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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谈一桩轶事。台湾著名诗人周弃子先生在友人家遇到一空头诗人，周先生客气地称久仰久仰，空头诗人连忙写下自己的两首得意作品乞正，周先生自然只能连连称好。诗人自谦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打油而已。”这事本来挺正常，也没什么可说的，初次交往，文人骚客大抵都是这一套虚与委蛇。有趣的在后头，事后周弃子先生写文章谈及此事：“当时我口虽不言，心里却在想：打油，你也配？” “打油，你也配？”这话竟由此而成一典故，广为传说。可见，在诗家看来，“打油”虽是自谦，但也是有门槛的，别混不吝的，以为“打油”就是些下三滥东西。不信，且读鲁迅先生的《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先生当年说这首小诗乃“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在现当代文学史上，鲁迅先生的旧体诗也算是一流的了，《自嘲》写得如此之好，先生尚自谦为“打油”，可见先生对诗的要求之高。一般玩意儿，是很难入其法眼的，想必周弃子先生亦是如此了。 如此看来，“打油”并不只是自谦，“打油”也还得有诗味，没有深厚的功底，你确实还打不了这个油。现当代文学家聂绀弩先生的旧体诗，人们认为多有“打油”味道，却别具风味，实在值得我们“打油”者学习，看看人家是怎么“打油”的，也掂量下“打油”的分量。 初次接触聂绀弩先生的诗作，是十多年前从《文学自由谈》上读到先生的一联：“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笔者当下莞尔，想想这老头儿真是好玩，大雅大俗，对比如此强烈，对仗又如此工整，亏他想得出来。上联直接用杜少陵《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中的名句“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大雅之极。下联则是大俗之集成：“一颗红心，大干快上”是当时左派口中流行的时髦壮语，“管他妈”标准国骂。 这是《钟三四清归》一诗的颈联，钟三是一位学者、诗人、民间文学研究专家，聂先生的朋友，被派到农村搞四清运动。作者用老杜句表达对朋友的敬重，“管他妈”则表达了对当政者的极度轻蔑。全诗如下： 陌上霏微六出花，先生归缓四清夸。 忙中腹烂诗千首，战后人俘鬼一车。 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 民间文学将何说，斩将封神又子牙。 不特如此，我们再看聂老一首： 球鞋 不知吾足果何缘，一着球鞋便欲仙。 山径羊肠平似砥，掌心鸡眼软如绵。 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 得意还愁人未觉，频来故往众人前。 聂老的诗，似乎都有一个特点：对仗十分工整。此诗颔联很见功底，“鸡眼”对“羊肠”，可谓绝妙。颈联“天下”对“老头”，在“下”、“头”二字上也别见一番风味，借“头”之方位词义来对，不可不细察。在律诗对仗这么下功夫的，古有李商隐，亦每每有绝妙之对。这是一种功夫，亦可见先生的旧学功底。当然，此诗最让人莞尔的还属尾联，活泼泼将一个老顽童的形象塑造出来，让人不得不佩服老先生细节描写的功夫，窃以为与唐人张籍句“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有得一拼。 再看一首： 清厕同枚子之一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 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这首诗是先生同枚子等一帮文化人被劳动改造时所作，表现的是两个文化人清洗厕所的事情。清洗厕所这样的事情，在聂先生这里居然也盎然成诗，不得不佩服。这诗特别有意思，大雅又大俗，充分体现了先生的“打油”之风格。起首一句大有“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味道，充分体现了二君的合作。下一句则绝妙，用典譬事，“燕昭台”即黄金台，是燕昭王为招贤士乐毅而用黄金筑高台，此处指厕所，将大粪比黄金。“雨潇潇”者，清厕也。恶臭之事竟然写得如此风雅，真让人五体投地。正以为会一路雅下去，颔联却又大俗，清厕之情状大家可以感知。接下来又一大雅，用“阳春白雪”之典，此处不是指高雅事物，而是指两个文人。文人们平日里没干过这活，“同掩鼻”也就情理之中了。奈何对句又一大俗，“苍蝇盛夏”对“白雪阳春”，好一组无情对！字词上对仗极工，内容上则风马牛。这雅与俗形成的巨大张力，构就了聂绀弩先生诗别具一格的艺术性，是以令人着迷。尾联亦是如此，“澄清天下吾曹事”，多么高大上，充分显示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末了却不过是清洗厕所而已，让人读来笑中带泪。先生的很多诗都是这样，初读莞尔，再读悲情，三读潸然。 诗歌艺术性来自其内在的艺术张力，有的诗家注重写景的动静对比，有的诗家注重虚实对比，有的诗家注重时空对比，不一而足。聂绀弩先生每每在大雅大俗中构建张力，以大雅彰显着诗词功底，以大俗体现着平民地气，于今古诗林中独秀一枝。虽说类近“打油”，但这个油打得足以臻化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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