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手】 巴克豪斯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专题 长文预警: 推荐各位在平板或电脑上阅读本文 本文章节 1. 1908 - 1925,英国留声机公司早期声学录音 2. 1925 - 1939,HMV电声录音 3. 1948,EMI的最后录音 4. 1950 - 1969,Decca公司,广播与现场录音 5. 最后的岁月 “关于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从来没有记录下我生活中的事情,很少有悉心维护的交情,也从没写过信——我只是一直在弹琴!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教学生,因为我要是真有时间,那么我最爱的学生也是——威尔海姆·巴克豪斯。” 面对想要为自己撰文的乐评人,84岁的巴克豪斯如此简短地总结了自己的一生。 在古典乐界中,巴克豪斯因其超绝的技术和遒劲的风格,素有“键盘狮王”之美誉。尽管如此,他却从来不是一个高调的“明星”。相反,这位谦逊而朴实的大师不仅将自己视作音乐忠实的仆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几乎是个隐士,除了演奏会以外,便极少出现在公共视线中。所以,人们对他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于他贯穿一生的演奏会——这位不知疲倦的大师在从十二岁起直至逝世的七十多年间竟然演奏了将近5000场音乐会!如此频繁的演出密度在他同辈的钢琴家中已属罕有,而他跨越七十余年的舞台生涯更是堪称奇迹。正如巴克豪斯本人所言,他从未停止弹琴,将一生都奉献给了钢琴演奏艺术,以至于说这近5000场音乐会就是他的一生也不为过。 今日之人已无缘在现场亲身感受他的艺术造诣与人格魅力,所幸大师自青年时代起就对录音技术有着十分开放的态度,在六十多年间陆续留下了不少质量极高的珍贵录音,让我们得以从丰富的录音资料中了解他的演奏风格与艺术见解。 Chapter One 初出茅庐 1908 - 1925 英国留声机公司早期声学录音 1884年3月26日,巴克豪斯诞生于莱比锡一个热爱音乐的商人之家。巴克豪斯自幼即在钢琴演奏上显露出惊人的技术天赋,小小年纪便已经可以即时将巴赫任意一首前奏曲与赋格移至任意调性上演奏。他不凡的天分很快被指挥家尼基什 (Arthur Nikisch) 相中,经其介绍,巴克豪斯自1891年起跟随雷肯多夫 (Alois Reckendorf) 学习钢琴,并于1894年进入莱比锡音乐学院系统学习音乐,从此奠定了他坚守一生的德奥式演奏美学。1898年,他在李斯特著名弟子达尔伯特 (Eugen d’Albert) 的指导下学习了一年,达尔伯特为他的演奏带来了少许画龙点睛式的润色。1905年,21岁的巴克豪斯在巴黎的安东·鲁宾斯坦大赛中击败了包括巴托克 (Béla Bartók)、西洛塔 (Leo Sirota)、克鲁采 (Leonid Kreutzer) 和克伦佩勒 (Otto Klemperer) 在内的强劲对手并夺得冠军,从此以完备的技术扬名天下。 1908年到1925年,巴克豪斯先后在英国留声机公司录制了一系列早期声学录音,曲目涵盖甚广,基本都是当时广受欢迎的小品,甚至还包括了一个删节版格里格钢琴协奏曲 (这也是该曲目的历史首录)。由于巴克豪斯后期的演奏曲目主要集中于德奥传统名家的作品,很多其他作曲家 (比如斯卡拉蒂、李斯特、斯美塔那、拉赫玛尼诺夫、莫什科夫斯基等) 的作品仅存在于他的早期录音中,在这其中我们有幸可以一窥他曾经广阔的曲目范围。 在这批录音中,巴克豪斯展现了无比干净利落的技术和精准锐利的控制力——无论是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变奏曲第一册中演奏得风驰电掣又轻盈跳跃的第三变奏,还是充满精妙的弹性的韦伯无穷动,或是莫什科夫斯基西班牙狂想曲中无比轻巧均匀的单音反复,都令人赞叹折服。从这超群的技巧和广泛的曲目看来,年轻的巴克豪斯毫无疑问是杰出的Virtuoso。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身怀绝技的年轻人在炫技曲目中既保持着冷静克制的风度,也没有多余的修饰,似乎丝毫没有炫耀的意图。 Chapter Two 键盘狮王 1925 - 1939, HMV电声录音 2.1) 肖邦练习曲 1928年,巴克豪斯完成了他录音生涯中的第一套鸿篇巨制——史上第一套肖邦练习曲全集录音。