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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顾月华:大师身影

 老鄧子 2019-03-19

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件事相当奇怪,大人物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往往在平常心交往许久以后,才渐渐发现这些人都是大师级的人物,这在我后半生的海外朋友圈里,尤为明显。

怀念恩师任书博时,一些艺术大师的身影总是若隐若现,那些与我有缘相识无缘拜师的大师们,曾经被我轻忽地擦肩而过,而对他们真正心生崇敬是在经历了大半生沧桑之后了。

回顾一生中那些慈蔼的、严格的、怪癖的、有成就的许多老师时,我的面前便会浮现出一个微笑,这微笑出现在我在高中认识的美术老师任书博的脸上,他教初中部美术课,高中没有美术课,他从来没有教过我。

我是校刊的副总编辑,其实也就是每个星期要出黑板报,我负责写文章,画报头,装饰花边,在学生会开会的时候就认识了美术老师任书博,我对他印象很一般,因为他不像一个严肃的老师,凌驾于学生之上,他脸上老是挂着一种微笑,对每个人都很客气。

不知怎么,后来就让他看了我的水彩画,这一看不要紧,他就开始非常地关心我,总想帮我,也许他也觉得我的命是属于艺术的。

到我快毕业时,任老师提出来,要去拜访我的家长,我就去跟我的父母说,有一个初中部美术老师想来见你们,我父母就约了他。

任老师是一个非常朴素的人,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中山装,不修边幅,但是他的态度,却始终是非常的真诚大方,不卑不亢,脸上挂着微笑。他对我的父母说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美术学生,希望我朝艺术发展,他正好认识一些很有名的画家,他希望得到我父母的允许,暑假中带我去一一拜访,看我愿意跟哪一位老师学画,父母就问他,你认识谁呢?他把名字说出来,把我们都吓一跳。

中国画画家里,他说了吴湖帆、陆俨少、江寒汀、任伯年等好些人的名字。西洋画画家里,他说了颜文梁、李咏森、张充仁、钱君陶等画家的名字。

任先生的意思,他的水平教不了我,但是也许这些老师,可以对我有帮助,我喜欢哪一个老师,他就去请求他们收我为学生,单独教我,当时我父亲听了有点心动,就问我愿意吗?我说好啊。

任先生打电话来约我,我从常熟路走到淮海路上海新邨他的家里,认识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是江南女子,娇俏温柔大方得体,默默地做家务,儿子在读小学,倒是很调皮。任先生带我去坐电车,到各位画家家中,都是他买票。

任先生果然神通广大,好像最早是去见水彩画家李咏森,他住在一套大楼公寓里,墙上挂了许多水彩画,以城市风景为主,可是我不太喜欢他的水彩画,反而很快被他的夫人邵靓云吸引了,她的亮丽打扮及丰姿绰约使人眼前一亮,而且她也画画,画水彩画和中国画,画得明快流畅,李先生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画一些风景与静物,他是中国水彩画的先驱, 1959年李咏森先生是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水彩画教授,兼任上海美专国画系、油画系、工艺美术系教学,在上海的名气很响。

当时任先生让我带自己的画去给画家看,似乎受到他们夫妇一致的认可,答应我以后可以自己去拜望他们,可是我没有再去看过他们,我觉得李咏森水彩画作品的色彩不能打动我。

任先生对于我的选择全无责备,他是那样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似乎啥都不在他心上,其实他做事非常认真,不久,他带我去拜访的第二个画家是陆俨少,陆俨少是非常著名的中国画画家,以我的想象应该会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画家,结果他躺在屋角一张床上与我们说话,天气很热,那年头都没有空调,门窗大开,他衣冠不整地躺着,似乎是病中,摇着一把大蒲扇,屋子里杂乱无序,他那放荡不羁的懒散,也立即让我打了退堂鼓。

从陆先生家出来,我便对任先生说我不喜欢这个画家,也不想跟他学。任先生笑笑,没有再劝我。我后来慢慢知道,这个陆俨少的画非比寻常,人家评他的技法为前无古人,因为他在通过各种笔墨技法的探讨后,在他自己的作品里有突破有创新,如对勾云、大块留白、墨块等技法的运用。但是我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跟他差了十万八千里,用今天的话我们不在一个起跑线上,我怎么能看懂一个与李可染一起被誉为“北李南陆”,以传统的笔墨意蕴审视,其成就显然在李之上的大师? 

