

[37]葉昌熾著、王欣夫補正:《藏書紀事詩附補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70-371頁。

[38]國家圖書館藏有一部毛氏汲古閣刻本《北齊書》(典藏號9752),著錄為“薄啟源錄清張拱端、何焯批校題識”。其著錄薄氏錄張拱端批校的依據為卷中有一篇康熙五十六年署名為“孟公”的跋文。但通過對跋文內容的考證,基本可以確定這個“孟公”也是何焯。其情況與羅振玉藏本《世說新語》十分類似,可相互佐證。

[39]值得一提的是,此本中的部分校語歷經輾轉而被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吸收。《箋疏》中多次引用程炎震之說。考程氏著有《世說新語箋證》,他在此書卷首略例中提到了一個校本:“京師圖書館有清光緒間武昌崇文書局刊本,經前國子監收藏,上有印記,又有硃筆校宋本□過,不知何人,亦別無跋識,惟末頁錄舊跋一通云;‘康熙庚子五月,借蔣子遵校本略加是正……’(筆者按,與傅增湘本所錄同)凡一百十一字。此所稱宋槧亦出於傳是樓,則與涵芬樓所印吳春生過錄沈寶硯所校之宋本相合。所校亦多有符同,亦有沈校未及者。茲取之目為別一宋本云。其書眉上別有識語,今採用《文學》十八‘鬼彈’,《俳調》六十一‘淅米’,《輕詆》三十三‘蒸食’三條寫入書中,因不知名氏,題曰‘某氏云’。”(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委員會編《程炎震世說新語箋證(第一部分)》,文化印書館,1942年

今藏於國家圖書館的佚名本,與程氏所見本相吻合。首先,為武昌崇文書局刻本。其次,佚名本鈐有“國子監南學書光緒九年二月查過准部齊全”印,可知曾為國子監收藏。再次,跋文及程氏所摘的三條校記都與佚名本所錄一致。

[40]《學林漫錄》第七集,中華書局,1983年,第161頁。

[41]佚名本與傅校本基本一致,因此不做重複統計,以傅校本為准。

[42]王利器《世說新語校記》所載湘中本面貌來源有二,即蔣杲校本和孫毓修整理的《校語》。凡依據《校語》者,都不出原書範圍,因此此處不再重複統計,只關注蔣杲校本中所記載的湘中本異文。

[43]在比對異文的過程中,筆者還發現何校本、中大本、《校記》所據底本及《四部叢刊》所收《世說新語》均為嘉趣堂本,然而它們的文字其實存在些許差異,這反映出嘉趣堂本前後印次之別。比如(卷上之上202)《四部叢刊》本作“聞公喪”,而何校本、中大本及《校記》出文均作“聞公哀”。又如(卷上之下19)《四部叢刊》本“首伏三軍”,《校記》未出校,而何校本、中大本作“首伏二軍”,而校“三”為“二”。又如卷上之下“少而好問”“問”字,何校本、中大本均無校,而《校記》云:“‘間’作‘問’”,是以沈巖所據本作“間”字。嘉趣堂本的這一情況,沈巖已經發現,其跋中云:“袁本初印,訛字更多,後刷者得略修校之,十之三四耳。”(《四部叢刊》本卷末)據此,亦可推知沈氏所用乃為後印本。又,(卷上之下72)“動靜有常”之“常”字,何校本、中大本及《校語》出文均作“為”,而校作“常”;只有《四部叢刊》本作“常”,且有明顯的剜改痕跡。以此而論,《四部叢刊》所據也是後印本。

[44]出文依據嘉趣堂本,下同。

[45]按,王利器《世說新語校記》:“袁本、曹本、王本、淩本、補本‘王’作‘玉’,蔣校本、沈校本無校記。案當作‘王’。”

[46]按,此處孫毓修《世說新語校語》無校,傅校本、戴校本、中大本有校語“三語掾據《晉書》是阮瞻”,何校本有校語“‘太子洗馬’下俞氏藏本有‘三語掾據晉書是阮瞻’九字”,由此可確知湘中本面貌。

[47](宋)歐陽忞:《輿地廣記》卷八,《士禮居黃氏叢書》影宋本,廣陵書社,2010年,第974頁。

[48](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九,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05頁。

[49]范子燁曾詳論宋人刪改《世說新語》的情形,主要從早期類書所引《世說新語》、劉孝標注體例、元代劉應登、劉辰翁評語等材料入手。湘中本異文所反映的情況或許也與宋人刪改,可作為此問題的補充。《世說新語研究》第五章《宋人刪改<世說新語>問題考論》,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45-206頁。

[50](宋)汪藻《世說新語敘錄》,影印日本尊經閣藏董弅刻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

[51]汪藻《敘錄》“三卷本”下注云:“晁氏本以《德行》至《文學》為上卷,《方正》至《豪爽》為中卷,《容止》至《仇隙》為下卷。”

[52]董弅跋云:“然字有訛舛,語有難解,以它書證之,間有可是正處,而注亦比晏本時有增損,至於所疑則不敢妄下雌黃,姑亦傳疑,以竢通博。”董跋見於嘉趣堂本卷末。

[53]筆者按,“張縯”原文誤作“江演”。

[54]潘建國《<世說新語>在宋代的流播及其書籍史意義》,第171頁。

[55]參見潘建國《<世說新語>元刻本考——兼論“劉辰翁”評點實系元代坊肆偽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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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发表于《版本目录学研究》第九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11月),引用请以该

注:本文发表于《版本目录学研究》第九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11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袁媛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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