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喧囂才顯出寂寞的深 解讀閻連科新作《受活》 尚曉嵐 海豚 | ■作家閻連科近照■本版剪紙選自《受活》插圖■長篇小說《受活》/閻連科著/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 |
中國作家有許多來自農村,在城市裡如魚得水的為數不少,但閻連科不在其中。《受活》這樣一部看似寫鄉村的小說,其實誕生於閻連科和城市生活的緊張關系之中,呈現的是他面對這個時代內心的荒涼。
作家印象
寂寞如火
多年以前,河南有個農村少年特別崇拜城市,希望將來能在城市裡擁有一份領工資的工作。后來他看到一篇小說《分界線》,得知作者張抗抗憑這篇小說從北大荒被調到了省會城市哈爾濱,改變了命運,他覺得《分界線》是最偉大的小說,那時他連小說分為長篇、中篇、短篇都不知道。他也開始寫小說,再后來他參了軍。許多年過去了,寫作真的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寫出了《夏日落》、《日光流年》、《堅硬如水》等名作,他最新的長篇《受活》被有的評論家認為具有開創意義,說是超現實寫作擺脫了文本實驗,“第一次和貧苦人的命運相結合”。他得了獎,出了名,住到了北京。他的願望看來都實現了,可這時他說:“我在北京不舒服,回老家也不舒服,面對社會無所適從,我是要被淘汰的人了。”
他當然是閻連科,當代文壇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中國作家有許多來自農村,在城市裡如魚得水的為數不少,但閻連科不在其中。《受活》這樣一部看似寫鄉村的小說,其實誕生於閻連科和城市生活的緊張關系之中,呈現的是他面對這個時代內心的荒涼。“我與北京隔得特別遠,除了家和菜市場有關系,我和北京再沒什麼關系了。與朋友交往越來越難,距離越來越遠。日常生活沒個地方躲。年輕時向往城市,說白了是想成名成家,四十多歲了卻發現對城市很厭煩,奮斗來的生活毫無意義。”
作家要熱愛生活,這是句老話。閻連科反問道:“要是我愛不起來呢?不熱愛生活就不能進入文學嗎?”這個外表顯得非常寬厚、隨和的人,內心其實沖突得厲害。他說:“寫作者最基本的是和世界建立一種什麼樣的關系。我特別煩小說的日常化、庸俗化,我希望自己的小說有豐富復雜的含義,我覺得沒有激情沒有憤怒就不要去寫長篇,但我的小說還是灰,很少能看到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溫暖、真誠的關系,到處是冷漠和殘酷,與人、與社會、與歷史都構成了一種緊張激烈的關系。”
作家往往能通過寫作來緩解自己和現實、和內心的緊張關系,但在閻連科身上似乎也行不通。“面對社會,面對歷史,面對自己,永遠沒有勝利感,寫完后總是敗下陣來的感覺。每次寫作都是自己把自己打垮的過程,每寫一部長篇都要用很長時間重新建立寫作的信心。每次都希望與從前的作品有差別,每次都可能完不成,每次都筋疲力盡。” 閻連科這種根深蒂固的失敗感,也來源於他對當代文學的失望感,以及自己作為當代文壇一員的認識。“當代作家很難寫出傳世之作。對當代文學的失望肯定也是對自己的失望,我的作品70%是垃圾。每個作家都是在制造垃圾的過程中留下很少的精華。你閱讀名著,卻感到每一座高山你都無法翻過,你找不到這些名著給你留下的路在哪裡,即使找到了能不能翻過去也是非常痛苦的過程。現在99%的作家是無路可走的,隻有1%到2%的作家能在痛苦中獲得一點新生。”
面對所有的灰暗和混亂,閻連科想要逃避,想讓自己的內心“靜一靜”。不過這對一個始終在奮斗、渴望具體目標的人而言想必是困難的,他矛盾重重:“我不是厭世,也沒有遁世的必要。能和生活、和自己對抗下去就對抗,實在對抗不下去了再說。”
假如我們相信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那一大段教誨,或許閻連科內心那“亂糟糟的一團”是值得羨慕的。並不是有什麼“大任”在等著他,而是相形之下,我們太多人都活得太明白了,作家活得一清二楚,最本質的創作內力也就消散了,剩下的無非是名氣、技巧、媒體宣傳的相互作用,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
正如閻連科所說:“這是讀者不養作家的時代,讀者隻養他自己。”《受活》這樣擁有沉重主題、宏大敘事的作品是我們時代文學的一個異類,這很可能使它成為一部寂寞的小說。世界本來如此,有得意,才顯出失落的痛,有喧囂,才顯出寂寞的深。
作品評價
套圈游戲
寫小說有如套圈游戲。故事從作者手中脫手,在空中有一段自主飛翔的過程,像長了翅膀一樣,這時,作者既要發揮主觀能動性,又必須抑制住自己的主觀先行,使心智和創作與故事的生長保持同一步調。筆下的萬物將自圓其說。