因为陆俨少和任先生都是吴湖帆的入门弟子,所以任先生才能够随意带一个学生到他的家里,让我看到两个不拘小节的画家汗流浃背地喝茶聊天。懂得欣赏这一幕,是经历了大半世的沧桑以后了。

接着任先生又带我去了张充仁大师家里,好像是在一个弄堂里。张充仁大师年轻的时候就非常聪明,他在考试的时候,拿了一个头等奖,但是当时大风把那个奖品的名字吹掉了,所以他就变成了第二名,但是这件事情,就成为他的宿命,很多的奖他都是拿了第二名。张充仁在油画水彩画和雕塑方面的造诣很深,尤其是雕塑,非常有名。作为留学生,又是从海外回来的艺术家,他是与众不同的。他戴着一顶法国帽,穿着西装背心,感觉比别的画家都洋气得多,但是我还是没有想拜他为师,虽然看了他很多的欧洲速写,觉得非常佩服,可是他仍没有引起我要拜他为师的愿望,我觉得他也并没有兴趣收我做学生。

终于,去拜访了一代油画大师:颜文梁。

颜文梁住在上方花园,就在我住的常熟路的尽头淮海路上,所以去看他非常方便,而且颜先生说的是一口苏州话,所以我们就有一种比较亲切的乡亲感觉。他开创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后来成为浙江美术学院前身。

颜先生个子不高,脸胖胖的,眼睛很小,嘴唇特别厚,他对我非常厚爱,认识了以后,给他看了我的画,他就做了好几件事情来帮助我。第一,他让我随时可以拿我的画去请教他,让他指点。第二,他给我找了一个他的学生,陪我去写生。第三,他亲自教会了我透视原理,跟色彩的色调色度色相的关系。第四,他给我看了他很多的原作,有些是欧洲的写生,或者是创作得奖的作品如粉画《厨房》等等。

我通常下午一点左右去,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颜先生睡完午觉,下到客堂里,就不住口地给我上课般地讲开了。

他的画非常多,他会一件一件的,不厌其烦的,解说给我听,一张一张地翻给我看,有的是在玻璃镜框里,如粉画《厨房》画一个厨娘坐在中式的大灶前,所有物体极尽真实,细节刻画精致入微,是得了1929年法国春季沙龙荣誉奖的。有的就是在一张一张的硬纸板和三夹板上画的写生,在欧洲,他很穷,买不起画布,就在那些硬纸板上,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色彩速写,油画的光影写生,有极美的印象派色彩,我非常入迷。

那些油画作品之美,当时就把我给惊到了,他的古典写实手法中运用了印象派色彩,我喜欢光影中色彩的热烈,也喜欢生活中有温馨人文的气息。他讲起画来,非常的专注。好像面对一室的学生,他眯着眼睛,看着前面,手比画着远方,给我讲透视、结构,怎么样去画透视。透视精确了,一张画的构图就平稳了,形象便立体了,我觉得他的话,说出了西洋画与中国画的差异之本,对我有醍醐灌顶的启蒙作用,我觉得跟颜先生学习便可以了。

