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人被《连城诀》书尾的一段感动，大空心菜狄云带着小空心菜回到雪谷，水笙从山洞里奔出来说“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全书写尽人心鬼蜮同类相残，最后寥寥几笔给了一个光明结局，自然让人分外欣慰和珍惜。但是我看到这里却没办法轻松起来，我的心还在小师妹戚芳那里。我想，如果戚芳还活着，狄云自当带着她们母女同来雪谷，那时候再看到水笙迎出来就不能称之为一个理想的结局了。 戚芳真惨，宝藏秘密揭开的整个过程都经由她的命运碾过，也不过短短一天而已，她见识了丈夫、公公及万家门下众弟子的恶毒，知道了父亲丧生的真相和师哥所遭的冤屈。她善良单纯如水晶，这种遭遇对她来说比狄云身受的痛苦还要剧烈。她的父亲是被丈夫和公公亲手杀死，可是木已成舟，她已成了万家媳妇，还有了女儿，她既不能杀了丈夫、公公为父亲报仇，又无法面对父亲在天之灵。她本“以之为夫郎”的师哥被丈夫设计送进监狱，她没害师哥，而师哥却因她被害，在师哥蒙冤入狱流落江湖九死一生的时候她倒是做起了万家少奶奶，她又有何面目再见他！善良而单纯的人容易自责又容易对世界绝望，她只有一死以全节义。如果她稍微自私一些，她便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狄云必会原谅她，也会善待小空心菜，只是她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她唯一的那么一点儿自私都用在了师哥狄云身上，她明知道万圭对她早已起了杀心，她不忍心看着万氏父子在墙洞中活活等死，于是放了他们，然后死在丈夫手中，请师哥再原谅她一次，还请师哥养育小空心菜。 岳灵珊也是死在丈夫手中，巧的是同样也是丈夫亲手将匕首插入她胸腹，同样也是在死前得知了一切真相，更巧的是，她们都有一个痴情的大师哥和无情无耻的爹。 岳灵珊爱上林平之一部分是由于性格注定，一部分仍是出于岳不群的安排。岳不群派她去福建，林平之英雄救美便初步赢得了她的好感，她眼见着林家惨遭灭门，心中又添几分同情。再然后，岳不群收林平之为弟子，将令狐冲派去思过崖，费尽心思给这对小儿女创造恋爱条件，她教林平之练剑，每天耳鬓厮磨难免生出情愫。林平之长相俊美，人品风度俱佳（在真相揭露之前），又老实持重，颇有“小君子剑”之风，得到岳灵珊的青睐真是不费吹灰。 戚长发为了得到宝藏，苦心潜藏，不惜眼见着亲生女儿落入魔窟嫁给虚伪奸诈人面兽心的万圭。岳不群为了得到辟邪剑谱，不惜以亲女为诱饵使林平之上钩，即使是他得到剑谱之后，为免林平之起疑心仍然让女儿嫁给了他。这两位奸滑老爹苦心孤诣地把亲生独女送上绝路，真乃人间极品！ 两位大师哥也真是人间苦逼，他们心术正直，尊师爱妹，半点儿花花肠子都没有，一个被送入监牢，一个被逐出师门，都是以“莫须有”的罪名，真是冤煞人也！狄云多么纯朴忠厚的一个伢子，因为师父的新衣服被人弄坏了就毫不犹豫上前跟人拼命，令狐冲在内力全失的情况下一剑刺瞎十五名恶徒的眼睛，使华山派免遭灭门之灾，最终也免不了炮灰的命运。 岳灵珊爱上林平之是有迹可循的，像所有小姑娘爱上一个小伙子，一开始是玩玩闹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他，伴之以迷惘而不自知的微笑，甚至睡梦中的呓语，都在透露姑娘萌动的春心。林平之的遭遇让她同情，他复仇的决心让她怜爱，他的敦厚让她生敬，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想给他全部的爱护，对于陆大有的横加干涉她直接把帐算到了令狐冲头上。破庙中遭左冷禅派人围攻，生死之际两人牵手相护，再到洛阳两家家长一见就算大局已定了。这整个过程都在令狐冲的旁观之中发生，直到少室山下四个雪人身上的“海枯石烂，两情不渝”，再到婚讯传来，一步一步都使他心如刀割。当他知道岳灵珊移情以后就决心求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爽，其行也豪。如果他还好好地做着华山派首徒，小师妹给他做了老婆，他必然会爱惜羽毛，才不会去跟那些邪魔歪道为伍，任大小姐更是没有可趁之机。可以说是华山派和小师妹对他的一推一拒，成全了任盈盈。 狄云坐了五年大牢，正好略过了小师妹爱上他人并嫁之为妻的过程，可是他每日所受的痛苦也不亚于令狐冲，所以，一听到小师妹嫁人的消息他毫不犹豫就悬梁自尽，实是伤入肺腑残生无念。