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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子

 昵称62708579 2019-03-12

那年,我在一个工地的钢筋组带班。我这个官儿的任免,不需党委的研究,不需组织部发文,全凭老板娘的一句话。别看这官儿小,权却不小。新工人的招收,食宿的安排,活儿的分配,工资的高低,全凭我说了算。对于敢偷懒耍奸者,可以严厉训斥,甚至开除。

那天黄昏,来了一群工人,是老板的同乡。其中,就有驼子,高不足四尺,背上长了一个肉包,耸得高过头顶,压得他永远只有低着头做人。别人走路,总是头望着天,希望掉下一些元宝来。他走路,总是勾着头,看地上是否有遗失的钞票。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露着自卑和怯懦,见了我,直往一边闪。

我唤过一个驼子的同乡,问。

“一个走路都困难的人,也来下苦力?”

“组长,你有所不知,驼子有一个八十老母,病瘫在床。他娶了一个哑巴,生了一个儿子,正念小学四年级,倒也聪明乖巧,年年拿全校第一。你说,他不来下苦力,让老妈去喝西北风?让儿子退学去流浪?”这年月,身强力壮的男子养家糊口也难,何况是一个驼子。我决定把驼子留下来,让他的老妈有饭吃,儿子有书读。歪竹子也要发正笋,说不定他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国家的栋梁呢。

晚上,老板娘亲自来点视新工人,见了驼子,吓得惊叫起来。

“这等丑陋的残废人也能干活?”她不满地盯着我。

“能,一块破砖也有它的用处,何况是活灵灵的人。现在新工地开张,正是用人之际,我会安排适当的活给他干。”

众人讲了驼子的家境,又软语相告,老板娘还是很不满地摔出一句话来。

“工钱只算五折,干吗?”

“干,干!”

驼子连连点头,比溺水的人捞得一个救生圈还要兴奋。

老板娘是一个粗俗又苛毒的女人,有空就要到工地来巡视。在她的眼里,工人就是机器,你埋头干活,那是机器运转正常,若抽支烟,打个呵欠,说笑几句,那是机器出了故障,轻者训斥,重者开除。解溲是要请假的,她会看看表,计算工地到厕所的歩数,判断你是否偷懒。若觉反常,她就不阴不阳地来一句:“拉肚子吧,你明天可以休息了。”吓得工人上厕所也跟赛跑似的。唉,这个女人跟教科书上的奴隶主相比,只差没拿鞭子了。

第二天,新工人试工,我要观察他们每人的能力,作为定工资高矮的依据。工人干活,都得找一个搭档,自由组合。自私,是这些苦力的共性。他们都希望强强联合,工作业绩会好些,工资会高些,也能保住自己的饭碗。可怜的驼子,显然是个弱者。他勾着腰,赔着笑脸,挨个儿找搭档。客气的,烟照抽,却又婉言拒绝。粗俗的硬梆梆的吼:滚远些!驼子找不着活干怕我看见,更怕老板娘看见,害怕丢了饭碗,惶恐而慌急。无奈,把工地的一堆废料,从这个角搬到哪个角,反反复复,做着无用功,又佯装一副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我是组长,自然心知肚明。

“驼子,你在干啥子?!”

我的一声吼,吓得驼子肩上的钢筋落地,砸了他的脚背,疼的嗤牙裂嘴。

“过来,他们不与你搭档,我与你搭档。去给各工位送辅料,然后把废料收回,码好,随时准备吊离,要保持楼面的整洁。无事了,便去各工位巡视,随时报告他们的进度状况,看是否有人偷懒。”

驼子那张愁苦的脸,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感动得眼里涌动着泪花,递过一支烟来,并“啪”的打燃火机,恭敬地给我点上火,那手微微颤着。那是一支最劣质的“天下秀”,人称民工牌香烟,抽着又苦又涩,且头昏。我是组长,收入要高些,平时自然不抽这烟。但我却装着抽得很惬意的样儿,不能拂了一个残废人的意啊。

驼子似乎发现我在有意照顾他,下班后悄悄地把一包“红塔山”硬往我的衣兜里塞。这哪里是一包“红塔山”,分明是一个老母的饭食,一个儿子的学费。一个只挣五折工钱的驼子,我若白抽了这包烟,口舌不生疔才怪。退给他,似乎不妥,只得把10元钱硬塞进了他的衣袋。

“好好干吧,只要我做一天组长,就保证你有一天活干。”

“组长,你是一个好人。”

好人?我是一个好人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至少,我不是一个邪人。

在我的庇护下驼子平安地工作了三个月。现在的房地产一天天不景气,活儿难找。至少,今年他的母亲有饭吃,儿子有学费了。我也感到一丝欣慰。

我的手下有百多号工人,两只眼睛确实看不过来。让驼子协助监督着,工程进展似乎也快了些。其实,驼子扮演的是副组长的角色。驼子,这个谁也瞧不起的人,工人见了他,居然点头哈腰,递烟不叠,比对他的三亲六戚还要亲热。有几个女钢筋工,居然还向驼子抛起媚眼来。这就是俗人的俗性:对他上面的人,就是一个白痴,也奉若神明;对他下面的人,就是一个旷世奇才,也会遭到他的嘲笑和羞辱。近百年来,国人最缺乏的就是儒家教育,仁、义、礼、智、信,早就抛到爪洼国去了。肚皮填饱了,衣服光鲜了。但华丽的服饰下,掩盖的是冷漠和自私。

