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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云:我的祖母 | 3.8女神节快乐

 老鄧子 2019-03-10

1944年的麦场小屋

艾 云

刊载于《花城》2019年第1期[散文随笔],责编 许泽红,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图|梵高

1944年初春,16岁的我父亲撩开衣衫,看到自己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先是胸口、后背、两臂窝;接着往下走,双腿也起满了红红的疹块。

草根发芽万物出陈的春天,村里的槐树、柳树、榆树长出了绿叶,我父亲身上的疹子开始慢慢变成一个个红肿的疙瘩。还没有过五月端午节,大家都在忙着收麦子,没有人注意我父亲身上已经开始拱起一个个脓包,他浑身上下长满疥疮。

我奶奶天足,她大脚走在北方平原的田埂上。她身着绛黄色土布褂子,头上扎着白粗布汗巾。她指挥着大我父亲两岁的六大爷金峰和新娶的六大娘王四井割着地里的麦子。捆绑、装车、拉到场里。炳辰哥也在忙着。辛辛苦苦打下的麦子,不到收进屯里,人就放不下悬着的心。

麦收季节,能把人累死。我家有30亩麦地,4个人连明抢夜地干。

很快夏天就到了。天热起来,我父亲身上红肿的疙瘩在汗水的浸渍下开始渗出黄水,慢慢黄水变成脓水,脓水流到身上的哪一片,哪儿就溃烂。疼不用说了,关键是痒。痒起来身上像爬满蠕动的虫子。那种钻心的痒,比疼还难受。他忍不住会抓痒,抓到脓水,手指缝里沾着脓和血。

家人都在忙,没人能顾上他。我父亲对我奶奶说:“娘,让我搬到打麦场的屋子看麦吧。”

我奶奶说:“石稳,你这样,娘看着也心疼。可是病长在你身上,任谁也替不了哇。你只能先自己扛着。”我父亲大名李银峰,小名叫石稳;大他两岁的我六大爷大名叫李金峰,小名叫石安。

忙完麦收忙完秋庄稼,我父亲身上的疮越长越多,人黄皮寡瘦,不成样子了。

我奶奶在灶台前烧火做饭,火光映在她的脸上。这一年我奶奶已经60岁,却依旧面庞周正饱满,不见皱纹,她的眼神明亮,闪着黄河湿漉漉的水汽。

她对蹲在旁边的我父亲说:“石稳,今年秋庄稼收成还中,我已经在场地预备了些豆秸棵和棉枝儿,放了一两个月差不多快风干了。天见冷了,你就在麦场小屋住下烤火,身上哪儿痒烤哪儿,烤上一个冬天。”

说着话,她掀开锅盖,拿出一个贴锅烤得黄焦的饼子给我父亲。这是用新秋的黄豆和高粱磨面做成的饼子。大铁锅下边有水,水上沿锅的四周贴满饼子,柴火烧锅,熟了以后饼子很是好吃。

奶奶站起身,把饼子揭下来放高粱秆捆扎的篦子上。她接着又说:“娘生你时岁数大了,你胎里带的毒气太多。发疹子发疮是在逼毒。毒能发出来,不是沤在里边,这还是好事儿不是坏事儿。只要你能把毒逼出来。火能驱毒,驱寒毒。石稳你若是能熬过这一关,日后定有好运。我父亲说:“娘,你说咋样就咋样。”

这一天,我奶奶做出了一个看似平常实际上是很重大的决定。她让我父亲烤火,烤身上的疥疮。这是一搏,接着就要看老七儿石稳自己的命和造化了。

我们住的村子叫渠村,在村子东南有我们家的一块麦场,麦子和秋庄稼都在那儿晾晒碾场。场地有两间用秫秸掺泥垒的屋子,平时看场人住。

按理说我们家不算太穷。我爷爷是秀才,没再进取功名,一直在集头上做私塾先生。我们村在渠村集,是个有名的大集镇,方圆的人都来这儿赶集。我爷爷在集上教书。我们家还有一个小铺子,卖糖烟酒及日用杂货。从外村来赶集的人翻过大堤,靠北,集头上第一家就是我家。我家店铺虽不大,生意还不错。我爷爷教书,来读书的学生拿粮食做学费。我们家地不多,但还够吃。我父亲兄弟姐妹16个,九女七男,是个人丁兴旺的家族。

我的老家在豫北濮阳渠村。濮阳有悠久的历史,它被称为中华帝国和华夏的龙都。

上古时期濮阳一带地跨兖、冀二州,是黄帝为首的华夏集团与少昊为首的东夷集团活动交接地带。黄帝与蚩尤的大战就发生在这里,据说蚩尤之首就埋在台前县。黄帝史官仓颉始作书契,以代结绳,被尊为“造字圣人”,今南乐县梁村乡吴村有造书遗址及仓颉陵、仓颉庙。中原地区继黄帝之后由颛顼统一治理,今濮阳西南,史称“颛顼之墟”。颛顼时,其氏族集团实力强大,打败了以共工为首的集团,活动范围大为扩展。帝喾之后,尧继位成为祁姓集团首领,以冀州为活动中心,死后葬于今范县东的谷林。