这套肖练录音最让人惊讶的地方莫过于他自始而终表现出的淡定与放松。诸多高难度的段落在他的指下无不轻盈而舒展,仿佛全然信手为之毫无难度。尽管巴克豪斯的演奏放松,甚至略显漫不经心,细听之下却会发现,谱面细节无一不到位,线条无一不清晰,加之优雅的气质与丰富的色彩,真是无懈可击。 虽然彼时巴克豪斯的同行大都盛赞他纯熟的技巧,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他的演奏风格。在那个时代最为盛行的是极其浪漫化的演奏方式,许多演奏家为了追求迷人的歌唱性和极致的戏剧性不惜随意改变谱子的节拍,而巴克豪斯年轻时这种冷静客观的演奏难免有时被批评为机械、单调、缺乏即兴的趣味。俄派宗师涅高兹甚至评论道:“虽然巴克豪斯的演奏存在个别缺点,但总的来说,他最大限度地掌握了发声技巧,表演也非常自如。不过,他的演奏水平不算很高,如果长时间听他演奏,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意思。” 从这些旧时代的大师们的审美来看,这些批评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仍旧显得有些严苛和狭隘。实际上,巴克豪斯本人正是因为极度厌恶那时浮夸的风气,才选择了这样简洁自然的演奏方式。他在音乐面前始终保持着最谦卑的姿态,一切演奏皆为呈现谱子内容而服务,从不把作品当做表现自身魅力的舞台。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的演奏就是单调枯燥的,极佳的乐感使他在演奏时总有恰到好处的弹性速度与自然的语气。而在肖练中,超凡的技巧更是允许他在演奏中将“技术”消弭于无形,从而可以全然自如地呈现曲子中蕴含的内声部、长线条,并用多彩的音色刻画声部的不同性格。 比如第二首肖练中那极难演奏的由弱指负责的十六音符跑动,在他指下不但均匀流畅,还有着飞舞的轻烟一般的质感。与此同时底部的低音线条也被演奏得清晰连贯,气韵飘逸。更好的例子则是他在同年录制的阿尔贝尼兹的Triana。弹奏西班牙作品向来被认为是西班牙人和法国人的专利,而作为一个德奥派钢琴家,巴克豪斯竟也完美勾勒了曲子中魅惑迷人的异国情调。不但似珍珠般的音色令人沉醉不已,就连西班牙作品中极微妙、不易把握的节奏与呼吸在他的演奏下也都天衣无缝,仿佛地道西班牙人的演奏。 其实在今天听来,巴克豪斯的演奏十分符合现代演奏审美,丝毫不显过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开创了现代钢琴演奏审美的先河。不过,这样超前的演奏观念还是为年轻的巴克豪斯带来了一些挫折。他曾于1912-1914年和1923-1926年间多次在美国演出,却屡遭冷遇。 那时的美国琴坛高手云集,要想在这里一举成名,满堂彩式的演出必然是少不了的,而不屑于在演奏中哗众取宠的巴克豪斯注定难以取悦喜好热闹的美国观众。根据钢琴家查辛斯 (Abram Chasins) 的回忆,巴克豪斯那时“不得不在不大的风神音乐厅里年复一年地对着一排又一排的空座位演奏”。对于这样的窘况,巴克豪斯本人也曾写道“只要展示一点点炫技的东西,就会让很多毫无思考的听众变为喧闹的乌合之众。这对于一个努力试图通过自身真正价值来站稳脚跟的真诚的艺术家来说当然是很令人沮丧的。” 然而,即便遭遇了非议与失败,这位耿直的大师依旧没有妥协,一直坚守着毫不媚俗的艺术追求。二十八年后,年届古稀的巴克豪斯再次踏上这片曾经冷落过他的土地,在卡内基厅献上演出。无与伦比的演奏彻底征服了现场所有的观众,在疯狂的欢呼声中,这位老人终于迎来了迟到的认可。 2.2) 战前贝多芬录音 在这场传奇的卡内基音乐会中,巴克豪斯排出了整场的贝多芬奏鸣曲。这样的Program在巴克豪斯的后半生已是常事,因为他越来越以贝多芬专家的身份闻名于世。早在1928年,当他接受《留声机》采访时就曾坦承自己对贝多芬作品的钟爱:“我将贝多芬置于所有其他作曲家之上。他的动力、巨人般的精神和思想深度都近乎神或超人而远胜其他人。他的音乐,无论快乐或悲伤的时候,都满足了我的天性,这是绝无仅有的。” 1929年,巴克豪斯在维也纳和巴黎分别完成了贝多芬全套奏鸣曲的演出,而他演绎贝多芬的权威大抵也是从这时开始建立起来的。据说那时HMV公司首先联系过巴克豪斯来录制贝多芬全部钢琴奏鸣曲,然而被他拒绝了,后来才找到另一位大师施纳贝尔 (Artur Schnabel) 来完成这套贝奏全集的历史首录。这个说法的真实性虽然很难再考证,不过鉴于同时期的巴克豪斯在HMV先后录制了四首重要的贝多芬奏鸣曲 (悲怆,月光,告别与Op. 