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梧桐树本来是一种高大上的植物，《诗经》中就说：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可能那时候梧桐树属于稀有品种，加上树干挺拔，树叶阔大，大家都仰望它。凤凰最挑剔，只肯在梧桐树上栖息。 以后，屋前屋后都是梧桐树，大家看它的眼神变了。风吹它的叶子，雨淋它的叶子，月光洒向它的叶子，勾起人愁绪万千。 1 梧桐+月亮 当冷清的月光，照在枝叶枯黄的梧桐树上，那是怎么样一种肝肠寸断的美。而此时，楼上还有一个肝肠寸断的人正在默默凝望。 这个人就是李煜。 他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差？主要是工作职务变了，从南唐的国主调整为宋朝的违命侯。这个转变，名副其实从天上跌落人间，换谁都会肝肠寸断。 有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有人拿得起，放不下。 还有人拿不起，但放得下。比如南汉的刘鋹，也是被宋朝灭国，他也被押到汴京城。可刘鋹心态很好，拿出刘禅乐不思蜀的精神，活出没心没肺的境界。 宋太宗请大臣们喝酒，刘鋹说：“朝廷如今威名远播，四方僭窃之主，陆陆续续都会来朝。我是头一个，到时候把投降的国君编成一个仪仗队，这个仪仗队长我来当。” 一番话把宋太宗逗得哈哈大笑。 可李煜不行，他属于既拿不起又放不下的人，注定只能生活在纠结、忧愁之中。 南唐国灭后，他最幸福的时光都在梦境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故国梦重归。 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梦给他最好的慰藉，也给他最痛的折磨。因为总要从梦中醒来，去面对这个惨痛的现实。 痛苦，迫使他不断写词去排遣，平庸的南唐国主正一步步向千古词帝迈进。但是李煜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开心。如果让他选择，他肯定会选择当个平庸而快乐的南唐国主 又是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宅院里静的可怕，他披衣移步走上西楼。 他独自站在楼上，冷风侵衣。抬头看，天上是黯淡的缺月。四下望去，一颗梧桐树关锁在重重深宅之中。 他感到自己如同那弯缺月一样纤弱，如果这棵梧桐树一样凋零。他又想起昔日的宫殿，“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以前他是那些宫殿的主人，如今他如同这棵梧桐树一样，是这座宅院的囚徒。 他轻声沉吟，吟诵出传颂千古的《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2 梧桐+晚风 在宋朝的词人中，最顺风顺水的应该是晏殊。他十四岁参加殿试，获赐同进士出身，然后在官场上一路开挂，一直当到宰相。 晏殊学问深，城府也深。王安石刚中进士时去拜访他，晏殊送给这位年轻的同乡两句话：“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王安石口头应付，内心不以为然。多年后，他主持变法失败，被罢免宰相，回想晏殊的教导，对他弟弟说： “我为相这些年，人人与我为敌，几乎不能自保。如今回想‘能容于物，物亦容焉’，晏公当初怎么能预料我今日之结局？” 晏殊桃李满天下，提拔过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人。富弼是他女婿，晏几道是他儿子。晏几道同样是十四岁参加科考，成为进士，至于中年落魄，那是后话。 这种把自己活成锦鲤的人，应该一天到晚生龙活虎、斗志昂扬才对，还有什么可忧愁？ 不然。晏殊对时间有天生的敏感，可能处于荣华富贵之中，更易感觉生命的短暂吧。 他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他说：“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他说：“一向年光有限身。” 一天夜里，他梦见春光里，他正与朋友饮酒话别，基情浓浓之时，却忽然被声音惊醒。 什么声音？细听是凛冽秋风吹打着梧桐树叶，发出急促的声音。梦中还是春天，醒来怎么已是秋天。大风吹得梧桐树叶片片飞起，就像时光在催人老去一般。 