战国时期濮阳人还有政治家和军事家吴起、改革家商鞅、政治家吕不韦、外交家张仪等。

历史上最有名的该是宋代的“澶渊之盟”。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契丹兵临澶州,濮阳军民奋起抵抗,在寇准力谏下,真宗御驾亲征至澶。宋以少胜多,大败辽兵。辽军战败求和,双方签订了有名的“澶渊之盟”(今濮阳县子岸乡故县村)。此后百余年,两国相安。

更久远的事都记不得了,我听我父亲说我们原来不在渠村集住,是从附近的李金子村迁到这里的。渠村在濮阳的最南端,与山东隔着一条黄河。渠村是个不缺水的地方,各种灌溉渠道纵横,有“百渠之首”的称谓。

我们家家境还算殷实,家里的大小事宜我爷爷不大去干,全靠我奶奶一手操办。她管着丈夫儿女,管着庄稼地,还管着杂货铺。我奶奶没念过书,嫁给我爷爷以后才识了几个字,可以管账。我奶奶天资聪慧,心胸开阔敞亮。凡事到她头上,她都破得穿看得开;她心也硬,能撑得住大事儿,也能预料到不好的事儿该咋样改过来。用现在的话说是有化险为夷的能耐。

多少年以后,我父亲对我说起过我奶奶的身世。

1904年豫北一带闹饥荒。

家住滑县北户村的我奶奶带着两岁的女儿逃荒要饭到渠村集。她刚爬过大堤,就昏倒在斜坡的树墩旁,小女儿哇哇啼哭。这是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树枝上开始萌动着茸茸绿意。

我爷爷上午教完学生回家。在离家不远的堤坡上他听到小孩儿的哭声,上前一步走过去发现了我奶奶。

唤醒女子,又叫家人拿来窝头稀饭。我奶奶吃了东西好转过来,讲了自己的个中情形。我奶奶丈夫饿死家中,她带着女儿觅食找活路。

问明一切,于是,饿昏的女子就在我家住下,从此成了我奶奶。

此时的我爷爷38岁。上一年他刚刚死了妻,撇下三女二男5个孩子。老大是个儿,已经16岁,可以替家里干活儿了。

20岁的我奶奶进得门来。她吃了几天饱饭,洗脸梳头,却是一个美人,这让我爷爷好不稀罕。

20岁的我奶奶吃了几顿饱饭以后,就像被焐热的嫩芽一样在华年的缝隙窜动。我奶奶总是黎明即起,她玫瑰色秀美的面庞在曙色里辉映着怒放的春天。

她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拆洗油渍的床被。我大奶奶死了三年,家里早已脏乱得下不了脚,我奶奶扭着柔软而丰腴的腰肢,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屋子门前大片的空地上种着几棵大槐树,那是我爷爷的父亲种下的,现在树已长高。初春季节,枝头鼓突着绿茸茸的萌芽。我奶奶在两棵树腰身扯绳,把洗好的被单和衣衫晾上。暖暖的阳光照着,照在晒晾的被子衣衫上,照在灶屋门前青石的磨盘上,也照在黄黄的土墙上。

我奶奶迅速地投入到新生活之中,并很快转换了自己的新角色。她忙完屋子里的事情,又到大门口的杂货铺。我的17岁的大大爷李宝峰已经可以在那里照应。我的二大爷李玉峰14岁,除了跟爷爷读书,闲时就到村头地里和堤上拾柴火了。我11岁的大姑李雪、8岁的二姑李义已经学会了纺棉花。

我奶奶带来的我四姑李春两岁,她和我5岁的三姑李坤一起在当院玩。

我奶奶把家里安排得有模有样。

我奶奶天生良善而且心底敞亮。她待我大奶奶生的5个儿女如己出。她的温暖疼爱的眼神让没娘的孩子心里有数。

我奶奶蹲在灶火前拉风箱,她做贴锅饼子,熬玉米糁,她把白萝卜切成一寸长条晒干,拌上盐,就成了下饭的咸菜。她把磨好的小麦面炒成金黄色,然后装到白粗布缝制的长口袋里。早上,她会把花生炒熟压碎,摘下钩子上的炒面与花生米一起用滚烫的开水冲调成黏稠的粥喝。喝下去,人觉得胃暖暖的,非常有力气,也觉得情绪愉快。

她又将晾洗干净的粗布棉被里边重新絮了棉花,盖在身上暖和得很。6个儿女知道了有娘的千好万好。

在屋子后边,我奶奶又让我大大爷二大爷用铁锨挖坑种了两棵桂花树和两棵皂荚树。她说桂花香气旺人发家,皂荚树上的荚条晒干敲碎泡水则以后可以洗衣洗被。她把事情都提前远虑,早早想好,在日子悄悄的流逝中,她让生长性在无影中追着希望到来。

我爷爷每天都到集头上教书。

傍晚时分我爷爷回家。有个女人拾掇这个家果然是不一样了。灶屋里传来馍饭的香味。夕阳里,院子里一片干净的祥和,屋檐的暗影虽然调上灰暗和清冷的黄昏色泽,但我爷爷心里已经不像往常那样对夜色有着空洞和恐惧。