111),也足以看出HMV对其贝多芬的演绎的高度认可。先前早期巴克豪斯的录音曲目,出于录音技术与商业市场的限制,多为精致灵巧的小曲子,现在他终于有机会通过一系列真正重量级的作品展现他最圆熟的思考。 秉持德奥式演奏美学的巴克豪斯,在四首贝奏中处处渗透了缜密的思辨,弹奏时牢牢把握住大结构,并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每一个旋律线条,以此发掘音乐发展的内在动力。比如在月光第一乐章中,他十分着重于以延绵的气息塑造外部高音线条,使之与低音部的“叹息”互相呼应,而不单单是渲染幻想性的氛围。在月光和告别的终章以及Op.111的首章中,每一个疾速飞驰的段落都弹得毫不含糊,并在长线条的层层推进中积蓄出惊人的紧张度,可谓一气呵成,足见其功力之深。 总的说来,这几首贝奏录音在谋篇布局上已然是大师风范,并且具备了他晚年堪称伟大的贝奏演绎的雏形。只不过此间巴克豪斯正值盛年,自然是以更豪爽的气魄和更快的速度完成了录音,听来更为酣畅淋漓。 2.3) 战前勃拉姆斯录音 除了在贝多芬作品演绎上的权威,巴克豪斯也向来被视作勃拉姆斯钢琴作品的代言人。十岁那年,他在莱比锡听到了作曲家亲自指挥下由达尔伯特演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现场。在音乐会结束后,年幼的巴克豪斯被引荐至勃拉姆斯面前展现技艺并得到了作曲家的赞许与亲笔书写的祝福。 数年后,巴克豪斯便在汉斯·李希特 (Hans Richter) 的指挥下第一次公开演奏了这首协奏曲。汉斯·李希特曾经与担任独奏的勃拉姆斯共同在1881年完成了此曲的世界首演,故而对作曲家的原意了然于胸。在正式演出前,他与巴克豪斯单独用两架钢琴排练这部作品,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如今我明白了,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受到这样的泰斗的照顾有着何等意义。”暮年的巴克豪斯曾如此感慨道。这一切早年经历,都为巴克豪斯日后高山仰止的勃拉姆斯演绎埋下了伏笔。 同在三十年代,巴克豪斯于HMV录制了一大批勃拉姆斯钢琴作品,其中包括两首钢琴协奏曲和诸多钢琴小品 (第一钢琴协奏曲甚至是世界首录)。这套录音难得地展现了巴克豪斯较为真性情的一面,某些曲目的效果甚至可以用“火爆”来形容;再配合着他时常回归的冷静内省的一面,便极其生动地刻画出了勃拉姆斯音乐性格中冰与火的两极。例如狂想曲Op.79-1就极为典型,演奏得狂暴而炙热的A段、克制而冷澈的B段与朦胧而梦幻的C段之间形成的反差成功营造了极大的戏剧张力。与此相似,紧张尖锐的谐谑曲Op.4与浊浪滚滚的狂想曲Op.79-2也同样被弹奏得十分出色。 在这套独奏小品录音中段位最高的当属Op.119,这样的演奏在我看来毋庸置疑是万世典范。巴克豪斯在Op.119-1中勾画出了如空谷落雪一般的空寂之景;而在Op.119-3中,那极难掌控的复杂的legato在他的指下完美无瑕,整个曲子化为浑然一体的长句,而长句中又有着若干分句,分句间的张与弛的转换优雅柔顺得不落痕迹,简直妙极! 除此之外,两首勃拉姆斯协奏曲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手指机能正处于巅峰的巴克豪斯于此时录下了他一生中最为迅猛凌厉的勃一钢协。他在首末乐章中挥洒了如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尽管已经年近五十,听起来却像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正如当时创作这部作品的勃拉姆斯一般。一如既往地,他也没有在狂热的情感中乱了方寸,发音总是扎实爽利,结构总是坚实可靠,Tempo总是尽在掌控,这样的老成又确乎是属于经验老道的中年人。与伯姆 (Karl B?hm) 合作的勃二也是气势磅礴的演绎,只是比起年暮之时极富韵味的演奏,可能还是略显直白。值得一提的是,大约正是从此时开始,巴克豪斯与小他10岁的伯姆开始了近半生的亲密合作,两人心意相通的友谊亦是乐坛佳话。 除去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外,三十年代期间的录音尚有舒曼幻想曲与格里格钢琴协奏曲等,也都是波澜壮阔之演。这批录音真是完美展现了“狮王”这一称号所暗示的雄浑激昂之力。十载之间——如同在录音中可以真切感受到的——巴克豪斯渐渐踏上了成熟之路。 