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赤膊蹔尐鸣翅长成，虫声唧唧遍布七宝乡野，如同繁星布满夜空。旋即我的弄堂里也一样地虫声唧唧，这虫声是弄堂里一窝窝小鸡般整日闲荡游走的少年去城市西南近郊七宝乡下捉来的。我的弄堂叫做恒昌里，七宝的那些触须机敏、双腿发达、躯体健硕、牙口刚硬的蹔尐每年都毫无悬念会被恒昌里的少年一批批地甄选捉来充当勇猛无畏的角斗士。少年还会捉来同穴的显然有配偶身份的三妹子和独穴守贞待字闺阁的保持着姑娘身份的三妹子充当蹔尐角斗士的随军家属。三妹子是对雌性蹔尐的统称。少年们自己对异性之好远还懵懂未解，却先就深谙了三妹子的爱情对于雄性蹔尐生死决战的勇气具有多么巨大的激发力量。
蹔尐的学名叫蟋蟀，少年们觉得“蟋蟀”看起来确实很书卷气很诗意，但没法用沪语叫出来，即使叫出来，发音别扭，同伴们肯定听不懂或听不顺耳。沪语把蟋蟀叫做“蹔尐”，发音等同于沪语里的“才节”。“蹔尐”的“蹔”字在沪语里通常不单独使用指称蟋蟀，但能和一些描述性词语组合成名词，指称蟋蟀中的特殊群类，如桂花蹔、卧槽蹔、独脚蹔、盲蹔。蹔尐另一个出名的俗称是“促织”，浙江人贾似道这样叫，山东人蒲松龄也这样叫。但我感觉到沪语的叫法最是古气袭人，就这两个字的字形，足以让少年们全体趴下承认目不识丁，就算摇头晃脑子曰诗云满腹经纶孔乙己一类的酸腐儒生，见此二字也未必不傻眼一两分钟。我在少年时候当然也是不晓得有“蹔尐”两字，读大学中文系时居然也没想到过应该琢磨一下“蹔尐”两字的写法。碰到书面话语环境，我只能用“蟋蟀”称之。当然，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方言总让人觉得缺乏诗意。我现在自然是知道了“蹔尐”两字，但做起这散文标题来，感觉还是“蟋蟀少年”更书卷气，更能蕴含诗意。但大俗也是大雅，“蹔尐”之谓充满了上海所有弄堂共同的本土气息，只有在这样的气息里，我才能真切触摸我的弄堂和我的少年。
我当然也自诩“蟋蟀少年”了。在乡村般可爱的恒昌里，一群群如同小鸡或童子鸡般的少年们都无忧无虑少年了有五六年。这五六年的夏秋之际，少年们最期待的事就是饲养蹔尐，斗蹔尐玩乐。蹔尐成为大自然和少年们最亲密接触的伙伴。大自然的使者蜻蜓、知了、蚕也都是少年们的伙伴，但只有蹔尐能让少年们喜爱到拳拳于心、牵肠挂肚的程度。我家的床头柜、写字台上放满了我养蹔尐的各式蹔尐罐、蹔尐盆，还有凑合着用的铝制饭盒、搪瓷杯子，里面按格斗勇猛等级养着蹔尐。我白天常好奇地略启盖子偷窥蹔尐饮食行止，晚间则陶醉地静听蹔尐们清朗的歌唱，内心比农民养着满圈满棚的猪羊鸡鸭还欢悦，比市民小资情调地养着名犬名猫名贵水族还满足。这样的日子里我自然同时还会养金乌虫（学名金龟子）玩，我在金乌虫颈子和鞘翅间形成的接缝里用极细的棉线打个宽窄适度的扣子拴住，有控制地让它飞行，像是放飞一架超微型的鹞子；我还可以在线的下端缚一根火柴梗荡着，然后放手让金乌虫体验露重飞难进的情景，这倒是让我意外获得一个概念：有限的自由。但金乌虫的表演只是极简单的一种玩儿而已，绝不像蹔尐有那么多足以人格化的行为牵动我喜怒哀乐的心绪。后来我晓得了大才子兼大清官的黄庭坚曾用了“五德”之誉将蹔尐的习性作出人格化的归纳：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必斗勇也，伤重不降忠也，败则不鸣知耻也，寒则归宇识时务也。黄庭坚把我对蹔尐的美好感受全归纳到位了。