重要的是,套圈悠起來之后,最終還得回到地面上,罩住某個物件。小說完成了它的全過程,因其有一段凌空蹈虛的經歷,待到它再回到實處,找出症結,我們對不可知世界的認識又由此而進了一步。
這是我讀了好作品之后的籠統感受。閻連科的小說從前沒讀過,《受活》是首次。總的來說,這本書讓我幾次想起奧威爾的反烏托邦小說《1984》,一樣的反諷,一樣層層遞進,深入到政治黑暗的心臟。閻連科是不滿足於套一個小獎品的,於是乎他讓套圈久久地在空中行駛,顫顫巍巍,讓人擔心,但你同時期冀著有一個大獎在后面等著。至於作者能否套著一個大的,每個讀者的心理期待不同,自然說法不一。我個人的看法,《受活》是從反烏托邦出發,回歸於小烏托邦。
他真是敢寫且會寫,雖然全文用河南方言寫就,那語言越讀越有味道,鄉土得華嚴貞淑,鄉土得形而上。借助於法國印象派畫家馬奈的一幅畫,《奧林匹婭》,可以更好地理解閻連科的寫作風格。馬奈將人物(裸體女人,皮膚白得耀眼)置於高光高調中,產生一種獨特的壓縮式立體感,又佐以黑女奴為背景,通過強烈的對比色來形成具有詩意的深度,“由暗色到亮色沒有中間調子”。閻連科的《受活》,人物是沒有影子的,他們直抒胸臆,腦筋不會拐彎,故事裡根本沒預留出人物性格發展的空間。他們的性格與命運幾乎可以說是先天的,宿命的,而在此世,他們隻為呈現天意。閻連科寫了兩組相對照的人物,一是雙槐縣胸懷大志的縣長柳鷹雀,一是在茅枝婆領導下的受活庄村民,一群盲聾瘸拐的殘疾人,兩者都想在現實世界中完全按照個人意願建設天堂,並且為此他們身體力行著,是實在的行動者。
這本小說讀著有趣,某些章節甚至能讀出金庸、古龍的機巧來。比如受活庄的殘人表演團在魂魄山被關了禁閉那段。閻連科的創作舉重若輕(反之亦然),真是一個重量級的套圈好手。
詞語解讀
閻連科解讀《受活》關鍵詞
小說虛構了一個叫受活庄的地方,這是一個遺世獨立、鮮為人知的村落,所有村民都天生殘疾,視健全者為另類。主人公柳縣長異想天開,想用重金購買列寧的遺體以發展旅游經濟,在這一過程中,受活庄被柳縣長驚喜地發現了,於是,這個由殘疾人組成的村庄開始了走向外部世界的不歸路:村民們組建了絕術團,在柳縣長的帶領下紅遍方圓百裡。
■緣起:1991年《參考消息》上有條報道,說的是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保護列寧遺體的經費短缺。此外還聽說過一個盲人村。於是想像就來了,就有了“受活”這樣一個基本由殘疾人組成的村庄,有了縣長欲籌款購買列寧遺體,修建紀念堂,發展當地旅游致富的荒唐夢想,有了這些殘疾人離開故土,為籌款為發財而登台演出的悲劇命運。
■主人公:柳縣長是用漫畫夸張的手法塑造的一個非常獨特的干部形象,他被權力異化,被“土皇上”式的東方政治文化異化,被生前死后的願望擺弄得荒誕而殘酷。受活庄的領袖茅枝婆希望村民過上好日子,可從“合作社”時代開始她一步走錯,步步走錯,幾十年都在為將這個本來被遺忘的村庄帶入體制而贖罪,讓受活庄重新成為體制之外的桃花源是她的最終理想。
■隱喻:我試圖描繪當前社會發展帶給我的混亂感受和內心焦灼不安的思緒。有評論家說我是“用烏托邦反烏托邦”,其實受活庄最后退出體制並不是我開出的藥方,離開了現實,歸宿最終是虛無的,退回去也是靠不住的。
■現實主義:有評論家說《受活》是“狂想現實主義”、“超現實寫作”。目前流行的所謂“深刻揭露現實”、“深刻反映男女情感”的小說相當淺薄,它們隻承認來自生活經驗的真實,其實與現實沒什麼關系。《受活》至少有別於這樣的現實主義。作家最基本的能力是“無中生有”,把不可能變為可能,把不存在變為存在,而不是把真的變成真的,把存在變成存在。真實不存在於生活,隻存在於寫作者的內心。小說的精神應當同現實相連,而表述上離日常性的真實越來越遠。當我在寫作中徹底放棄了日常的真實,將一切都打破,就會非常有新鮮感,它支持著我的寫作向前走。
■方言:《受活》全部用豫西方言寫成。如今漢語創作對方言的擠壓十分嚴重。盡管方言寫作與當前的消費文化相抵觸,但如果沒有這樣一種語言文化存在,漢語將變得十分單薄。我希望能通過方言來豐富漢語寫作。
■注釋:《受活》每一章都附加了注釋(稱為“絮言”),與正文共同構成小說。一是文中某些方言需要注釋才能看懂,二是出於一種寫作技術上的便利,注釋使現實、歷史、傳說很自如地相互溝通。
■單數:《受活》的章節與頁碼全都用單數標明,全書中二、四、六、八之類的雙數也被盡量回避。因為在河南北方,甚至在東方文化中,雙數總是代表吉祥,那麼單數透露出的就是“不祥”的文化氣息,這也是傳達小說氣質的一種方式。
■命名:《受活》中的人名、地名大多以動植物的名字命名。章節名稱是從“毛須”、“根”到“果實”、“種子”,猶如一棵植物的生長。時間採用六十年一個甲子的舊歷。這都帶有輪回、回歸的意思。寫作的過程就是返鄉的過程,無論那個家鄉能不能回去,有沒有回去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