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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李煜《挽辞》

 wunianyi 2019-03-05

李煜《挽词》 来自唯美诗词家 25:42

李煜被称为“千古词帝”,我们已经讲了他的两首情词。所谓“穷苦之音易好,欢愉之辞难工”,而李煜天纵奇才,将一场约会、一场歌舞、一种别样的欢愉,竟写出别样的情致、别样的风采。

但他在《菩萨蛮》里那场名动一时的约会,和他在《玉楼春》里写的那种“重按霓裳歌遍彻”与“待踏马蹄清夜月”的欢畅,那种音乐与歌舞背后的情感,它们之间又有怎样的联系呢?今天,我们来讲李煜的一首诗,不讲他的词,一首五言律诗或者可以破解其中的谜题。这首诗的诗题叫“挽辞”,其实它是两首一组的小“组诗”。我们要讲的是《挽辞》中的第一首,诗云: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

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挽辞》其实是李煜的一组悼亡诗。而且他总共写过16首悼亡诗,《挽辞》两首是其中特别有名的,但仅就《挽辞》而言,它的第二首就写得更加直白、更加直接。《挽辞》的第二首诗云:“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这是很明确地在回忆自己的发妻,也就是大周后,回忆她的美丽,似一种永恒一般沉淀在李煜的心头。而如今斯人已矣,旧情不再,对于思念着周娥皇的李煜来说,因为爱人的离去,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仿佛尽已成空。这种悲伤的情感,不知何处寄托,只能睹物思人,却已是物是人非;只能托付东风,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在其他的悼亡诗里,说见到娥皇用过的手巾,便悲叹:“浮生苦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又见到娥皇弹奏过的琵琶,便悲伤地感叹说:“自肩如削,难胜数缕。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这是多么悲切的、难以排遣的悲伤啊!

这种悲伤的情绪、沉痛的思念,在《挽辞》的第一首中同样呈现,但《挽辞》的第一首却交代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隐情。这个细微的隐情的交代,其实对理解他和周娥皇之间的感情,以及历史上争讼不已的有关陆游《南唐书》记载的周娥皇对李煜的感情,甚至有怨恨的感情,其实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我们还是先来看诗,“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这是讲的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破碎了,就像美丽的珍珠破碎,而“花凋世外春”则是说,美丽的花儿凋谢带走了整个的春天。此前一般人大多数以为这写的就是周娥皇的离世,事实上在《挽辞》的第二首中或者其他的李煜十几首悼亡诗中,确实集中的笔墨都是写的周娥皇的离去。

但这样一来,细细推敲的话,颈联就变得殊不可解。颈联说的是“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这个“又失掌中身”,失去“掌中身”毫无疑问是指的娥皇的辞世,是指自己心爱的爱人离开了自己的怀抱,但“未销心里恨”又指的是什么呢?

接下来颔联说:“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一般也以为这是周娥皇病重期间,李煜甚至为了自己的爱人亲服汤药,可是娥皇病重,终究没有能够挽回她美丽的生命,而“玉笥”的“笥”,《说文解字》曰:“笥者,盛食器也。”所以“玉笥”也就是盛药的玉碗。玉碗中仍有未服食的药,可是李煜那么想挽留住的那个病中的人,却已然永远地去了。而“香奁已染尘”,是说梳妆台上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尘。药还在,却已治愈不了哀思,而厚厚的灰尘又何尝只是蒙在香奁之上?又何尝不是蒙在哀伤人的心灵之上呢?所以这样解来,“玉笥残药”、“香奁染尘”俱指娥皇,此前都是这么理解的。

其实这样理解也没问题,但是这个药啊,和“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结合起来,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理解呢?那我们来看最后一联:“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这里很明确地说了,“前哀”与“后感”就是双重的仇恨叠加在一起纷至沓来,让我这样的一个未亡之人,独立在人世之间,悲哀莫名,甚至欲哭无泪,简直是“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茕茕独此一身。

其实通过这首《挽辞》,我们其实可以看出,李煜确实是在悼念自己的发妻、自己的爱人大周后,所以这确实是一首悼亡诗。但通过词句和文意,我们也可以很清晰地看出,他绝不只是在悼念他的发妻周娥皇,一定还有另一件事、另一种极度的哀伤,甚至如同娥皇之离于李煜而辞世。只有这样沉痛的悲哀,才可以说是“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才可以说“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周娥皇的病逝毫无疑问是“后感”,那么“前哀”又是什么呢?

