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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鱼”宁泽涛 运动员们背负着竞技之外的不平等条约，却只有宁泽涛鱼死网破。 让他的退役，多了一重牺牲的味道。 ——度公子 3月6日，26岁游泳老将宁泽涛宣布退役。 2014年仁川亚运会、2015年喀山世锦赛上，宁泽涛两战成名，跻身商业价值十亿的超一线运动员俱乐部。 这位打破亚洲记录、突破黄种人身体极限的世界冠军，在赛场上的高光时刻，也永远停留在了成名前。 游泳赛场上的尖峰王者，万人簇拥。 游泳中心旧体制下孤独的反抗者，身陷囹圄。 二个身份间，隔着一道过时的管理制度。 宁泽涛是这场斗争下的牺牲品，又是一位奋起反抗的勇者。 2011年3月，18岁的宁泽涛药检呈“阳性”。 彻查一番后，结果显示“瘦肉精”，只因吃多了火腿肠。 这个戏谑又讽刺的结果，却让他面临禁赛一年的重罚。 父亲在得知禁赛消息后，青丝变白头，只用了一夜。 彼时的中国游泳队对兴奋剂审查，极为严苛。 有五名队员晚上溜出去吃夜宵，上面得知后，立即劝离队伍。外面的食物不安全，谁知道哪个添加剂就能将全队清名扫地。 总之，谁查出兴奋剂，谁就被钉在中国游泳队的耻辱柱。 赶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档口，任谁都难以翻身。 禁赛这一年，宁泽涛就在天花板贴了张字条，上面重重写着“亚洲记录”。每天睁开眼后，这就是映入他眼帘的成年宣言。 想突破运动生涯第一次重创，只有好成绩方能绝地求生。 “我很孤独无助，就像掉进了深井一样，可我想爬出20米的深井。” 靠自己很难爬出来，众人知道他身上背了事，鸟兽作散，只有三五队友惺惺相惜，给他送去带离深井的绳索。 2013年全运会，男子100米自由泳中，籍籍无名的宁泽涛以48秒27，冲破亚洲记录。 他做到了一场完美复出的预演，外界对此报道寥寥，现在都很难再查到当时的消息。 这项没有激起涟漪的重大成绩，却是20岁的宁泽涛努力的见证。 每一天训练，每一次比赛，他都在飞速进步，而外面的世界于他，仍旧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2014年，仁川亚运会。 宁泽涛第一次走出国门，出现在亚洲赛场上。 在男子100米混合泳接力赛上，他承担了最后一棒的重要命运。 前三棒时，中国队始终被日本压了一头，距离越拉越大。 而宁泽涛扎进泳池的那一刹，剧情开始反转。 1米91的大个子在湛蓝池水里，化身一条极速前进的飞鱼，渐渐逼近日本选手，最终超越日本选手，遥遥领先。 中国队获胜了！ 宁泽涛以一己之力带领中国游泳队击败了劲敌日本游泳队。 要知道，上一次中国在100米混合泳接力赛上赢过日本，还是1990年的陈年往事。 而那时，宁泽涛甚至都没出生。 这还远远不够，在他擅长的100米自由泳中，宁泽涛刷新自己前一次创造的记录，游进了48秒。 这个成绩是所有黄种运动员在该项目创造的最好成绩。 他激动地高喊：“我是黄种人，我是中国人，今天我做到了！向全世界证明了中国人有一席之地。” 仁川亚运会上，宁泽涛首秀就连夺四金，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一幕，似曾相识。 多年前，2004年雅典奥运会时，亚洲飞人刘翔也在镜头前留下精彩的高呼。 “谁说黄种人不可以进前八，我就是奥运会冠军。” 某种意义上，刘翔比宁泽涛还幸运些，至少在奥运赛场摘过金，给运动生涯填补了这项大赛的遗憾。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这一天后，宁泽涛的微博粉丝从1万暴涨60万。 外貌姣好、身形匀称，前途又不可限量，冠名商们在中国体坛又发现了一颗至宝。 宁泽涛商业估值十亿。 正处在黄金年纪的宁泽涛，还要再创辉煌。 仁川亚运会只是一个开始，所以外界的关注和名誉，那时他都看得很淡。 下一站的征程是2015年喀山游泳世锦赛。 赛前，宁泽涛远赴澳大利亚进行特训，遇到新教练布朗。 时值冬天，气温偏低，布朗的高强度训练也让他很不适应，吃了很多苦头。 从凌晨4点开始训练，连续五周，从未间断。 期间经常游到抽筋，甚至呕吐，每天训练结束后，回到宿舍简直瘫软成泥。 运动员为了好成绩拼命训练，这无可厚非，但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的，少之又少。 训练结束时，布朗评价：“他自身的能力本来就很强，而且非常努力，从来不会找借口偷懒，他有着真正属于冠军的心。” 