Chapter Three 沉寂年代 1948年, EMI的最后录音 二战期间,巴克豪斯几乎中止了他的录音事业,仅于1940年的柏林留下了一部莫扎特第26号钢琴协奏曲的录音。1948年,战火纷飞的日子结束后,巴克豪斯重操旧业,完成了他在EMI公司的最后一批录音,曲目包括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和平均律选曲、莫扎特钢琴奏鸣曲K.331、贝多芬第18号钢琴奏鸣曲和舒伯特即兴曲。这批曲目选择鲜明地反映了他的后期特色:均为德奥名家之作,K.331与第18号贝奏甚至与他人生最后的独奏会中的曲目选择遥相呼应。此时他的演奏风格也正处于一种过渡状态,隐去了一些壮年的锋芒,多了几分晚年的清逸与纯熟。 这一份仅有的意大利协奏曲录音着实是精彩,层次分明、平衡畅达之余,articulation也别具心裁而妙趣横生,整体有一种洗练而超然的美。K.331的首乐章弹奏得如出水芙蓉般天然又单纯,第三乐章“土耳其进行曲”尤为精妙,不但隐藏的线条交代得清晰可闻,C段由八度演奏的进行曲部分更是有着层层递进的渐强效果,仿佛行进的队伍由远及近,而这正反映了他着眼宏观的思考方式。第18号贝奏清澈灵动,活力四射,左手偶尔一抹浊重的低音则预示了他日后极为标志性的遒劲之风。听着这套精神矍铄的录音,很难想象背后的演奏者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 事实上,很多钢琴大师在步入晚年后,虽然精神境界极高,却囿于无可挽回的技术退化无法自如地用手指传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只得抱憾而终。然而,在巴克豪斯漫长的演奏生涯中却几乎不曾存在这样的遗憾。直至七十多岁,他的技术依旧趋近完美,甚至在演奏会中动辄排出四五首贝奏,惊人的体力丝毫不输于年轻人。钢琴家查辛斯在见证了巴克豪斯传奇的1954年卡内基独奏会后,曾在《Speaking of Pianists》一书中忠实记录了这罕见的奇迹:“当他开始演奏——他不得不在仍然萦绕身畔的疯狂掌声中开始——我们震惊而兴奋地发现,他强大的技术并未随着时光流逝而衰退,不过现在它被温柔而深思的精神所指引,被权威的成熟性所塑造,而这些只有将毕生奉献于艺术后才会获得。” 不仅技术并未受到年纪的困扰,巴克豪斯直至最后岁月也从未停止过思考,依旧在精神上不断尝试自我超越。于是,藉由这辉煌的技术与崇高的境界,巴克豪斯在五十年代里进入了真正的黄金时期,并收获了世界性声誉。 Chapter Four 臻入至境 1950 - 1969,Decca公司,广播与现场录音 4.1)贝多芬钢琴奏鸣曲 a. 第一套贝奏 在作别EMI后,巴克豪斯来到Decca公司继续他的录音事业。实际上,后世的人了解巴克豪斯多半是通过他在Decca留下的那些音质极佳的录音。 1950至1953年间,年近古稀的巴克豪斯完成了他转战Decca的第一套成果——震古烁今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录音。在这套旷世巨作中,巴克豪斯的演奏堪称诠释古典主义作品的典范。他以节制的手法与透彻的洞见细致呈现了音乐的实在,并借此充分释放了音乐结构内在的能量。这就好比经过精心设计的摄影作品,在剥离了华而不实的滤镜甚至色彩之后,作品的构图、线条和光影本身就足够有力量,而图像的层次也会更为鲜明。与此同时,巴克豪斯也不再像早年那般,仅以势不可挡的飞驰之速演奏贝奏,此时的他在展现戏剧冲突时风格更显凝重而遒劲,以此造成的密不透风的音响洪流与高度的紧张感令人屏息。于是,贝多芬那些体量庞大的奏鸣曲被巴克豪斯演绎得气势雄浑,蔚为壮观。 颇具代表性的范例便是贝多芬Op.106的“槌子键琴”奏鸣曲,这也是很多人心目中巴克豪斯演奏得最让后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一首贝奏。首乐章里沉稳刚健的触键与极富韧劲的节奏,苍劲得如同参天的古木。尽管通篇没有任何夸张的大开大合的处理,但是在那极其自然的语气中,每一处轻重缓急都饱经深思熟虑,从而让每一个重音都震撼深刻得直入人心。而那些暗黑的长句经过巴克豪斯坚实厚重的层层推进,时常给人以黑云压城的压迫感。次乐章虽然短小,他依然没有丝毫松懈,即便是舒缓的句子也保持着内在的张力,一切都为迎接全曲重心的慢乐章做足了铺垫。光辉伟大的慢乐章中,巴克豪斯的演奏是沉静而深邃的,一开篇的主题便让人完全被慑住了魂魄。这样不带多余表情的、从容的演奏,避免了庸俗的多愁善感,使听者得以接受崇高的悲剧感的洗礼,并发自内心感到敬畏。