狄云受害很大原因是由于他的单纯，数年后他便学了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所保留。戚芳上了万圭的当也是因为她的单纯，这一对湖南伢子自幼在乡间长大，又被师父故意蒙蔽不得开窍，哪里知道世道险恶。万圭要骗她实在太容易，先捏个骗局把她青梅竹马的师哥送到牢里，并且同时弄臭他的形象和名声，她对师哥失了望，他这边厢再假扮仁义正直，对她百般呵护，她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孤女，父亲失踪了，师兄坐牢去了，她独在异乡无依无靠，没有盘缠，没有主意，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怎架得住豪门公子的手段攻势，只好顺水推舟嫁了。她和狄云一样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太过仁善。即使认定了狄云行了恶事，她仍然偷偷放走了他，还把自己的首饰甚至孩子的金项圈都给他做逃亡的盘缠。也正因为这一念之仁，使得狄云不忍见她青年守寡，把毒蝎的解药给了万圭，戚芳为了拿回被吴坎偷走的解药被万圭误会，最后做了万圭的刀下亡魂。 比起岳灵珊来，戚芳的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从获知真相到刀下殒命不过一天的时间，岳灵珊比她受的折磨可多了。林平之在福建时就已经知道岳不群包藏祸心，他心中深恨岳氏父女，为了活命和报仇才假意与之周旋，得到辟邪剑谱之后岳灵珊的挡箭牌作用也就没有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看不到林平之的好脸色了。 岳灵珊有没有爱过大师兄？我觉得大概是称不上“爱”，只当他是从小到大的一个亲密手足。令狐冲比她大很多，教她练剑，保护她，照顾她，会无原则的宠她爱她，陪她玩耍，这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当然是很受用的。她在五岳剑派合并比斗之时不自觉使出那套冲灵剑法，神情间颇有回顾怀旧之意，也并不代表她恋旧，只是她当时深陷绝望之中，再见到一向疼惜她的大师兄，难免会想起过往，在她的心里是真爱林平之至死不悔的。她临死前说：“我的丈夫平弟，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求你照顾他。”字字句句教人肝肠寸断，没有半分怨悔之意，行将咽气还唱着福建山歌想着当初与林平之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而她对大师兄只有信任、愧疚、感激，临死也只有一句“对不起”。她遭此巨变，眼看苦海无岸，怕是心中早有求死之念，林平之送她一刀倒是对她的成全。 戚芳临死对师兄也是一句“对不起”，当然她是爱她师兄的，但是她对万圭也有不可磨灭的感情。她心甘情愿放万圭出墙做他刀下亡魂，终究是夫妻情深，不管万圭如何负她，她却从不变心，连看他受苦都不忍心。她嫁给万圭主要是为现实所迫，但万圭也并非全无优点，他长身玉立，俊美潇洒（又一个林平之），婚后两人也算恩爱有加。对于戚芳这种传统的旧式女子来说，夫妻和睦便是丈夫的恩情，所以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婚后过的每一天好日子都是他对她的恩，她不得不粉身以报。师兄狄云对她也有恩有情，可是她只能来世再报了：“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 如果戚长发不贪图宝藏带师兄妹俩远赴湖北，狄云和戚芳也许就永远在沅陵乡下平淡终老了。如果岳不群不收林平之为弟子，岳灵珊嫁给令狐冲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两个老贼处心积虑不惜一切都要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想要称霸武林富甲天下之心只怕在师兄妹们没出生时就有了，她们投胎在这样的父亲手上，注定有那么万劫不复的一天。可叹两对佳儿佳妇，还有那些年他们练过的“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还有“青眉如豆”“柳叶似眉”，从此绝迹江湖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