这段艰难的旅程结束时，宁泽涛的腿部力量跃了一个台阶，这也给喀山世锦赛的爆发打下基石。 2015年8月6日晚，全世界都见证了一个亚洲游泳运动员的奇迹。 来自中国的宁泽涛，在这个白人垄断的游泳项目中，夺得金牌。 这份荣誉属于宁泽涛，属于中国游泳队，更属于全世界的黄种人。 直播间里，主播周雅菲激动地预言：“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中国的男子游泳已经创造了历史，希望他们在里约继续为中国争取荣誉。” 可叹世事无常，一年后的事谁说得定呢。 2016年4月初，佛山举办全国游泳冠军赛，实则也为里约奥运会选拔头筹。 宁泽涛身体状态不佳，感冒缠身，参与了强项100米自由泳。 在半决赛中，依然游出了超越平时的好成绩，47秒96。 随后因高烧，被迫弃权决赛。此举正面激化了他与国家游泳中心的矛盾。 上面认为宁泽涛不应为了100米半决赛，而放弃4x200米自由泳接力赛。 在失去宁泽涛的助力后，这次比赛中国游泳男队成绩迅速滑落到世界17位，错失里约奥运会的参赛资格。 这件事也按下了宁泽涛与游泳中心的开火键。
结束外训回国后，媒体曝出一系列宁泽涛所遭受的“冷暴力”对待。 训练半停滞，饭卡消磁，运动员公寓拒绝他再入住，合作多年的主管教练叶瑾不接管训练事务。 一个成功运动员背后，是一整套完善的培养体系，除了细致专业的训练规划，小到吃住也都有专人负责。 尽可能为运动员节省赛场之外的精力，保持良好的训练状态。 而处在巅峰状态下的宁泽涛，只剩下两人协助，一位是队医，一位是队友。 队医替他掐表计时，队友充当陪练。 三人行的角色持续没多久，宁泽涛就暴瘦八斤。
这八斤对于依赖爆发力的运动员而言，就是普通运动员与世界冠军的距离。 宁泽涛在几乎荒废的训练条件下，备战里约奥运会。 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收到国家队发出的里约奥运邀请函。 负面消息满天飞，外界揣测纷纭，处在旋涡中的宁泽涛很难不被干扰。 这也为里约的惨淡成绩，提前埋下了伏笔。 2016年8月，宁泽涛出征里约奥运会，以小组第八止步半决赛。 宁泽涛的第一届奥运会，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
宁泽涛与游泳中心的矛盾，并不是特例，究根结底始于一场商业代言。 2015年，游泳队与蒙牛签约。 在游泳中心与赞助商的逻辑里，宁泽涛理所当然成为了产品代言人，无论他本人知情与否，一纸合约立即生效。 但宁泽涛却与随后找他的伊利签订合约，并一再拒绝蒙牛发起的活动邀约。 随着里约奥运会临近，宣发频率加大，两家企业为争代言也将游泳中心与宁泽涛的矛盾彻底激化。 2011年，孙杨就曾公开谴责，在他毫不知情地时候，就被某饮料冠以“代言人”称号，还擅将肖像用于商业宣传。 这单横空飞来的代言就是游泳中心签下的，根本从未征求运动员本人意见。
1996年，国家出台规定：国家游泳队在役运动员的无形资产属国家所有。 2006年，新规定明确废止这条规定，并提出：依法保障运动员的权益。 而游泳中心依旧贯彻1996年旧规，默认赞助商签下国家队就买断了所有运动员的代言。 除了签约问题，现行体制下，代言费的分成也存在纰漏。 据悉，宁泽涛收到的商业代言收入分成为游泳中心50%，教练12%，中体经纪15%，实际本人只拿约五分之一，23%的份额。 飞人刘翔也流传着15%给教练，15%给田协，20%给地方，留一半给自己的分成比例。 早在2002年，姚明就曾炮轰过这种过分压榨运动员的分成体系，“他们不配得到这笔钱。”
在他打入NBA时，蓝协要求必须上交一半签约年薪及代言收入。 一度引发国内舆论质疑，最终篮协迫于压力，下调分成比例为3%-5%。 在姚明人在国外不占用国内训练资源的情况下，每年仍要缴纳上千万人民币。 上世纪排球的黄金时代，运动员的个人商业价值还未体现，当时同行的就是这套分成体系。 几十年后，物价都翻了几番，体育明星多项发展，个人估值过亿也屡见不鲜，而各个运动中心依旧沿袭老一套分成制度，就极易引发撕裂。 孙杨依旧活在赛场上，姚明自己熬成了篮协主席，刘翔伤病退役。 他们身上都曾背负着竞技之外的不平等条约，却只有宁泽涛鱼死网破，成为令人扼腕的牺牲品。
2009年，李娜从网球国家队单飞，协议书上写的是：“上交12%的广告收入和8%的比赛奖金。” 但孙晋芳说：“这笔钱也没见谁交过。” 2015年，林丹以个人身份签下运动品牌尤尼克斯。彼时，羽毛球中心的独家赞助商是李宁。 对此，素来强硬的李永波也睁一只闭一只眼。 在旧制度废止，却未明确代言制度、分成比例的情况下，诸家单位各自为营，拥有很大的自裁权。 宁泽涛曾接触过一家代言，教练与他本人都谈妥了，上报游泳中心时，却遭到拒绝。1200万元的代言，毫无缘由地流产。 相较于篮协、网球中心、羽毛球中心的灵活迂回，游泳中心缺乏以运动员为本的诚恳。 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古代家长，对于不听话的刺头，轻则训斥，重则逐出队伍。