虽然我已经认识了好几个老师,但是任先生说,你还有几位老师必须要认识,我让你去学习,去开眼界。其中一位是钱君陶老师,他是金石篆刻与书籍装帧权威。

夏日傍晚,我们走进弄堂里的一栋小洋房,钱君陶家住在这栋楼里,见到我们后,他像要献宝似的,领着我忽上忽下的,到每一间房间里去看东西,每间房间有不同功效,一幢房子像一幢美术馆。有的是放画的,有一间亭子间里是放他的金石刻印的,很多的图章,精美绝伦的装帧,也有的房间放了很多书籍,都是他的封面设计,排列得像展览馆一样。他把金石印刻精品拿给我看,我似懂非懂,很认真地看了又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说好。

钱君陶先生也是一个不平常的人物。他是鲁迅先生的学生,装帧艺术的开拓者,帮鲁迅、沈雁冰的《小说月刊》,叶圣陶的《妇女杂志》,钱智修的《东方杂志》及诸多名家著作担任装帧设计,也是中国当代著名篆刻家及书画家,一生制印两万余方。在他的旡倦苦斋里,我确实开了眼界,领略了金石篆刻臻于至善的境界。

在这期间,任先生坚持要我见一见吴湖帆先生,他劝说吴湖帆先生答应收我做弟子,他说吴先生经他再三推荐,已经同意先见我了,我就跟他去了。

吴先生居住的地方并不宽敞,他不在家里,有一个学生招呼我们,说老师有事出门了,一会儿回来。让我们在二楼坐等,中式的太师椅,坐久了很不舒服,我们干坐着等了两个小时,也没见到,我们就回去了。不久任先生带着我去他家,我们又等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没见到。学生偷偷告诉我这是在考验我的态度和决心。任先生还要去约,我不耐烦了,我说既然他不想收学生了,我们便不要去打扰了。

任先生说,错啦,他是考验你有没有这个诚意。事不过三,如果你第三次自己放弃了,那很可惜,如果你再去等过两小时,可能他就收你做徒弟了。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放弃了,我知道自己喜欢学油画,即使吴湖帆大师真的收了我,我还是觉得缺乏色彩光影的中国画水墨艺术不是我要的人生。

任老师的心中,想让我接受吴湖帆大师的衣钵,但我竟是让他失望了。

最后,我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有了素描、油画、中国画、水粉画各科老师,当时上海美术馆展出一批上海画家的油画,凃克老师的江南风景,用了三种颜色:黑瓦,白墙,绿树,他由此声名鹊起,风靡了上海油画界。

我这个诲人不倦的任老师,又帮我介绍了凃克老师,他让我拿了我的画,去请教凃克老师,我记得我带去的那些油画中有一张油画,地面上有点湿,所以在水中反射出天的蔚蓝,两边郁郁葱葱的树却在浓绿中,这一条路就非常的美丽,凃克老师很喜欢,他当时是上海美专的油画系及雕塑系主任,他的学生非常崇拜他,但是我却能自由出入他的家里,聆听凃克老师的教诲。

后来凃克老师被调回广西,离行前向我要那幅有雨水反射天光的小画,我送给他了,这时我也分配到河南,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

到了特殊年代里,任先生收不到我的信非常不安,特地又去我家询问我的情况,父母向他说了我在河南的情况,任先生非常难过,在那个年代里,人们变得自制而噤声,人情渐渐疏远下来,我离沪又出国,漫漫几十年人事丕变,我与任先生也就失去了联系。

但是我却时常会怀念他,那一间局促的小屋中那巨大的书案上,堆积着任先生的书法及国画作品,字如其人,先生写楷书,师承秦汉及魏晋唐诸家,金石偏重周秦古玺,汉印傍及明清诸家,不仅如此,在他简陋的松竹草堂里,他的国画取法宋元,以画竹闻名天下,任先生如此待我,对别人也一样,他为人的至诚至善也为他博得很高的赞誉。

陆俨少先生评任先生时用了十二个字:“擅画松竹,醇厚真挚,始终如一。”