刚一进灶屋,我奶奶就递给他一碗热饭。腾腾香气中,我奶奶粉面桃花、眼神晶亮。她羞涩地转过头,又给我爷爷拿贴锅饼子。

煤油灯闪闪烁烁,我奶奶乌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银色头簪亮亮地插在髻上。她偎在我爷爷怀里,恍然像做着一个梦。

我爷爷身材高大挺拔,皮肤白皙。他容长脸,眼神亲切中有威仪。他是个读书人,却没有读书人的文弱。我奶奶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他。虽然她进门就成了5个孩子的后妈,但我爷爷教书,吃喝还算有保障,又加上我爷爷有文化,比一般农村汉子懂得疼惜女人,我奶奶心里甜如蜜。

我爷爷好像是真心喜欢上了逃荒捡来的我奶奶。我奶奶的娇美与能干,让他喜不自禁。大床上,我奶奶身上充沛的雌激素在沸腾,她的身体发热,充满欲望。正逢盛年,识文断字的我爷爷,此时如沙漠中遇到雨露甘霖。两个男女干柴烈火一般燃烧起来。

乡村的夜漆黑如墨,偶尔会听到几声狗叫,然后,万籁愈加寂静。人们总是早早钻进被窝。身体滚烫的男女蜷缩着缠绕着。那时没有任何避孕措施,生命力异常强悍的我奶奶和我爷爷,棋逢对手,我奶奶不歇怀地隔上两三年就生一个,一口气为我爷爷生下了五儿五女10个孩子。

我父亲是第十六个孩子,男孩排名第七。他是我爷爷我奶奶最小的儿。我父亲兄弟7个,他有9个姐姐。我的大大爷叫李宝峰,二大爷李玉峰,三大爷李岚峰,四大爷李锡峰,五大爷李海峰,六大爷李金峰,老七我父亲叫李银峰。我的大姑叫李雪,二姑李义,三姑李坤,四姑李春,五姑李喜,六姑李绪,七姑李君,八姑李纪,九姑李久。

我爷爷为儿子起的名字还算寻常,他为女儿们起的名字那叫不俗。我大奶奶生我大姑时是冬天,正下雪,于是叫李雪,生二、三女儿时他开始在传统文化中搜索,起名义、坤。而四姑是我亲生的奶奶带过来的闺女,我爷爷是在春天遇上我奶奶的,于是给她起名李春。我奶奶来后生的女儿叫李喜,喜气洋洋,是大喜事。再后边的姑的名字都有意思。我见过,也有来往的姑有坤姑、君姑、纪姑、久姑。1968年夏天我奶奶去世那年,我曾见过一个面孔白皙、体态丰腴、走路利落的老太太前来吊孝。我听三大娘说这是我四姑李春。我奶奶带来的那个闺女。我年纪虽小,四姑的形象留给我很深记忆。三大娘说,我四姑年轻时非常漂亮,到老了都不走形。我奶奶死那年四姑也已经66岁,她身板硬朗,神态端庄。在农村,竟能有这样修行的老太太,真是奇了。

1944年秋,我奶奶让浑身长疮的我父亲烤火治病,这一次,她又救了她最小的儿子。

过完秋天很快就转冷了。豫北平原的风吹着,吹落了树叶,尘土扬起黄沙,大蓬大蓬的芦苇在风中飒飒作响。

我父亲在麦场小屋中间腾空一片地方,他开始每天烤火。他先将柔软的麦草点燃,接着,豆秸棵和棉枝儿就跟着慢慢烧起来。先是橘黄色的火苗,随着硬秆柴火的添加,火变得有些幽蓝,闷闷地,烧得旺盛有力。

我父亲开始烤胳膊。他脱袖子的时候,脓疮和血痂已粘到衣衫上,半天才脱掉,一阵龇牙咧嘴的疼。他记着我奶奶的话,哪儿痒烤哪儿。他烤完胳膊又烤前胸、后背,又烤双腿。

仍然是奇痒,有时像小虫子在咬噬蚕叶一样;有时像是百爪在抓挠着,奇痒时人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

热热的火熏炙着,烤了一会儿,人会变得十分乏力和困倦。我父亲想睡觉了,就不再续柴,他等着火逐渐小了,成灰烬了,然后用砖头把火堆四周围住,防止火苗蔓延。他在靠墙的地铺上昏昏沉沉睡去。

临到中午,我奶奶或是我六大娘王四井会来送饭。陶罐里盛着玉米糁子粥,粗布兜里有两个豆面和高粱面两掺做成的窝头,小黑碗里还有白萝卜咸菜。

我奶奶对我父亲说过,人身上湿毒太重只能用火攻,不能再受凉,不能被风伤着。她不让我父亲回家吃饭,是怕他路上吃风。她说得了风寒症更不好办。

我奶奶有一种奇妙的道理,那就是人不能受寒。人身上不能受寒,也不能吃凉东西。没人教她,她不知从哪儿受的启发。也许这是她从日常经验中自己悟出的朴素道理。正是这道理,让她在险厄的环境中将众多的儿女养大,让他们健康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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