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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有个断肠人 l 毛时安

 老鄧子 2019-03-07

文/ 毛时安

没想到,己亥年新春开关的第一篇文章,是为一个也许未曾谋面却已远去的朋友写的。   

清晨,朋友何成钢君发来微信:麻烦为徐日清纪念册题几句鼓励的话急用可否?我几乎没加思索就答应了下来。答应后,大脑里一片茫然。是的,一片茫然。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站在世界的另一端。

其实我真的不认识徐日清。我只是在一个“从前慢大杨浦”的微信群———也是何成钢约我加入的———不断地读到一个名叫“萧楼”的作者写的文字。他的文字不张扬,没有轰轰烈烈的声势,也没有浮华的抒情和过多美丽词藻的修饰,不施粉黛,就像大雾消散后田野里的一棵树,小河边的一栋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再准确一点,就像上海东区的马路、弄堂、公房,还有那些河浜、小桥,不高雅也不富贵。他写了很多上海杨浦区的路、人、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杨浦区是中国工人阶级的摇篮,从杨树浦路到军工路一字排开,就是中国近代工业的一卷波澜壮阔的史诗。杨浦区也是上海底层市民最为集中的地区。黄浦江向北,从密集的老式弄堂到上世纪50年代新建的二三层楼公房,住着当时中国最大的产业工人集群。萧楼就住在杨浦区的隆昌路上,工作则在杨浦区的新华无线电厂。他像介绍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一样,用日常的亲切口吻给我们介绍杨浦区的一条条马路,江浦路、松潘路、河间路、平凉路、四平路、贵阳路、临汾路、市光路、八棣头、五角场……这些平头百姓的马路得到他如数家珍般的详细介绍,变得鲜活了起来。升斗小民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还有他们的情感、梦想和痛苦,也因为萧楼而刻进了历史的年轮。那些世俗的生活因为萧楼简朴的文字,幻化成了上海大杨浦市民社会生活的“清明上河图”。我1955年上小学一年级时搬到杨浦区,从小在工人中间闻着机油的气味长大,直到1989年才离开杨浦区,前后凡34年。因为萧楼的那些充满感情的文字,那些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文字,让我飞回到童年的梦中,飞回到油烟升起的锅台边。   

文字不是权贵者的专利,不是伟大者的特供。萧楼告诉我们,文字也可以属于普通人,也可以为平凡者而放声歌唱,只要你还有一颗赤子之心。   

从昔日的工业杨浦到今天的科学杨浦、教育杨浦,杨浦区在我这个老杨浦眼里已经“换了人间”。面对几乎完全陌生的只剩下了路名的“大杨浦”,我不知道自己心头涌上的感情是兴奋还是悲怆。有一天,沿着杨树浦路驱车到由当年国棉十七厂改造的上海国际时尚中心去。一眼望去,路北的民居之破旧自不待说,最让人感触的是,在到处都是平整高速公路的今天,曾经像工业血管一样沸腾的杨树浦路坑坑洼洼七高八低,满是裂缝。那些大名鼎鼎的工厂冷冷清清,人去楼空,静静地站立在路的南边,待价而沽。目睹那些曾经为新旧中国书写过如此辉煌的老工厂艰难转型的坚韧和悲凉,面对作者笔下“夷为平地,一直晒着太阳”的国棉十二厂,我似乎听到从那些冷落斑驳的厂房里传来了我师兄弟姐妹青春的笑声。所有业已消失的人情和风景还顽强地屹立在我的记忆里。从这个意义上讲,记忆比事物更顽强。然而,记忆也会随着记忆者的远去而随风散去。那么,文字比记忆更顽强。从远古到今天,人类靠文字保留了一代代的呐喊,一代代的劳作和生息。   

直到前不久,“从前慢杨浦”群发出的讣告里,我才知道萧楼的真名,徐日清。从那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朋友的深情回忆里,知道这位61岁去世的汉子有着多么艰难的人生。再生障碍性贫血四十余年一直在威胁着他的生命。就在死神的眼皮底下,他顽强地写了40年,写了200万字。今天我在网上收罗了他的几乎所有文章。其实他远远不止写了杨浦区,还写了许多其他的文字。其中有一篇极短极短的《走着走着,老头不见了》:   

在中原路国和路口,有位老太拖着我的袖口问路:“民星公园怎么走?”我手指南面告诉她往前,她不信,依旧想往北面走。   

边上有位老头插话说,是在前(南)面,老太才转过脚步往南,边走还边拉着我的袖口。我脱口而出,还不相信我。老太说,不是不相信,以前跟老头一起走,都是跟着老头。   

我心里一紧,马上觉得有些抱歉。一定是她老头先她走了,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唐突。   

我耐心地问她,去民星公园干什么,她说回家,家就在民星公园对面的市光一村。我告诉她,从国和路往东走,包头路不到的中间段,就是市光一村,从这条路走,可以近一些。这次,老太没有了疑惑,按照我指引的方向走了。我让她到国和路中段再问一下,她答应了。  

老太走后,我继续我的练腿,向南来到嫩江路口的麦当劳,坐下写下以上的感受。依旧觉得人生十分无奈,最伤感的是老太的话,以前外出是跟着老头走的。   

几乎没什么描写,通篇白话。“都是跟着老头”,就这一句话让我瞬间热泪盈眶,使我想到了《古诗十九首》的忧伤苍凉。时代呼啸着向前,摧枯拉朽,回,是回不去了。城市人也有他的乡愁,那不是遥远的乡村,而是童年对自己生活的城市街区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怀念愁绪。徐日清为在工业时代大杨浦长大的人们,续写了他们的乡愁。   

徐日清生前有个美丽的梦想,给自己的博文编个文集。甚至连书名也想好了,《漂浮着的远去的岁月》。我想,这个纪念文集就是这个梦想开出的一朵慰藉的花吧。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人世间的许多事,思来都是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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