说到任书博的竹,连程十发都叫好!任先生为人,诚如潇洒出尘之竹,其率真自然便是先生脾性,任先生四岁开蒙识字后,六岁入私塾习古文,十四岁始涉篆刻,十六岁作画,十八岁便能有机会拜吴湖帆为师。想必他也是养尊处优过来的人。虽然他目前的生活与富贵是不沾边的,但是他的大气与磊落,一派潇洒不羁中透着豪放也是我在其他权贵贤达中少见的。

任先生在2012年去世,非常幸运的是在他去世前一年,我遇到了他的侄女,她说你不必去看他了,因为他谁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了。我说任先生一定记得我的,仍向她要了任先生的地址,并由她先告诉他的儿子,我会去看望任先生。

这一次真的是一次阔别,这新的小公寓里住着他们父子两人,师母早在几年前去世了,那个调皮的男孩已经不见了,他成为一个青年画家,追随他的父亲,照顾和陪伴着任先生。两个男人的画室堆满了书画及杂物,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中,可见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我进去向任先生的儿子报了姓名,他说我父亲不会记得你了,我去叫他。

过了片刻,他扶着任先生出来了,这一年,他已经95岁了,虽然嗓音喑哑虚弱,脸容却并无老年人常有的呆滞愁容,瞳仁里依然是一片祥和的慈光,我上前叫了声任老师,任先生问:“侬是啥人啊?”

我说了我的名字,他儿子说她是从美国回来看你的。

任先生说:“噢,啥辰光回来的?”

我回答了他,我说:“你记得我吗?我是顾月华呀。”

他又说:“啥辰光回来的?侬是啥人?”

他儿子便说:“他不记得刚才说过的话了,要一直这样问你同样的问题。”

我又回答了他几次相同的问题,忽然任先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突然问我:“你是住在常熟路的顾月华吗?”

他儿子惊呼:“我爸爸记得侬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忘记我。

后来他们送给我他们父子两人合出的画册《任书博任德洪父子书画集》,这是任先生90岁画展的成果。任先生最后的岁月依旧发热发光,担任上海文史馆馆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无论是画坛巨擘抑或是印坛泰斗,谈起任书博,都很敬重他的人格魅力和艺术成就。以任先生穷年累月的钻研感悟,他自成一派的苍浑重拙、敦厚涵奇之风貌,至晚年的书法益见古朴圆健、雄杰老成、大气磅礴、浑厚朴茂。虽然他师从吴湖帆,终未落秀润雅微之套路,他的为人处世也恰如其艺术风格,于平凡处见崔巍,你能见到的便是他的真诚。

至于其他的教过我或没有教过我的老师们,他们无一不是从年轻时怀抱理想,中年便如日中天,在挫折中饱受考验后,至晚年仍然没有放弃,最后又再度崛起,建树更大的辉煌。

李咏森夫妇1988年开双人画展;陆俨少一生对上柏山情有独钟,从1981年73岁一画上柏山,至1990年82岁四画上柏山,是他最令我心动的赤子之心的故事,因为那是他少年住过的地方,老了想去上柏山上盖个屋,种千株梨树,听流水淙淙……钱君陶1978年担任西泠印社副社长,他价值连城之丰藏共计4083件,于1987年全部捐给桐乡君陶艺术院,有了真正的安身之处。并在九旬高龄举办画展,设立钱君陶艺术基金会,造福桑梓。

任书博先生引领我认识了这些大师,虽因自己的幼稚、浅薄、狂妄、偏见,无缘传承衣钵,但对中国画家有了更高的理解与敬意,在他们毕生的求索中,中华传统文化精神融汇觉通在他们生命中、血液里。

在任先生身上大写着“温良恭俭让”五个大字,你与之相处,如同读一本历史书、一本古文书、一本无字书。严格地讲他没有在课堂上教过我,但是在我心中,他教给我的东西很多,我敬重的是他的精神。半个世纪过去,永远不会消失的是任先生带着我一次次登门求教的热心与虔诚的往事,和任先生脸上永远的慈祥笑容。

(选自2018年第10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8年5月6日美国《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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