最后,他让前面所有乐章中积蓄压抑的黑暗能量在末乐章彻底倾泻而出,飞快又雄浑的句子好似激流奔涌,赋格一番层峦叠嶂过后,高潮之处昏天黑地的颤音訇然而出,简直令人惊骇得汗毛倒竖。 聆听巴克豪斯的“槌子键琴”奏鸣曲的时候,我时常感到不可思议:这位素来温恭谦和的老者在演奏贝多芬时,体内竟然迸发出这般激荡的能量与巨人的意志。这演绎是如此震天动地,难怪著名钢琴家科瓦塞维奇认定狮王是“唯一真正理解槌子键琴奏鸣曲的人”。当然,除了这些戏剧性极强的作品,贝奏中也有许多精致小巧之作。在这些可爱的作品中,巴克豪斯的演奏却是另一番风景,清秀淡雅,声若清泉,听来沁人心脾。这样的风格,也正是他本人性格的真实写照。 b. 第二套贝奏 在首套贝奏全集录制完成仅仅五年后,年迈的巴克豪斯在唱片公司的邀请下,竟又着手录制全套立体声贝奏。这次录音跨度长达11年,直至大师辞世都未能完成,独缺了编号为Op.106的“槌子键琴”奏鸣曲,于是Decca在出版第二套贝奏时以第一套中的Op.106补白。 巴克豪斯早年时就是现场演奏全部贝奏的先驱者之一,如今又在短短20年内两度录制贝奏全集,可见他着实对贝多芬奏鸣曲的演绎倾注了毕生心血。这位真诚的老人曾在暮年感慨:“我近来一直在想,我的人生大概会度过得全然不同,如果贝多芬只写了16首奏鸣曲的话……” 录制第二套贝奏时,巴克豪斯已年届八旬。尽管技术已经开始下滑,但他的表达并未受到严重影响,而演奏境界更是臻入化境。不同于以往的凝重劲道, 巴克豪斯最后十年的演奏风格愈发清明澄澈,体现出年岁增长带来的睿智与淡泊。即便是在宏大的几首奏鸣曲中,也有着水墨点染般的音色与意境,时常寥寥几笔便勾勒出真意,而不在乎浓墨重彩的效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巴克豪斯的演奏就失去了戏剧性,大师的演奏依旧张力十足 (例如Op.111的首乐章),只是更着重于追求音乐本身自然而纯粹的美感,从而使过度激烈的冲突让位于更精细通透的音乐织体。尤为重要的是,历经多年钻研,对乐曲结构与细节熟稔于心的巴克豪斯终于在呈现音乐与自我表达之间找到了最佳平衡点——在用最简练的方式呈现出曲谱内容的前提下,用更自由随性的速度表达自我。这表面上看似有悖于他一直恪守的原则,实则不然,在巴克豪斯的演奏准则中,尊重原谱从来就不等同于冷冰冰的教条主义,又或是简单地还原时代与作曲家的特点,而是以适当的节奏完美地传达谱子的内容。 巴克豪斯在漫长岁月中始终在反复地思考曲谱、润色自己的演奏,至于如何理想地呈现作品,他的想法与追求自然并非一成不变,从而有了冷静的早年,火热的壮年,遒劲的古稀之年与超然的耄耋之年。而他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不论风格如何变幻面貌,他总能精准地抓住曲子的核心精神,从来未曾让个人表达扭曲了曲子的原貌。总的说来,两套贝多芬各有千秋,第一套或许更近于贝多芬,第二套或许更近于巴克豪斯本性,它们共同见证了这位钢琴家的伟大艺术在最后岁月中的升华。它们与施纳贝尔和肯普夫 (Wilhelm Kempff) 的贝奏全集一道,都是贝奏演绎永载史册的不朽典范。 另外,除却录音室中两套贝奏,巴克豪斯在五、六十年代还留下了不少精彩的现场贝奏录音。他在录音室中有时会略显拘谨,而现场录音更能显出他全然舒展状态下的魅力。尤为值得一提的是1959年他在波恩弹奏的“槌子键琴”奏鸣曲,清澈的曲风正是暮年独具之味,也算是弥补了他第二套贝奏中Op.106的缺憾。此外,1953年路德维希堡演奏会中雄奇壮阔的“黎明”、1959年贝桑松演奏会行云流水的贝七、1966年萨尔茨堡演奏会超凡入圣的Op.111、1968年萨尔茨堡演奏会清澄飘逸的贝十二、1969年柏林演奏会格调高洁的Op.109和同年佛罗伦萨演奏会仙风道骨的“田园”等等,对于热爱巴克豪斯的演奏艺术的人也都是断然不容错过的。 4.2)勃拉姆斯钢琴作品 与贝奏同样广受赞誉的还有巴克豪斯晚年的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此时的演奏有别于壮年时期的直率坦荡,仿佛一坛酒经过陈年酝酿,在时光流逝中褪去辛辣的口感,更显醇厚,令人回味无穷。那风格苍古劲健,音色却清冽洗澈,二者合一,宛若清澈的山间湍流,兼具了力与美。 巴克豪斯在人生最后的二十年间对这部曲子的演绎似乎并没有经历像贝奏那样巨大的风格转变。与舒里希特 (Carl Schuricht) 合作录制的版本中,他的演奏力道十足,技巧上亦是游刃有余,称之完美也不为过。在1967年与伯姆合作时,垂暮的巴克豪斯演奏得有些迟缓,冲击高潮时也略显力不从心,但那份经过岁月侵蚀的温柔使他的演奏被覆上了一层夕阳余晖般的美感,入耳也更为亲切。