我喜欢用“传奇年代”来指称“文革”时期我们这些弄堂少年纵情玩斗蹔尐的岁月。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日子里，父母们正激昂地斗争或痛苦地被斗争着，少年们得益于隔了层年龄的绝缘体，并不理会也理会不了成人们之间那些眼花缭乱很政治的把戏。只是在这些奇特而严峻的岁月里，少年们的耳朵也已经习惯于兴奋地收听高音喇叭播放的领袖语录。一条“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与我“蟋蟀少年”的荣誉竟有了很深的渊源。我不仅饲养蹔尐的名堂多，做的蹔尐草好，更是以一只自己发胎烧造的蹔尐盆获得至高无上的赞赏。深挖洞需要大量砖块。那年城市居民接到国家准军工任务，热火朝天做起了备战砖、防空砖，我们楼的工场就设在我家天井里。我揉着泥团做砖坯时想到要亲手发胎烧造一只蹔尐盆，以后给我最善斗的蹔尐及其夫人三妹子居住。我心里想着，手上就利索地制作起来。我完全用土办法完成压模、定型和打光工艺，盆底还颇为入行地刻了楷体“蟋蟀少年”四字款记，然后晾到干透。
最后的工序是烧制，这只能在我家的煤球炉子里进行。我终于看到炉膛里被烧成太阳般通红的蹔尐盆，我在炉口打扇吹氧提高炉内温度，后来知道当时我竟已把炉内温度升到千把度了。第二天煤球炉子完全冷却，我取出被烧得刚硬的蹔尐盆，屈起指节弹击盆壁，听到了金属般有些刚硬的脆响，内心狂喜地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不错的工程。烧制成的蹔尐盆呈淡灰色，有一处则呈青灰色，如胎记一样，我猜想大约是炉膛退火时间不一的原因所造成。现在回述往事，我把接下来做盆盖的事叫做二期工程。根据了盆体实际，将做成圆饼形的软泥坯子铺平在玻璃板上，再将盆体口沿悠着劲儿平稳压进软坯，等泥坯稍干到适合修整的时候，再细细加工到与盆体合盖后严丝密缝的效果。烧造工序操作如前，我又见一个更为通红的太阳，同样听到更有些刚硬的脆响。盖子的颜色整体都呈青灰色，大概是烧得透了发色充分吧。隔壁爷叔陈鹏指点我用尼龙网兜装了做好的新盆放在弄堂的水井里浸了三天，说这叫回接地气。陈鹏爷叔对蹔尐之事感兴趣大约是和他早先画过蒲松龄的小说《促织》有关，他的画笔明显学的是丰子恺，几条线就能勾勒出蹔尐灵动的体态。
我最好的蹔尐桂花蹔及其三妹子就养在我自己做的在水井里浸了三天因而质地滋润的盆里，我好吃好喝将养它，轻易不敢去惊扰。桂花蹔从七宝捉来的当晚，我就想由它担当弄堂赛场级别的格斗任务，它的鸣叫声如洪钟响盖四野，像是满天星斗中最明亮的天狼星。我给它吃肉松、蛋黄、研碎的糖炒栗子肉，我看到它食欲旺盛咬肌发达有力嚼啮食物的模样觉得十分幸福，就像父母看到我身体拔节生长时一日三餐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十分幸福一样。我也给罐盆盒杯里所有的蹔尐吃肉松、蛋黄、研碎的糖炒栗子肉。我还特意在清晨去离家最近的复兴公园采集秋草上的露水、收捕那些惯于张网逮虫吃得营养丰富肚子滚圆的蜘蛛，这可是桂花蹔独享的饮用水和食物，我应该让即将为我的荣誉殊死拼杀的桂花蹔拥有这一份颇有尊严的伙食待遇。那么多的蹔尐一起生活着，我感觉到家里如同军营一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自己就如连长或团长一样快活地练着兵。