2005年，田亮离队就是前车之鉴。 2016年，宁泽涛能否参加里约奥运会一度成谜，最后还是体育总局出面，才为他争得出征机会。 在这次抗争中，宁泽涛身处弱势，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可他素来并非不识时务的人，相反懂得察言观色，格外敏感。 从小在训练课上，他就能看出教练的情绪。 还悄悄对队友说：“你小心点儿啊，教练不高兴了。” 他最爱吃三文鱼，在澳洲集训时，很难外出。 一次教练带来一盒三文鱼，可能大家都吃不惯，轮了一圈也没吃完。 宁泽涛才拿起剩下的半盒，“还能剩啊，我以为不够吃，都没敢吃。” 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却做出与想法大相径庭的反抗，这股骨子里的拧巴，宁泽涛从小就有。
10岁时，宁泽涛参加全国游泳比赛，教练要给他报9岁组。 往小了报一岁，这是当时国内游泳比赛中，都心口不宣的潜规则。 宁泽涛死也不愿意，一个劲儿说：“我不干。” 教练甚至叫来他母亲一块劝，这个10岁的孩子显示出超乎的执拗。 教练小声对他说：“人家10岁的，都去游9岁组，你去10岁组，不就吃亏了吗？” “那我就跟11岁的孩子一块游，不信赢不了。” 这个外表腼腆的乖孩子，在安静顺从的外表下，深藏着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和真实。 有人来队里拍摄时，教练对他说：“有人拍你，好好表现一下，今天你洗碗。” “轮到谁洗，谁来洗吧，不用特意装。” 私下里，他真实得有点轴。但面对记者时，又是天生完美的采访对象。
采访游泳比赛多年的记者和很多运动员都做成了朋友，从泳池出来，经过采访区时，往往会先拍拍肩膀或者拥抱鼓励。 这种举动在宁泽涛身上几乎不可能，采访时，他表情和蔼，回答得也面面俱到。 但从站姿和距离，就能看出他并不允许更近一步的亲密接触。甚至需要记者提醒，“能不能站近点儿，方便收音。” 他也会立刻配合，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朋友间的放松。 只有拍摄《转折点》时，是宁泽涛与游泳中心关系的爆发点。事实上，采访他很难，每次都要经过层层审批，还不一定能见到面。 后来，节目组都准备放弃了，终于加到了宁泽涛微信。 “我不希望你用外交辞令的方式来应付我的采访，否则就算了。” 十几分钟后，宁泽涛答应下来。整场节目中，他一改往日的滴水不漏，将真诚与分寸拿捏得都很好。 节目的播出，最后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 这种直接将内部矛盾揭露出来的做法，不符合常态。 宁泽涛也面临移除国家队的风险。
8岁时，父母为了让他克服怕水的毛病，送他去学了游泳。 两天后，蛙泳学得有模有样，也不再需要游泳圈，启蒙教练郭红岩认定这是颗好苗子，说服了宁家父母，让宁泽涛继续学游泳。 11岁时，他就游进省队；14岁，在海军队成为叶瑾的手下，游出了“海军上尉”的军衔。 少年得意从军乐，走上职业体育人的道路完全出于偶然，能够走入国际赛场为国争光，更是从未设想过。 一次， 他在队里生急病，父母千里迢迢驱车八小时去看他。 等到山崩海啸的负面消息接踵而至时，父母还念叨：“最初的期望就是当个体育老师，平安健康就行。” 所以退役后，他计划回学校读书，对于娱乐圈，“坚决不涉足，这是我和家人的底线。”
说到底，宁泽涛也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的运动生涯结束了，真正的人生还很长。 就像他在微博里写的：“任何的限制都是从内心开始，追求美好，包容遗憾。” 在一场是是非非中，消耗了大半运动员的气数，在最有幸的年纪，没有摘过奥运金牌，固然遗憾。 宁泽涛式退役，应引起反思。在僵化的旧制度下，何以应对层出不穷的时代新问题。 倘若不与时俱进，那么所牺牲的就不止一位宁泽涛了。 而宁泽涛注定是一位时代的勇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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