在排练时,伯姆夸赞他的老朋友道“这个家伙这把年纪了,弹的勃拉姆斯还是那么好。” 同样臻入完熟之境的还有他五十年代录制的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与钢琴小品。巴克豪斯在此时弹出了他一生中最透彻的Op.117-1以及Op.118,它们不再似盛年时那般粗砾,而是浸透了一位老者回顾往昔时的豁达与恬淡。在沉郁顿挫的章节中,他的发音将火力隐锋于内,反而造就了更深厚的情感张力。而勃拉姆斯晚年小品中那些难以言传的微妙情感,在他指下如同私密的对话,动人至极。 4.3) 莫扎特、海顿、巴赫与舒伯特录音 除了贝多芬与勃拉姆斯,莫扎特、海顿、巴赫与舒伯特的作品也成为了晚期巴克豪斯的音乐会曲目单中的常客。 巴克豪斯是鲜有的能把莫扎特弹出极高审美趣味的钢琴大师,甚至可以说,他的演奏拔高了莫扎特作品本身的境界。不同于许多钢琴家含糖量极高、洋溢着童真快乐的弹法,他从来不在莫扎特作品中加入过多的糖分以迎合听众对于这种Stereotype的期待。严肃的巴克豪斯将莫扎特视作一位真正成熟的艺术家,而非一个顽童。诚然,莫扎特的作品从来都不只是“童真”那么简单,它们总是具有均衡完美的结构、精致细腻的线条和丰富多变的情感,某些作品 (例如K.332与K457) 中的戏剧张力甚至可谓气魄非凡。 巴克豪斯演奏的莫扎特基本上兼顾了以上所有方面,而在不同录音中所表现的风格又略有差异。在1961年的BBC广播录音的两首莫奏K.330与K.332中,巴克豪斯高屋建瓴,用宏阔刚劲的笔法勾画出行云流水、此起彼伏的线条,以此阐明音乐发展的内在逻辑,令一切乐思呈现得水到渠成。如此奏出的莫扎特骨骼清晰又飘逸洒脱,有开阔的意境而无半分甜腻,尽显大家风范。而在1966年萨尔茨堡现场中的两首莫扎特又是另一番纯净透明、素雅洗澈的风味,境界之高远正如他人生最后几年中的贝奏一样。后期他在Decca录音室中留下的许多莫扎特录音则无外乎此二种风格之一,也都是至真至纯之作。总之,巴克豪斯在莫扎特演绎中留下的诸多不俗手笔可谓常听常新,每次听罢,我都会为这醍醐灌顶的演奏感到惊叹不已。 与之类似,巴克豪斯弹奏的海顿也同样是首首精彩。我想这主要得益于他演奏中拿捏到位的分寸感,这在海顿奏鸣曲的演绎中是至关重要的。他的海顿总是兼具缜密的结构和雅致的趣味,折射出大师晚年令人敬服的智慧。 巴克豪斯的巴赫专家的身份由来已久,他于1908年留下的简洁自然的升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录音便是见证 (这也是该曲的世界首录)。其实,他录音生涯中的每个时期都留下过巴赫作品录音,但由于数量不多且零散不成体系,以致世人多半对他在巴赫上的精湛演绎不甚知晓。他在Decca录音室仅留下了一张巴赫,曲目为第六号英国组曲与第五号法国组曲,附带两首前奏曲与赋格。 如果只用一个词形容他这张巴赫专辑,我想那一定是“言简意赅”。第六号英国组曲通篇皆是冷澈的音色,巴克豪斯的处理精炼而直白,在凌厉的速度中将所有要点清晰带出,却又点到即止,不带任何多余表情。这样的演奏是智性的结晶,它巨细无遗地展现了作品本身宏伟又细密的构思,但又绝不是乏味的——那Gavotte的中段是何其空灵梦幻呀,简直如同水晶一般;而句子中蕴藏的细微的动态,又使每个句子都显得张弛有度不至呆板。相比这样的冷峻,第五号法国组曲则显得温暖和蔼许多,但也同样洗练。这样绝妙的巴赫演绎却没能多留下一些,只残存这惊艳的吉光片羽,委实遗憾。 无独有偶,类似的遗憾也出现在巴克豪斯数量有限的舒伯特录音上。毫无疑问,巴克豪斯一直都是伟大的舒伯特诠释者,并且一生都弹奏着他的作品。他对舒伯特的歌唱性的把握永远是那么真挚又朴实,演奏中自然地流露出他最温暖亲和的一面。他对即兴曲D.935-3似乎尤为偏爱,不仅在早期和晚期分别录下一版,更是时常在现场演奏。这首即兴曲在他指尖的演绎下宛如春日融雪,那带着暖意的清澈,简直让人的心也随之融化了。 巴克豪斯在录音室留下的唯一完整的舒伯特套曲是1955年录制的音乐瞬间。在他克制的表情处理下,这些阴郁又敏感的小曲丝毫没有流于肤浅的感伤。第二首的演奏中,他将那叹不尽的凄清悲怆表露得淋漓尽致,同时又保持着适当的疏离感。第三首姗姗可爱之余,竟也染上了一分暮年的淡泊语气。第六首的意境则是旷远悲凉的,静默的留白为听者留下了回味的空间。遗憾的是,他没有留下任何完整的舒伯特奏鸣曲录音,仅存的章节来自于1928年录制的D.894的小步舞曲。不过令人稍感快慰的是,他曾在20年代留下过一个卷筒录音版流浪者幻想曲。一般来说,卷筒录音难免存在节奏的失真和僵硬的音色。