其实通观全篇来看,尤其按照格律诗的对仗的规律来看,除了尾联明确地是总结“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前三联我个人认为其实都应该在分写两件悲哀。第一联的“珠碎眼前珍”和“花凋世外春”,其实“珠碎”是一件,“花凋”是一件。“花凋”毫无疑问是周娥皇的离世,那么“珠碎”是什么呢?那细小的、无比美丽的珍珠,就破碎在眼前,这个“珠碎”其实指的是李煜的丧子之痛。

李煜和大周后所生的次子叫仲宣,仲宣自小聪颖可爱,三岁时“诵《孝经》不遗一字”,大周后尤其疼爱这个儿子。可是他四岁的时候,也就是周娥皇正在病中,四岁的仲宣有一日在佛像之前,有一个大琉璃灯被宫中的猫触碰坠落地上,琉璃灯碎在仲宣身前。仲宣因为太小,得了“惊疾”,虽经御医各种施救,可各种丸药服下,却没能救回这个幼小的生命。开始时身为父亲的李煜,还瞒着病中的大周后,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大周后终于知道仲宣病逝的消息之后,“悲哀更遽,数日而绝”。

所以在极短的时间里,李煜先是丧子,后是丧妻。本来就深情宛致的李煜,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不过才28岁的他,很短的时间即“哀苦骨立,杖而后起”。也就是迅速消瘦了下去,甚至到后来不扶着拄杖甚至不能站立的地步。所以“珠碎眼前珍”是说丧子,“花凋世外春”是说丧妻;“未销心里恨”是说丧子,“又失掌中身”是说丧妻;“玉笥犹残药”当然既可说丧子,也可说丧妻一事,因为仲宣和娥皇都在服药,“香奁已染尘”毫无疑问是说丧妻。因为有丧子与丧妻之痛,重重叠叠、前后而来,所以才说“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真是莫大的悲哀,真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可是幸好,这时还有一个人站在李煜的身边,深情地陪伴他度过眼前的苦难,以及将来的、人世的无边风雨。而这个人就是《菩萨蛮》里“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的那位女主人公,她就是大周后的妹妹——小周后。

关于大、小周后首先一点要说明的是,在很多影视文学作品,还有很多的通俗读物里,大、小周后的名字都被写成了周蔷、周薇,合起来正是“蔷薇”二字。其实文献里只记在了大周后,字娥皇,而小周后的字,甚至都没记载。那么有学者考据研究,认为小周后可能是叫,字“女英”。甚至台湾也有学者考证,大周后的名字,有一种说法是大周后的名字叫周宪,而小周后呢,名叫周嘉敏,但这种说法也没有得到学术界公认。至于周蔷、周薇,这完全是来自于民国时期“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小说。

关于大、小周后和李煜之间的爱情,最有名的莫过于陆游《南唐书》中的记载。也就是李煜为什么要与小周后秘密地约会?小周后为什么要说“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原来啊,李煜与小周后之间的恋情正是开始于大周后病重期间。陆游《南唐书·昭惠后传》在记载了大周后的名称之后,在最后又记载了一段野史,“或谓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中,后偶褰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恚怒,至死面不外向”。这是说大周后病重期间,她的妹妹小周后入宫探望,但是根本没有见到姐姐。

住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就和姐夫李煜发生了恋情,而一切大周后都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大周后偶然见到小周后的身影,把她唤至床边,惊问曰“你什么时候入宫来的?”小周后那时尚年幼,不知道要避嫌疑,直接回答姐姐说“我已经入宫好久了”。大周后闻此盛怒,所谓“至死面不外向”,也就是不再见李煜一面。后人以此认定李煜与小周后偷情一事,甚至当事人连大周后也并没有原谅她的丈夫和自己的妹妹。于是李煜为了和小周后秘密约会所写的那首《菩萨蛮》,便也变成了另一种罪证。

首先,大周后知道此事之后,是不是“至死面不外向”这件事儿,连陆游自己也不确定,所以请注意他的原文是“或谓”,翻译成白话文也就是说,“我听见曾经有人这么说”。其实用白话文翻译更准确的应该是“据传”、“据传说”、“据传闻”有这么一回事。所以陆游既然用这两个字,说明这件事本身他自己也不确定。