日子一天天过去,驼子的恭敬令我有些惊讶。我抽烟有一个习惯,先是一声哈欠,然后往浑身口袋一阵乱摸。每当此时,我还未摸出自己的烟来,驼子便把一支烟喂到我的嘴里,定要亲自点上火,吓得我都不敢当着他的面抽烟了。我的鞋子沾了点泥浆,他也要躬下身去用工服摖拭得干干净净。甚至,爬个楼梯,他也要让到一边,恭着腰:“组长先请!”圣人云:恭近于礼。对人恭顺过分了,就有谗媚之嫌了。我想,驼子真是一个恭顺的人。

工程进展到了转换层,节点最多,施工最难,最慢,施工要求最严格。助理施工员小张天天亲临现场监工。小张刚从学校出来,没甚经验,但总施工或经理一般是不去亲临现场的。小张在公司是小角色,但在现场是公司的全权代表,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施工中难免有质量差异,他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皆大欢喜。他若较起真来,摔出两个字:返工!那可惨了,一者,老板赔不起这工钱;二者,出现这种情况,我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也别想戴了。

我必须小心伺候着小张。远远的,我得迎着他打招呼:“张总,欢迎指导工作。”尽管,他是一个小角色,离“总”的位置还很远,也不知他将来能不能当“总”,但我必须这样称呼他,年轻人嘛,不知天高地厚,总喜欢人捧。我还得递上烟,恭敬地点燃火,正如工人给我敬烟一般。自我带班以来,基本无差错,还多次受到公司的表扬,说我工程进展快,质量好。这哪是我做得好呵,是我把这位“张总”捧得好。

转换层的工程进展到了尾声,我颇有些自鸣得意。看,我仅用驼子做助手,就把一个工地管得井然有序。恰逢老板娘来巡视,我忙迎上去,聆听她的指示,或许,她还要赞扬我几句呢。不料,老板娘却阴沉着脸。

“转换层的进度如何这搬慢?”

“结构复杂,有如此进度,亦属正常。”

“正常?我翻了工天本,比对产值,利润不足吃一顿饭,我投入这么大,不赚钱,还不如在家喝茶,分明是你管理不善,督工不力。”

“那就另请高明罢。”

“不用你操心,明天就来一个新带班的,你移交工作后,去留自便。”

这个女人,恨不得把天下人的钱都装进她的腰包。一般的高层建筑,做转换层,老板只能保本或略有亏损,真正赚钱,是在进入标准层后,结构简单,工程进度快,利润哗哗地往老板的口袋里流。我给她弄了个略有盈余,她却一句话就把我的官帽摘了,大有卸磨杀驴之嫌。我倒无所谓,到哪里都能找到苦力这碗饭吃,只是驼子没了我的庇护,他的饭碗能端多久?

第二日工地果然来了一个小青年,烫着黄毛,有纹身,胸前绣一只恶鹰,两臂绣着两具骷髅,阴森恐怖,可惜了,他的父母给了他一副好身板,却被他弄得一塌糊涂。据说,黄毛是老板娘的远房侄儿,刚从一个什么建筑学校毕业。黄毛就是我的继任者。移交工作后,我给黄毛讲了驼子的情况,希望得到他的关照。黄毛把我瞪一眼。

“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观察他几天,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

斯人如此,夫复何言?

我想立即走人,但又不能。再过几天,才是月底。月底结账,是老板娘的铁规,一天不到,休想拿到一分钱。我只能埋头下苦力,挨到月底。作为下了台的组长,找一个搭档也困难了。我在台上时,得罪了一些人,该他们幸灾乐祸了。也照顾了一批人,但眼见得我成了老板的罪人,怕牵连,也形同陌路了。我成了孤家寡人,只好一个人埋头苦干。驼子,这个曾经最亲密的搭档,见了我也躲得远远的,害怕我连累了他似的。他总是围着黄毛转,赔笑脸,献殷勤,递香烟。黄毛一瞅那牌子,扔得八仗远,掏出自己的“玉溪”来,独自抽着,正眼也不看驼子一眼。大概,驼子还想当他的副组长吧。

我埋头干着活,丢官的失意却困扰着我,一声呵欠,慌乱地往衣兜乱摸。糟了,香烟忘在寝室了。恰逢驼子来我的工位收废料。

“驼子,能给我一支烟吗?”