然而幸运的是,这个流浪者幻想曲的卷筒的还原效果意外的不错,让人足以领略年轻狮王豪情万丈的气魄——听听那终章的赋格吧,简直是排山倒海! 4.4)门德尔松,舒曼与肖邦作品 除了以上常备曲目,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部分作品巴克豪斯也偶有演奏。1960年他与旺德 (Günter Wand) 合作录制的舒曼钢协是世所罕见的清淡之风,就连旺德也充分配合狮王玩起了飘逸的rubato,二者合心成就了这一美妙逸品。门德尔松的回旋随想曲和无词歌则是充满了灵性,用怎样美好的词语来形容都不为过。 在巴克豪斯后期的演奏范围中,他向来钟爱的肖邦作品成为了仅存的德奥派之外的曲目。不过他的演奏却与人们通常理解的肖邦风格大异其趣,是充满“德味”的肖邦。想来他对自己所能胜任的范围也有自知之明,故而录音选曲上除了早就信手拈来的肖练,便主要是第二奏鸣曲与第一叙事曲。 他晚期的练习曲已不似早期那般锐利,而是以更为随性而洒脱的节奏来描摹自己心目中的“诗意”,虽不算风姿绰约,倒也别有一番清雅之趣。曲风偏厚重的第二奏鸣曲和第一叙事曲则被演奏得极具感染力。身为德奥大师的巴克豪斯在演奏中一贯秉持大局观,又深谙张力蓄积之道,弹奏起这样的曲目自然轻车熟路,而他在葬礼进行曲所营造出的苍凉寥远的意境,又是一般的肖邦专家们所难以企及的。另外,Op.27-2是他在后期留下的唯一的肖邦夜曲,那清凉如夜雾般的美感又显示出他对色彩纤细至极的控制力。 Chapter Five 最后的岁月 天鹅之歌 巴克豪斯在人生最后七年中曾录制过两段珍贵的影像,有趣的是,两段录像的内容恰好都是贝多芬的第四钢琴协奏曲。这或许也非巧合,因为这是巴克豪斯一生中最喜爱的钢琴协奏曲。自打12岁在莱比锡第一次公演之后,他在每一座与乐队合作的城市里都演奏过这部作品。不仅如此,他还曾在不同场合说起自己“在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会弹奏它开头的美妙主题……还从来没有完全 (对自己的演奏) 感到满意过”。大师实在是过于自谦了,他演奏的贝四永远都属于这世间最美好的珍宝,而他的老友伯姆甚至于1934年在狮王的贝四乐谱上挥笔写下了“无法超越”的高度评价。 巴克豪斯留下的贝四录音版本众多,粗略数来有将近十个,每一个都优美至极。要说最令人感佩的,或许还是他在83岁时与老搭档伯姆合作录下的彩色录像版贝四,两人早在三十年的合作中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故而配合得水乳交融。尽管手指微钝不复往昔,但那干净匀称的颤音与大致流畅的跑动仍旧惊艳。关于那弹出了神圣纯洁之感的第一乐章与春意盎然的第三乐章无需再赘述其美妙之处,而第二乐章则充分体现出巴克豪斯登峰造极的艺术境界。那恳切的请求,含着苦涩的期盼,在他的指尖下自然流泻,以至于在最后一个音符悬于半空,意犹未尽地消逝之时,恍惚间给人以千古绝唱之感。 巴克豪斯为这段贝四的录影拍摄了一段纪录片作为片头,其中对他的访谈大约有十分钟,而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答应在镜头前接受采访。在这段珍贵的纪录片末尾,他动情地说道: “指挥示意我开始演奏时,我必须先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我感受到能够又一次演奏的幸福,还有尽我所能将其演奏得优美的责任。尤其随着年岁增长,我仿佛看到自己无法再为你们演奏的那一天。在这场音乐会中的人,应当听到最美好的演奏,这是大家可以留下的回忆——每次在音乐会上演奏时,我都会有这种责任感。” 这位老人正是怀着这样一颗真挚的赤子之心对待他的每一场演奏会,并真的坚持演奏到了“无法再演奏的那一天”。 世间可称作天鹅之歌的演奏会其实不多,毕竟真正在舞台上演奏到人生最后一刻的人本就稀少;能够有幸被录音留存下来的人间绝唱,则更是世所罕见。而巴克豪斯正是这极为罕有的为后世留下了天鹅之歌的钢琴家。 1969年6月26日、28日两天,85岁的巴克豪斯在奥地利的奥西亚赫(Ossiach)湖畔的修道院中,为“克恩顿之夏(Carinthischer Sommer)”音乐节献上了两场开幕音乐会,此二场独奏会实况皆由Decca公司全程录制。 第一日的音乐会中,巴克豪斯依次演奏了贝多芬的“黎明”,舒伯特的音乐瞬间,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K.331与舒伯特即兴曲D.935-2。