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 《读李贺梦天句》:“金辔高轩过,锦囊红豆篇。摧城阵云黑,斫节楚辞妍。承露铜人泪,团光老兔眠。玉楼何所记,天上葬神仙。” 李贺《梦天》原诗:“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人类的思维和灵性厚重到了无法估量,以至每个时段、每个领域,都会出现极其灵异之人。譬如唐诗中的李贺,便是。李贺极其灵异,大小李杜盖不住他。四人中李商隐和他略似,真能和他放在一起说的,恐怕也就李白了。只是李白和李贺也不一样。一个是极致,一个是极端。一个是徜徉殊胜,一个是流连绝境。一个似神形迹,一个却似鬼唱歌。一个是生无旁骛死不了,一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李白和李贺,为人为诗的差别。 李贺的灵异,读他诗的人随时可以触及。这么多奇诡的句子和感觉团在一起,好似一连串惊雷闪电凭空而来。声色俱厉,排山倒海,震撼的感觉,让人一下子振聋发聩。只是这种美到无解的震撼,平常人能经得几回?所以说到唐诗,说到唐代诗人,单单喜欢李贺的人,恐怕没有。喜欢三李是有的。为什么呢?只为三李是连在一起的一片大地,人们向往这片大地,自然不想割舍寸土寸金。 成千上万个中国字,组成不同词组的可能性几乎无限,而人生对美的承受力却很有限。李贺突破了人生这一种承受力。他的“谁知死草生华风”“腻香春粉黑离离”“塞上燕脂凝夜紫”“忆君清泪如铅水”这类句子,太酷,太高冷,生生拷问人生关于美的承受力度。这位只活了27年的诗人,和光同尘、齐生死的感觉,想来是生来独有。他喜欢背个诗囊出门,一路捡他的诗,灵光一现,诗就来了,诗囊就鼓鼓的了。捡诗的状态很美,捡到的诗呢?美得出人意料。不要说是平常的人,即使杜甫、李白,也会很意外。 看看《梦天》这一首。李贺说他做了个梦。他看见天色阴暗,像是月亮上老兔和寒蟾哭泣的样子。一会儿云起了变化,投出了一斛光亮。月亮湿漉漉的,缓缓、圆圆地滚动着。在芬芳的桂花树下,他碰见了嫦娥。从月亮上俯瞰,三座神山下人生的去处,也就是一些黄土和河流。这些黄土和河流,千变万化,一刻也停不下来。人生常说的千年,实在是一眨眼的工夫。所说的九州呢?远远看去,只是九点烟尘,所说的大海,只是一杯水的量。 李贺活得窘迫,按常理,不会有清闲去考虑飞天。可是他有这份清闲。他原本不属于大地、不属于尘世。当他写出“天上几回葬神仙”的句子后,他应该也明白自己是不属于大地、不属于尘世的人。他临死时,说玉帝造了白玉楼,要他去写美的句子。他说的是心里话。他应该是会心笑着走的。他是带着自己的心走的,带着一颗远比所有的人生更渴望美的心走的。 注释 ① 老句寒蟾,古代传说月中有蟾蜍和玉兔,故写月常及蟾与兔。因为月亮古老,所以想象月中之兔也年老;因为月宫奇寒,所以想象蟾蜍也很寒冷。云楼,指月宫中的楼台殿阁。这两句是说:月宫中的老兔寒蟾都在哭泣,天色清明如洗,月宫中的楼阁半开,月斜射,映白了宫壁。 ② 玉轮,指圆月。因为月光皎洁如玉,圆转如轮,故称。湿团光,说的是月轮从露珠上辗轧而过,似乎也被露水沾湿,闪耀着晶莹的水珠。鸾珮,鸾鸟形状的玉饰。这里代指佩带着玉饰的仙女。桂香陌,传说月中有桂树,所以诗人想象月宫中的道路也飘散着桂花的芳香。陌,小路。这两句是说:圆月如轮,辗着寒露前行,光团都被沾湿。 ③ 黄尘,指陆地。清水,指海洋。三山,指古代神话中所说的东海里的蓬莱、方丈、瀛州等三座神山。更变,更替变化。以上两句是说三座神山之下的陆地与海洋交替变化着,这种变化,在人间看来要经历上千年,但在天上的仙人看来却像快马飞奔一般迅速。语本晋葛洪《神仙传·王远》:“麻姑自说云:'自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这两句是说:人间三座神山下,沧海桑田更互变化,世上需经千年之久,可是天上看去却快如奔马。 ④ 齐州,指中国。九点烟,中国古代曾划分为九州,这里是说从月宫中下望九州,波折就像是九点烟尘一般。一泓,一片深广清澈的水。泻,流淌。这两句是说:遥望中国九州,只有九点烟尘一般大,苍茫深广的大海,也只像是一杯清水,流泻在广袤的大地上。 解说 李贺的大脑简直有点儿像魔术师的锦囊,让人惊异他怎么会从里面取出那么多神奇的东西来。 这首诗是想象力的飞翔,诗中李贺成了想象的神,飞进自己用观念营造出的月宫之中,然后又从月宫中探下头来,俯视人间万象。自然地,这首诗在意义上分为两个部分。 前四句是第一部分,写神游月宫。 月宫、玉兔、蟾蜍、仙女、桂树本是“月亮传说”中再寻常不过的意象,但是到了李贺的笔下,便有了全新的意味:兔是老兔,蟾蜍是寒蟾,天色是一片青幽,像是它们的哭泣。“老”是时间的久远,“寒”是空间的寒冷,给人一种神秘幽深的感觉。在这样的天色中,月宫楼阁半开,月光斜照,映白了宫墙。圆月如轮,辗轧着寒露,月光也被沾湿。就在这样清幽的月宫之中,在桂花飘香的小路上,诗人遇到系着鸾佩的仙女。 