“抽完了,烟盒都扔了。”

驼子讪讪地望着我,似笑非笑,还故意把衣兜翻给我看。不到片刻,他却在工地的那端,悠然地抽起烟来,还恭敬地往他的老乡手里递。

每月月底28号,钢筋工都要召开例会,讲一些常规问题。那天傍晚,在工人食堂,百多个钢筋工,黑压压的坐了一大片。首先是黄毛宣布今后的上班纪律,他说,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打堆堆,不准打电话,不准离岗打开水,……只是没说不准放屁了。一条一款,冷冰冰的。他不懂,面前是一堆活灵灵的人,需要沟通,需要关怀。接着,老板娘声色俱厉地训斥工人。其大意:这段时间,工人偷了懒,工天用得太多,产值不高,利润几乎为零,再这样下去,她只有上街去讨钱来发工资了。说得愤怒而可怜。我是组长,我知道,这群工人是努力的。一群吓得上厕所都小跑的人,干活敢不努力吗?一群人都象哑巴似的,居然没一人敢起来反驳老板娘。难怪,他们的饭碗都端在老板娘的手里。恭顺,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最后,老板娘把矛头指向了我。

“贾书生,船沉千斤,掌舵一人。你这舵是怎么掌的?这么大的工程,居然没利润。站起来!把问题交待清楚,找出病根,新组长好校正。下个月一定要提高产值,提高效益。他妈的,没利润,我喝西北风,发不出工资,你们也得喝西北风。”

我姓贾,平时爱看点闲书,故人称贾书生,真名倒没人叫了。说到激动处,老板娘竟爆出粗口来。利润,最能触动她的神经。以前,我为了要做官,见了她,就象老鼠见了猫。现在,横竖丢了官,再也不怕她。索性坐在食堂的一角,哑了一般,睬也不睬她。老板娘见我不理她,无奈,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工人个个勾着头,装聋作哑,有几个甚至佯装瞌睡起来。最后,目光落在了驼子的身上。

“驼子,你与贾书生混得最近,起来说说他的管理问题。老实说,大胆说,不要怕,有我撑腰。如果不老实,月底就同贾书生一起卷铺盖走人。”

驼子本在食堂的一个暗角躲着,见老板娘唤他,怯怯站起,嗯嗯的清清嗓子,挺一挺那永远也挺不直的胸堂。

“贾书生的错误主要有:第一,偷懒,他把活儿安排后,就在工地一角跷起二梁腿坐着,叼着烟佯装看图纸,不去各工位督工,搞放羊式。羊儿在野地里会自己吃草,但这些打工的人,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背了组长的眼,都要悄悄的磨佯工,他却当睁眼瞎,视而不见。第二,搞假慈悲,专门给老弱的工人安排轻松活儿,见有人做得慢,也不吼,女钢筋工干活爱打堆堆,说说笑笑,也不训斥。给老板打工,应该是拼命的,想图清闲,就应该让他回家去抱儿孙。第三,工作不逗硬,有的工人没完成当天的任务,他也不扣钱,只是轻言细语地说‘下一次要努力’,下一次又下一次,老板的利润就打水漂了。第四,上班纪律不严,上班时间,解溲的,打开水的,打手机的,开玩笑的,比在猪儿市场还自在。第五,……”

驼子,这个卑微的人,也许是怕丢饭碗,也许是有老板娘壮胆,也许是那丑陋的外表下掩盖着非凡的才能,此刻却说得头头是道,言之凿凿。其言下之意:贾书生,低头吧,你确实是罪责难逃。唉,老板娘,这个钻在钱眼里的女人,善良,在她的心里也成了一种罪过。

黄毛只带了一天班,我就感觉要出事。按理,他刚接手工作,当了解工人的基本情况,熟悉各工位,研习图纸。但他把工人吼到各工位后,在工地一角,竟跷起二郎腿,一包烟,一瓶水,玩起手机游戏来,到兴奋处,居然嘿嘿傻笑,咿呀有声。工人有的缺料,有的遇到问题不能解决,有的竟溜到搂下去偷懒。黄毛浑然不知,只顾沉溺在游戏中。工地一遍混乱。

今天是月底30号,工地阳光明媚。我的心里也充满阳光——月底了,今晚就可找老板娘结账走人。中午,“张总”来工地验收,发现许多节点绑扎错误,勃然大怒,训斥黄毛,黄毛竟同他顶撞起来。气得“张总”声色俱厉:返工!一个电话,把老板娘召到现场。吓得老板娘一边佯装要打黄毛,一边求爹爹告奶奶地向“张总”道歉。

“哎哟哟,如何是好嘛,贾书生,贾书生,还是你来带班!”

在工地另一端,我佯装专注干活,聋了一般,就是不应。心中窃喜:为人不仁,必入绝境。

第二日,我官复原职。僻静处,驼子面露羞郝之色,竟把一包“玉溪”硬往我的衣兜里塞。我挥一挥手:“戒烟了!”

一个人,背驼了,别人会同情他,但心驼了,别人就要厌恶他了。但我还得庇护驼子,因为他的儿子还得上学。

作者 刘绍辉 笔名 一路坎坷 672337414@qq.com 13158737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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