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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为“闲暇”说几句话

 潇潇雨ekg9m5f4 2019-03-15

编者按

忙着开题,忙着发论文,忙着评职称,忙着“填补学术空白”……对于从事学术的人来说,勤奋是唯一正确的姿态么?如果勤奋的背后是无趣甚至无意义,那我们是不是在接受学术体制规训的同时背离了人文学科的初衷?

本文原题“有闲、趣味以及‘爱美的’”,陈平原老师想为“闲暇”说几句话,有闲不等于懒惰,而是提醒我们在面对研究对象时不要失去余裕和乐趣,也希望真正对人文学科感兴趣的人,都能有一颗“爱美”之心。

两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题为《马儿啊,你慢些走》,感慨最近一些年,中国的大学校园里,没人悠闲地散步,全都一路小跑,像赶地铁一样。 希望教育当局给教授和学生留点读书的时间,给大学留点成长的空间,这比拼命拔苗、催肥要好。这么主张“悠闲”,马上会引来诘难 :这是鼓励偷懒!你们大学教授,拿的可是人民的血汗钱!这样的帽子压下来,不太好平心静气地讨论问题。不过,我还是想为“闲暇”说几句话。

1932 年,上海北新书局刊行《三闲集》,在序言中,鲁迅反击成仿吾对他“有闲”的指责,并特别说明“编成而名之曰《三闲集》,尚以射仿吾也”。

此前五年,成仿吾发表《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称“鲁迅先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是一种“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后面必有一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这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它所暗示着的是一种在小天地中自己骗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

编印旧书就是有闲,有闲就是有钱,有钱就是资产阶级,就是“政治不正确”,这一系列推论,近乎深文周纳,难怪鲁迅很不满。

在《三闲书屋校印书籍》《〈小说旧闻钞〉再版序言》《三闲书屋印行文艺书籍》单页广告中,鲁迅再三予以反驳。鲁迅甚至建立自费印书的三闲书屋,出版法捷耶夫的《毁灭》、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德国艺术家梅斐尔德为苏联作家革拉特珂夫小说制作的版画《士敏土之图》,还有苏联版画《引玉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尼古拉·果戈理的诗篇死魂灵一百图》等。

以上两本书和《读书的风景(增订本)》,封面图片皆为珂勒惠支版画

三闲书屋刊行的书籍,大都跟苏联文化艺术相关,一看就是别有幽怀。鲁迅去世后的 1937 年,许广平还用三闲书屋名义印行《鲁迅书简》《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和《且介亭杂文末编》等。

三闲书屋印行的《死魂灵》

借用明人张潮的话来说,“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鲁迅不是没有休闲时刻,但“休闲”并不妨碍其提倡“革命”。以“三闲”名“书屋”, 对于那些以无产阶级名义“垄断革命”的人来说,绝对是个很大的讽刺。

跟“有闲”并列的,还有“趣味”,这两者都是成仿吾极力攻击的。 恰好梁启超就最讲趣味,在1922年所作演讲《学问之趣味》中,梁称:“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为‘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个零了。我以为凡人必须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那么,生活便成沙漠,要他何用?”

所谓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最典型的,莫过于游戏、艺术或学问。为人为学,讲究“趣味”,可以是颓废,也可能极为进取。至于“趣味主义”这个词,言人人殊,褒贬各有道理,就看语境。记得上世纪50年代开展《红楼梦》研究批判时,陈友琴撰《俞平伯先生的趣味主义及其他》,称俞先生在文学研究中讲究“趣味”, 这就确定了“他在学术思想上和胡适、周作人的资产阶级唯心论一脉相承”。

梁启超谈“趣味主义”,还可以勉强接受;到了周作人、林语堂、俞平伯等, 可就备受责难了。文学创作如此,学术研究也不例外。百年中国,始终瞧不上“为学术而学术”,更不要说研究中的“趣味”倾向了。其实,谈学术研究中的个人“趣味”,没什么不妥;只是别标榜“主义”,一加上“主义”, 就有刻意拔高、积极提倡之嫌。

反过来,今天的中国大学,过于忙碌,不敢正视“闲暇”的意义,因此, 也就没有谁再想那些“遥远的、不着边际的、玄妙的问题”了。没有“余裕”, 必定著作仓促,文章也不够丰腴。所谓“有闲”,并不是无所事事,浪费国家钱财 ;别的不敢说,人文研究确实需要“从容不迫”的心态。越来越强势的教育主管部门,越来越希望有所作为的政府官员,以及越来越缺乏自信心和自主性的人文学者,面对“学术工程化”趋势以及“立竿见影”的 巨大压力,哪来休养生息的时间和空间?

这让我想起抗战中梅贻琦、潘光旦的《大学一解》,其中特别指出,“今日大学教育之学程太多,上课太忙, 为众所公认之一事”。为什么大学非要有“闲暇”不可,就因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 读书人需要观察、欣赏、沉思,方能体会“读书的乐趣”。

西南联大学生泡茶馆

听“成功人士” 介绍经验 :与论文写作无关的书籍,一概“非礼勿视”。可这么一来,不就成了“学术机器”?人文学者本该感情更丰富,感觉更细腻,身段更柔软,趣味更广泛,视野更开阔,如今多被训练成能写论文的“学术机器”,实在可惜。

对于人文学者来说,除了悠闲与自由,还得有个人品味。说“把玩学术” 不太合适,显得有点轻佻,但如果是“沉潜把玩”呢?其实,读书做学问, 目的性太强,很难达到痛快淋漓、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一点,学问与游戏之道相通——整天想着一举一动如何有益于国计民生,缺乏足够的好奇心、 求知欲、距离感,反而做不好。按照今日“学者”的标准来衡量,传统中国读书人,全都是业余性质——可这种“爱美的”读书人,自有可爱之处。

这里所说的“爱美的 ”,乃英文 Amateur 的音译,意为“业余的 ”。 1921 年 4 月,戏剧家陈大悲在北京的《晨报》上连载论文《爱美的戏剧》, 参考美国小剧场的经验,提倡与职业化、商业化演出相对立的“爱美剧”。 我关注“爱美的”这个词,就因为它与传统中国的博雅传统不无相通处。 比如,喜欢艺术,但不将其作为职业,更不想拿它混饭吃。有文化,有境界, 有灵气,即便技巧上不够娴熟,也可取——起码避免了专业院校学生容易养成的“匠气”。

过度的专业化,导致许多伪学者“身在曹营心在汉”,整天“为赋新词强说愁”,制造无数只在填表时才有用的文化垃圾。如此“生产强迫症”, 以及“创新迫害狂”,对人对己,都是一种戕害。某种意义上,我欣赏“爱美的”人文学者,就因其完全沉湎其中,更有可能兼及思想性、趣味性与批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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