在录音中可以听出老爷子精神状态不错,不过,他的迟暮亦是显而易见,不但错音、漏音比一年前多了不少,土耳其进行曲的尾声中甚至出现了严重的背谱失误。开场的“黎明”中,他清澈晶莹的琴音仍旧令人心旷神怡。此时巴克豪斯的艺术已是洗尽铅华,在次乐章中甚至显露出枯淡的意境来。最令人惊喜又钦佩的是,这位老者在末乐章中,竟搏尽全力将那些艰难的段落全都弹得雄浑豪迈,力透纸背!此等风骨,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巴克豪斯在录音室中早已录制过一套完美的音乐瞬间,而此次现场的演奏,更多了一丝清苦之味,甚至比先前的录音还要感人。他随后演奏的K.331,正是“返璞归真”一词的最佳写照,那单纯朴挚的情愫,简直美好得令人动容。最后的舒伯特即兴曲中,巴克豪斯以云淡风轻的触键,弹出了一番天高地远、宏阔旷达之境。 6月28日上午,巴克豪斯在修道院排练当晚曲目时忽然蹊跷地出现了记谱的困难,这还是他人生中的头一次。奥西亚赫地处高原,当日傍晚过后骤降的气温,也令他感到身体不适。音乐会的曲目原定是四首贝奏:以第18号贝奏开场,以第32号贝奏收尾。在他演奏第一首曲目时,据当晚听众回忆,“巴克豪斯对着钢琴,仿佛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先试奏了分散和弦,然后开始弹奏贝多芬第18号钢琴奏鸣曲,而技巧已经不如前夜。'这一描述也在录音中得到了印证。巴克豪斯强忍不适撑到第三乐章完成后沉默了数秒,无奈地向观众说道:“请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前排的观众看到“巴克豪斯脸上蒙上了一丝痛苦的阴影,他艰难地扶着琴站起,缓步走回后台”,观众席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约半分钟后,播报员宣布:“尊敬的女士们,尊敬的先生们,巴克豪斯教授意外身体抱恙,被迫终止这场演奏会的曲目。代之贝多芬奏鸣曲Op.31的终章,艺术家将演奏两首舒曼的作品‘在黄昏’与‘为什么?’。”通报结束后,巴克豪斯在掌声中再度回到舞台。他在钢琴上轻轻地试奏了几下,然后弹起了如梦似幻的“在黄昏”。缥缈的琴音好像萧瑟的黄昏时,飘散在空气中的暗香,令人心醉又失落。一曲终了,深受触动的观众们自发地鼓起掌来。掌声还未散尽,他又接着弹起下一首“为什么?”。彷徨的琴声静静地倾诉着苦涩的爱意与不舍,这演奏何其凄美,许多听众在曲目尚未完结时就已经眼含泪光。弹罢以后,观众报以更热烈的掌声。 巴克豪斯回到后台,医生和众人都极力劝阻他继续演奏。然而,尽管身体状况已不乐观,为了不让深爱他的观众们就此失望而归,执拗的老艺术家还是果断拒绝了众人的劝说,又一次坚定地走向了舞台。 于是再次传来了播报员的声音:“巴克豪斯教授认为自己无法按照演奏会曲目进行演奏了。巴克豪斯教授请求您允许他以舒伯特降A大调即兴曲来向您告别并结束这场音乐会。” 第三次演奏开始时,轻柔的触键透露出他身体的虚弱。此刻的大师似乎也冥冥之中感知到这是最后的告别了,那翻腾飞跃的跑句已不复上一场的旷达。这其中夹杂着的难言的情感,是对舞台深沉的眷恋,还是对人生须臾的喟叹,又或者仅仅是最后一次“尽可能地把曲子弹得完美”?我们不得而知。“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或许,也不需要做过度的解读,毕竟光凭这美妙的演奏,便足以让人不知不觉中湿了眼眶。 就这样,巴克豪斯以三首完美的天鹅之歌为自己七十余载的舞台生涯画上了句号。随后,他因心脏病发作被送往邻近的菲拉赫市 (Villach) 的医院。一周后,巴克豪斯在那里与世长辞。 注: 本文仅试图结合巴克豪斯的生平与录音探寻其艺术成长轨迹,而无意于巨细无遗地整理其全部录音遗产。某些录音类型如室内乐录音 (勃拉姆斯大提琴奏鸣曲与钢琴五重奏,舒伯特“鳟鱼”五重奏) 与钢琴卷筒录音 (瓦格纳纽伦堡名歌手序曲与唐豪瑟大进行曲,肖邦第一钢协第二乐章等等) ,虽然均有水准上乘之作,不过鉴于与本文主线内容关联不大,故而在此未曾提及,感兴趣的读者不妨自行找来听一听。 Backhaus plays 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30 op.109 in Firenze (last concert in Italy), 1969 作者:黄天柱,微博@柱子_salm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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