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I 张惠 也许,你也曾很不喜欢《桃花扇》。它既不如《西厢记》俏皮,又不如《牡丹亭》典丽,凭什么它能够跻身四大名剧? 但是,有一天你会突然明白,《桃花扇》说的不是才子佳人,儿女情长;而是地老天荒,孤臣血泪啊! 不止一篇追忆文章记载梁启超对《桃花扇》的推崇。熊佛西《记梁任公先生二三事》:“某日,同仁请先生讲述《桃花扇》传奇,先生热情似火,便以其流利的‘广东官话’,滔滔不绝的将《桃花扇》作者的历史,时代背景,以及该书在戏曲文学上的价值,一一加以详尽透辟的解释和分析。最后并朗诵其中最动人的几首填词,颂读时不胜感慨之至,顿时声泪俱下,全座为之动容。” 梁实秋《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谈到:“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京,不管……”那一段,他悲从衷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 《桃花扇》,不过一部戏曲哦!梁启超有必要这么投入?为之宣讲、为之注解、为之落泪么? 《桃花扇小引》里已经表明它是一部反思之书,要通过一部戏曲,让观众“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所以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情爱只是表象,内核是天崩地裂之际所有人的命运和抉择! 《桃花扇》之《哭主》一折里,提兵镇守武昌的左良玉,听说崇祯帝驾崩,捶胸顿足对北方哭道: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梁启超为什么对这一段难抑悲泪? 有些朋友鄙薄梁启超胡适,每每指责其学问并不精通,又跑去搞政治。不如苏轼是个通人。但是苏轼就不搞政治了?最高时他做过中央办公厅主任(翰林学士知制诰),最低时他做过县处级民兵副团长(黄州团练副使)。还因新旧党争差点被“乌台诗案”整死。从隋唐到晚清甚至近代,“学而优则仕”一直是读书人的梦想啊。何必把学问和当官截然对立起来呢?要说学问,那更得提一个史实(非故事): 宋仁宗嘉佑二年(公元1057),二十二岁的苏轼去汴京应试,当年的考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在文章用了这样一个典故: 上古尧帝时代,司法官皋陶三次要判一个罪犯死刑,尧帝三次赦免了他。因此天下人都惧怕皋陶执法的严厉,而喜欢尧帝用刑的宽仁。(原文: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有一次刚好有机会赶紧就问苏轼:“你文中的那个典故出自哪本书?”
当然,提此事不是为杜撰张本。然而如果以此事深责苏轼的话,恐怕也失了灵趣。 官员如果少了文采,终究是少了风雅;文人如果缺了抱负,毕竟是缺了格局。任何一个领域能够做到顶峰,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不思其所长而只攻其所短,于己无益,且失忠厚之旨。 反过来再说梁启超,人家本来的抱负是做政治家好吗,不过是“余事作诗人”。 少年梁启超 1895年,中日马关议和,康有为与梁启超于北京应试,闻讯大为激愤,遂联合参加会试的一二百名举人上书光绪,请求拒和、迁都、变法、再战,此乃著名的“公车上书”,惜未及上达而和议已成,乃组织“强学会”,办报纸,倡导维新,各省纷纷响应。 1898年,康有为得大学士翁同龢推荐,为光绪召见。光绪深受感动,决心变法,任康有为总理衙门章京,专折奏事,统筹维新,又用梁启超、谭嗣同等创设新政,自1898年6月11日到9月21日而罢,共103日,史称“百日维新”。 慈禧太后反对维新,先废光绪重臣翁同龢,再以亲信荣禄为直隶总督,控制兵权。光绪知身处险境,谭嗣同建议起用袁世凯以夺荣禄兵权,凭此威胁慈禧,不料袁世凯向荣禄通风报信,慈禧知情,遂先发制人,囚禁光绪于瀛台。光绪被囚禁十年后,慈禧太后为防止自己死后光绪重掌政权,在死前一日用砒霜毒死光绪。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勤政有为的君王死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也随之完全破灭,梁启超哭的是自己和光绪帝啊! 与此同时,《桃花扇》里的史可法率三千子弟,死守扬州,那知力尽粮绝,外援不至。清兵攻破北城,史可法满拼自尽。忽然想起明朝三百年社稷,只靠他一身撑持,岂可效无益之死,舍孤立之君。因此忍死逃奔,前去扶持崇祯帝的堂兄弟南明福王朱由崧,指望与清兵划江而治,再图恢复。不料福王根本无心社稷,早已逃命,史可法报国无门,悲愤自尽:“皇天后土,二祖列宗,怎的半壁江山也不能保住呀!” 【普天乐】撇下俺断蓬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 [登高望介]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 [指介]有了,有了!那便是俺葬身之地。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 [看身介]俺史可法亡国罪臣,那容得冠裳而去。 [摘帽,脱袍、靴介]摘脱下袍靴冠冕。 [副末]我看老爷竟象要寻死的模样。[拉住介]老爷三思,不可短见呀! [外]你看茫茫世界,留着俺史可法何处安放。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如果说哭主的左良玉和梁启超何其相似乃尔,那么沉江的史可法有何其相通了“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慷慨就义的谭嗣同。 所以,梁启超之所以对《桃花扇》如此一往情深,除了《桃花扇》本身曲词的沉郁顿挫,还有对作者孔尚任学识才华惺惺相惜的欣赏。同时,更有现实中国“风雨如晦”的飘摇形势和“知我者谓我心忧”的深沉感慨: 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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