其次,不论是陆游的《南唐书》,还是马令的《南唐书》,在正式讲到大周后的辞世的时候,都明确地说到她与李煜的道别。陆游的《昭惠后传》正文就说“未几,后卧疾,已革,犹不乱,亲取元宗所赐烧槽琵琶,及平时约臂玉环,与后主别。乃沐浴妆泽,自内含玉,卒于瑶光殿”。这就是与心爱的人郑重道别,把自己最心爱的烧槽琵琶以及手臂上带的玉环,作为信物送与自己的爱人。然后沐浴妆泽之后,口含玉蝉,从容告别,卒于瑶光殿。而《十国春秋》说,李煜的《挽辞》一曰丧子,一曰丧妻,“前哀后感”“无泪可沾巾”,则可与之相互印证。

那么大周后对李煜和自己的妹妹悄悄发展出来的恋情,有没有过生气?我想这点倒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实上在李煜和大周后的爱情生活中,虽然李煜后来贵为帝王,但大周后却其实要强势的多。我们前一期讲过,大周后与李煜其实是音乐上的知音、艺术上的知己。

他们不仅有共同的情趣,也有共同的志趣,所谓琴瑟相谐、志同道合,他们原本也像李清照与赵明诚一般。陆游的《南唐书》记载他们夫妻二人的情趣与风雅,曾记载一事。陆游《南唐书》说“尝雪夜酣燕,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这是说,大周后和李煜夫妻二人曾于雪夜酣饮,酒熏耳热之后,大周后甚至举杯请身为帝王的李煜为自己起舞。一般我们知道在古代都是女子为男子起舞,可是大周后就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居然邀男子为自己起舞,而且这个男子还不是普通的男子,是一国之君主。而身为一国之君主的李煜也并不生气,也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他说“汝能创为新声则可”,你要是马上就能写一首新曲子,那我就为你起舞。大周后闻此立刻取笺作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啊,就是边唱、边哼、边作曲,“倚马可待”,一会儿就写成了一首著名的《邀醉舞破》,而李煜立刻便根据这首乐曲真的为大周后起舞。后来又有《恨来迟破》,“破”是当时的曲调名,也就是说又有这种情况,大周后又作有《恨来迟破》曲,说明这种情况不止一次。

这既可见二人夫妻感情之深,音乐歌舞、艺术爱好之相同,但同样也可以看出在夫妻生活中大周后的强势。大周后比李煜大上一岁,而且美丽异常、聪明绝顶,书史歌舞、音乐艺术,无所不通,是李煜最好的知己与知音。所以当她在病中发现自己心爱的丈夫与自己的妹妹产生了恋情的时候,我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她有生气、有怨恨应该是非常正常的。可是,那毕竟是自己心爱的妹妹,小周后比大周后小很多,要小十几岁,而自己的丈夫又是这样一个别样深情的人。

况且在爱子仲宣突然惊疾而逝之后,大周后若至死不肯原谅李煜和自己的妹妹的话,那么那样决绝的心性,恐怕就很难在与李煜十几年的夫妻生活中琴瑟相合,共同研制澄心堂纸,共同恢复《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舞》。况且李煜身为帝王,宫中嫔妃成群,大周后对李煜和其他嫔妃的感情俱没有什么意见,偏偏却对自己的妹妹不肯释怀,这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陆游自己记载这事的时候都特意加上“或谓”,也就是据传。我个人以为,从情理推测、从人性推测,所谓“至死面不外向”这种说法,恐怕只能是“或谓”、只能是“据传”了。

陆游《南唐书》记载,在大周后、周娥皇辞世之后,“后主哀甚,自制诛刻之石,与后所爱金屑檀槽琵琶同葬,又作书燔之与诀,自称鳏夫煜,其辞数千言,皆极酸楚”。也就是李煜不仅将心爱的烧槽琵琶与发妻同葬,还写下《昭惠周后诔》文,甚至自称“鳏夫煜”。“鳏夫”二字,对身为君王的李煜来说,实在是太过重,可见他悲之切、爱之重。后人有笑李煜这样过度地哀伤是为了掩饰他与小周后之间的秘密恋情,其实这也是因为不了解李煜的性格而做的“或谓”式的猜测。

爱情中的事,往往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恰恰是“旁观者明,当局者清”。但是我们不禁还是要问,李煜既然那么深爱,深爱他的发妻、他的知音与知己周娥皇,为什么还要在周娥皇生病的时候,与小周后发展起秘密的恋情来呢?那句“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的沉痛,与秘密恋情中的甜蜜,又是怎样的关系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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