第二天，他提笔写下这首《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 不信多情，长恨离亭， 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 淡月胧明，好梦频惊， 何处高楼雁一声？ 3 梧桐+夜雨 秋夜。赣江边上的一家旅馆。 三更时分，下起了雨。秋雨敲打着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把一位旅客从睡梦中惊醒。 梧桐夜雨令他忧从中来，再也无法入睡。他回想一路走来的遭遇，有辛劳也有欢喜，又忍不住想念好久不见的弟弟苏辙。 他是苏轼，这次旅程是他第N次被贬谪外放，途径虔州。 苏轼从二十六岁正式踏入官场，此后起起落落、波折不断。他在杭州、密州、徐州、潮州、湖州、黄州、常州等地任过职，此次是前往惠州，以后还会被安排去琼州，也就是海南岛。从整体轨迹看，就是离帝都越来越远。 苏轼总是被不断打压，又总能逢凶化吉。这是因为不管是宋仁宗还是宋神宗，都是非常欣赏他的，尤其是宋神宗，可以说是苏轼的铁粉。 在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中有这么一段，高太后问苏轼，你从团练副使，迅速被提升为翰林学士，是什么原因？ 苏轼说，是太后的恩典，是皇上（哲宗）的恩典，是大臣的推荐。高太后一一摇头，告诉他说： “这是神宗皇帝的遗诏。先王在世之时，每当用膳时举箸不下，臣仆们便知道是看你写的文字。他常说起你是天才，常想用你，但不幸未及如愿便趋尔崩逝。” 高太后去世后，苏轼和苏辙再次成为被打击的目标，苏轼被贬往惠州，苏辙被贬往袁州。 苏轼和苏辙兄弟两人手足情深，在他们的诗词中经常看到to子由、to子瞻。两人还经常为对方点赞、打call。苏辙出使契丹，写诗说胡人中到处都有我哥哥的粉丝： 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 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苏轼点评弟弟的文章说：“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 如今兄弟俩仕途再遭重挫，哥哥五十九岁，弟弟五十七岁。在波诡云谲、你死我活的朝廷斗争中，他们能顺利到地方任职，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但是他们已值暮年，此行又山高路远，前途莫测，免不了相互牵挂。 苏轼披衣起来，一边听着夜雨梧桐，一边挥笔写下这首《木兰花令》，送给苏辙—— 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 夜凉枕簟已知秋，更听寒蛩促机杼。 梦中历历来时路，犹在江亭醉歌舞。 尊前必有问君人，为道别来心与绪。 4 梧桐+细雨+薄酒 听说下雨天，巧克力和音乐更配哦。 不，下雨天，梧桐树和酒更配，一不小心就会整出千古绝唱。 从白居易的“夜雨梧桐肠断声”，到苏轼的“梧桐叶上三更雨”，梧桐和雨的组合一次次被翻用，会不会太俗套？ 李清照将会告诉你：没有俗套的素材，只有俗套的词人。高手的本领，就是能以俗为雅，以旧为新。 李清照这一生，享受过大富大贵，遭遇过大风大浪。她在国破家亡、丈夫离世后，凭一己之力带着家人，保护着许多宝贵文物，四处颠沛流离，没点才干哪能撑得下来？ 安定下来，她更加痛苦。孤独与悲伤压在心头，无法派遣。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陪伴她的只有一壶薄酒。她向外望去，看见鸿雁飞过。鸿雁能传书信，可如今没人会给她寄来锦书。 她看着院落的菊花，已经没有暗香盈袖，只剩下一地残花败叶。 壶中的酒一杯一杯喝下，心中的痛苦一点一点堆积。 她以前因为思念而痛苦，现在连思念的人都没有，只剩下痛苦。每个人都需要把痛苦排遣出去，但每个人排遣痛苦的方式不一样。对于词人，方式就是写词。 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打在枯黄的梧桐树叶上，滴滴答答，听在李清照的耳中，拿是一种断肠之声。 她放下酒杯，提起了笔，写下无限愁思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棵梧桐树，感发了李煜的离乡去国，晏殊的年华易老，苏轼的手足情深，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不过还是欧阳修说得最有道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