桂花蹔吸吮露水的心情我无法获知，露水总有利于气血通畅吧，而气血通畅大概就会轻松惬意；投进蹔尐盆里的蜘蛛无论大小总被桂花蹔饕餮得只剩下残躯和胫节的情景使我能想象得到它进餐时的幸福神态。我每次移盖察看时，发现桂花蹔喜欢雄立于盆子中央位置，毫无躲闪之意，十足的王者风范。其它的蹔尐则多少缺乏这样的霸气，我打开盖看时总让我看到它们缺乏能力克服的丝丝胆怯，它们本能的反应是将身子往边壁上一靠同时一沉，似乎弱弱地向别人宣告它的苟安一隅、与世无争。但蹔尐的本性里总留存着格斗的密码，经常会得到无规律可循的意外激活，这时候就会一反常态而表现得英勇善斗。但这些蹔尐不具备超强稳定性的英雄品质，所以无缘于赛场级别的格斗，我就放心在家和它们毫无忌讳互相狎玩。我经常排练它们捉对厮杀，胜者的鸣叫声或许还可以刺激出桂花蹔足够多的肾上腺素，让它激昂地想到大丈夫本色当是杀伐沙场这样一种伪命题。伪命题的作用是植入错误的价值观。对于蹔尐来说，胜利重于生命就应该是适用于它的伪命题。我怀疑蹔尐们被植入的错误价值观可能还会遗传。桂花蹔无疑是遗传质量很高的优秀品种，但它倒是并不嗜斗如命，这使桂花蹔独具了人文胸怀。
家里蹔尐凡战败者，我就用“爬三爬”、“掼三掼”、“泳三泳”这三招来消除它们的战败记忆，使它们重拾斗志再起雄风。“爬三爬”就是手掌不断翻接、道路不断展现类似跑步机，让蹔尐在手掌上不断向前快跑；“掼三掼”则是将蹔尐放在双手握成的掌窝里颠动，然后抛向空中；“泳三泳”即是用脸盆盛满自来水让蹔尐游泳。它们中间体重达4斟（0.67克）的王者青面兽在为我看好的桂花蹔试牙时竟然只相了相牙口便不可思议地默不作声掉头走开，似乎感觉到了森然可怖的杀气。因为没有激烈的交战，我只用“爬三爬”一招就基本消除了青面兽的怯懦记忆，使它在众蹔尐面前感觉自己仍然是没有失败和没有怯懦记录的王者。失败或怯懦记忆会造成心理障碍，抑制英雄气概的表现。少年们都知道用爬、掼、泳三招来给蹔尐做心理治疗。我也让桂花蹔游泳，它当然没有失败的记忆需要消除，我是用游泳的方式锻炼它的腿力，这游泳最不易断损它那两根秀美完好的触须。几年里的暑假，我都沉浸在和蹔尐们亲昵互动的游戏中，感觉自己也快乐得成了一只蹔尐。
看起来我也喜欢以貌取人，激动于桂花蹔的异人天相。桂花蹔的特征确实大异于众。它的翅翼前部有一黄斑，形似一枚天香云外飘的真正的桂花瓣，这有些像是因木而旺的世袭贵族的族徽；它通体黄褐色，褐色沉着，黄色飘逸，一对长度一致丝毫未有断损的触须不停扫探，好像一种黑科技形态的探照灯，望去机警俊朗蕴藏杀机。我很喜欢静静注视桂花蹔啮捋触须的动作，它用右前足勾下右边触须放齿间啮捋着，然后用左前足勾下左边触须啮捋着，似乎表达着它爱惜己身、凛然拒犯的意思。这桂花蹔具有着不怒而威的稀罕品质。说到捋须，这里我掩饰不住蔑视地顺带提一下蟑螂，这永远鬼鬼祟祟、鄙陋之极、面目可憎的东西竟然也有捋须的动作，我严重感觉到这是在抄袭蹔尐这虫中斗士的神圣形象，不由愤怒之极、恶心之极，结果是猛一鞋板把蟑螂拍得浆水满地。我诧异自己竟如此爱憎分明。
绝品蹔尐少不了要拼死一战证明自己骁勇善战、天下无敌，还要努力保持住一对尾枪、两对前爪、两条大腿、一副牙齿和白嫩的牙须都完整无损，缺一丁点爪趾就算残废。当然，少年们只是由己推人地理解蹔尐，只看得懂断腿缺胳膊的残废，却不晓得若是前足断了小腿，蹔尐同时就失聪，半聋或全聋。还有，蹔尐的一对触须也要完整或比较完整，这触须可是眼睛，断了触须就是眼睛失明，半瞎或全瞎。蹔尐触须长可4.5公分左右，出战时候长长的触须能远距离扫探敌情，格斗时触须竖起，像吕布三叉束发紫金冠上长长弯弯的雉鸡翎，勃发英武气概。蹔尐触须若有2公分以上的断损，就不幸沦为盲蹔，按我们弄堂的规矩，就被视作残废。我多次看到齐着柄节断了双须的全盲蹔尐，总不由为格斗士们的凄凉晚景痛惜不已。而断了大腿折了牙齿的那些严重残废存活不了几天的蹔尐更是每每触发我悲天悯人的人类情怀。即使是轻度残废的蹔尐，也无法获得恒昌里赛场级别的格斗资格，残废蹔尐以后只能友情客串街坊邻居间蹔尐们的娱乐性格斗，这样的格斗即使高奏凯歌也无缘青史留名。恒昌里的规矩让蟋蟀少年们都感到既完全合理又令人十分难受，因为少年们的名誉早已经和蹔尐捆绑在一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