李贺喜欢用冷硬的意象,冷如寒蟾湿露,硬如玉轮鸾佩。这冷硬之中不仅有形,而且有声:老兔寒蟾的哭泣,玉轮辗过的露珠,鸾佩的清脆碰响,像一首多声部的组曲。 不仅意象冷硬,而且声韵也很冷硬,前四句的韵脚为色、白、陌,全是入声字,在读音上也给人硬而脆的感觉。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李贺式的神异的抒写,甚至是“怪异”的抒写。 这种“神异”还表现在他能让他笔下的形象很特殊地“动”起来。青幽的天色和月亮的团光本是凝定的形象,李贺将之赋予了很不寻常的“动”的背景:天色是由于老兔寒蟾的哭泣而形成,月亮的团光也被月轮辗过的露水沾湿了。 中国人喜欢完美,喜欢快乐,不愿意接受伤痛和残缺,所以在通常的观念中,月宫里的兔子任劳任怨地捣药,蟾蜍也老老实实在呆着,它们当然不会哭泣。但是李贺不同,他让它们哭了,哭得还很不轻,这种清冷的天色就是它们给弄的。月亮常被呼为“白玉盘”,也不会滚动起来辗轧人家的东西;但是李贺却让它不安分起来,辗轧了露珠,还沾湿了自己的团光。 不过,这种神异的“动”,带有点儿残缺色彩的“动”,并未让我们觉得不舒服;将之放在整个诗境之中,反而增强了审美感受,同时又贴近了我们的真实感觉。多么神奇的天上世界啊!它不光是“神气”,这里面还有一缕灵动着的亲切的“人气”。这不是那些想象力缺乏者所营造的枯燥无味的月亮:一座大而冷的房子,里面住着一只神经质的兔子、傻乎乎的蟾蜍和一个空虚无聊的嫦娥。 青色的天幕下,诗人浴着湿漉漉的月光,逢着可爱的仙女,漫步在飘香的小路上,不觉一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故园——人间。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慨! 人间的三座神山下,正经历着沧海桑田的变迁,千年时光,就像是快马飞奔,转瞬即逝。遥望神州,只像黄尘清水中九点渺茫的烟尘而已。 诗的后一部分写了一件事情的两层意思:人世上时间的短和空间的小。“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这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时间观的表达方式,“变更千年如走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把“齐州”“海水”说成“九点烟”和“杯中泻”,在意象的运用上很大胆,很新鲜。但这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千年如走马”“齐州九点烟”“海水杯中泻”等诗句运用的对比夸张手法,很值得我们学习借鉴,但这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应该是李贺在这种强烈的张力结构中所体现出来的观念。 时间的短促,空间的微渺,很多诗人都有过这种感受,很多诗人都吟咏过,但是态度上却很不相同。有人因此而生出及时行乐的思想,比如“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有人则带有一点虚无意味,比如“古来万事东流水”;还有人带有一种感伤情调,比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贺则不同,他在诗中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焦灼。在无限与有限的对比张力中,发现人世是何等短促,生命是何等渺小,这背后有着一种渴望无限的冲动。 把前后两个部分结合起来看,这种渴望就更加明显。梦中的月宫风光无限,而地上则时如走马,空如杯水点烟,自然地引起一种超越的渴望。 但这又不是汉武帝要成仙式的虚无幻想。李贺梦中的月宫也不是单用空洞的“美好”一词便可以囊括的,而是带有点儿“人气”的。由于理想不能达到,但又不是彻底的虚无,所以才会引起对此生此世的有限而又真实的焦灼。对李贺而言,这种焦灼是他的真正的生命源泉所在。 从意象的组织方式上看,前一部分主要是意象的描摹和累加,总体上给人一种凝定的感觉;后一部分则主要是意象之间的鲜明对比,带有一种强烈的动感,“更变千年如走马”“一泓海水杯中泻”,给人一种沧桑流变的震撼。两个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感受,对人世的焦灼便由此而生。 灵动的诗篇要有灵动的想象,完美的人生要有敏感而深刻的心灵。李贺的《梦天》,即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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