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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消息雨声中

 关陇之 2019-03-22

晓来山鸟闹,

雨过杏花稀。

今年春季雨水偏多。

立春之后,断断续续的一直在潇潇的春雨中度过。春分前刚有几天晴好的日子,气温骤降,下了雨,似乎又回到了冬季。

想起惊蛰后的某个雨夜,有人在朋友圈里,发了一组杏花的组照。照片拍摄的地点,是浙南缙云一个叫“姓潘村”的古村落。

九张照片,应该摄于清晨,古朴的村中,黄泥黑瓦,晨雾弥散。春潮水涨,一条叫“贞溪”的溪流穿村而过,溪岸边,杏花树簇拥成群,间或还有混栽的垂柳。

粉的杏,绿的柳,水中朦胧的倒影,桥上走过的行人,溪水中,还有游凫的三两只鸭子,一切都那么美好而又静谧。像是一部无声的电影,又仿佛是宋人遗留下的一幅水墨山水。

这位远道而来的观花客说:

姓潘村地处贞溪的源头,两岸数千株杏树在尽情绽放。白中带红、红白相间的杏花,一枝枝,一簇簇,似云似雪,美不胜收。

你再不来,杏花就要谢了。

他将姓潘村的杏花,比作女人——

刚出蕊的杏花,嫩嫩红红的,是未及笈的少女;盛花期的白中带粉,宛若梅花,白肤红腮,托萼相思,像出阁未久的新妇。

而过了盛花期的杏花,在他的眼里,又成了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朴素端庄的邻家大嫂。

姓潘村的杏花,勾起我对缙云的回忆——

三十多年前的春天,我跟着同班同学,曾经去过一趟他的老家缙云。我们去了鼎湖,去了仙都,那时正是清明,山间烟雨蒙蒙,梨花盛放,却与杏花擦肩而过。

三十多年的光阴,犹如白驹过隙,缙云的青山绿水似乎还在眼前,而当年看花的年轻人,却已年过半百。

有心去往古村看看杏花,转眼间,过了春分,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想必,此时的缙云,梨花已该开满枝头,杏花也该落花如雨。

看花的愿望,只能留待来年了。

一年四季,春天给人的印象,最是短暂。

即使福州这样温煦的南方城市,每年的春节过后,不是几番寒流,也有几场冷雨。

农历二月,桃花开,玉兰解,紫荆繁,梨花溶,李花白,正是万紫千红的时节。世上的花儿,依然按着前世的约定,从未失约。

但就像红楼梦中唱的那样,“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为春天作了嫁衣裳。黄桷树与木棉树黄叶凋零,大好的春光,被这风风雨雨,弄得一片狼藉。

都说春光易逝,其实,春花更是易老。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曾说,养花一年,看花十日。他说的,不是养花人的辛苦,而是感慨赏花的时间太短。

欧阳修有一首玉楼春,叹这春花易老:

“去时梅萼初凝粉。不觉小桃风力损。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归期无定准。 ”

离去的时候,梅萼还是刚刚凝粉,眼见着,桃花开了,又都被风吹损。梨花开得最晚,但也快凋零了。春天都已经过了一半,为什么你还确定不了归来的日期呢?

此词明面写的是良人未归,闺中人相思日重,幽怨之情顿生。实际上,也是对时光流逝、韶华不永的一种怨叹。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在看花,花也在看人,也许,这就是人们常用花的开落,来感慨物是人非的原因吧。

春天,是极容易生愁的。

杏花,盛开时艳态娇姿,繁花秾丽,胭脂点染,占尽春风,而谢落时由红转白,化为点点飞雪。

越是稠密、细碎的花朵,开时无比绚烂,落时却脆弱堪怜,比如这杏花。

杏花之美,美在清雅花色,冰肌玉骨。诗人爱其艳丽,怜其薄命,惜其脆弱,便对它倾注了万般深情。唐代的罗隐,在他的《杏花》诗中这样写道: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春天的脚步匆匆,梅花落了,杏花盛开。这院子里的花开花落,与世上的人事变迁;这春光的流逝,与人生的苦短,似乎有着某种隐秘的暗示。

万物皆同。人的命运,与树的荣枯,花的开落,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

七十三岁的白居易,到赵村看杏花,看到的是满怀的伤感。

“赵村红杏每年开,十五年来看几回。七十三人难再到,今春来是别花来。”

他的预感很准。七十四岁那年,见惯了起落沉浮、悲欢离合的白居易去世。这一次的赵村看花,也真是来和花儿道别的。赵村的红杏年年盛开,而看花的诗人却离了人间。

杏花开在早春,乍暖还寒之际,杏花就开了。

李白送孟浩然去广陵,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早春的江南,能开得像云烟般的花儿,不会是梅花,也不会的桃花,它一定就是杏花了。

沾衣欲湿杏花雨,江南最美的雨,是天青色的烟雨,最美的花,想必也就是烟雨中的杏花了吧。

杏花的花期很短,大约,只有一周多的时间。

但杏花的花质如冰绡,又像淡淡地匀了脂粉,粉雕玉琢,玲珑剔透。花初开时,五片花瓣微微合拢,形如玉碗,花心中,伸出一丛长长的花蕊,顾盼生辉。

杏花的香,一点也不浓烈。

若有若无的,那香气裹在了春风里,丝丝的甜香总是在不经意间,与你撞个满怀。这样的花香,不做作,不纠缠,不耽溺,有节制,是文人的最爱。

杏花的美,是一种东方式的美,是典雅,恬淡,自然的美。在民间,二月花神杨贵妃所司掌,正是杏花。

喜欢宋代诗人陈与义写的杏花。他的杏花,有一种宁静、含蓄、恬淡、深邃的美感。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宋高宗绍兴六年旧历二月,陈与义寓居苕溪畔的青镇,怀念对岸的两位朋友天经和智老,因而写下了这首诗。

你无法猜出诗人心中的悲喜,却能体会到那种淡泊与闲适的况味。

北宋灭亡,陈与义流离逃难,备尝艰苦。他辗转去了福建,去了广东,他把对故国家园的所有思念,都浓缩在一句平淡自然的诗句里: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电视剧《甄嬛传》,雍正与甄嬛的第一次相遇,也就发生在春天。那一天,雍正偶然间闲步至碎玉轩,忽闻得一曲清远的笛音,循着声音寻去。

曲径深处,一个少女着一件淡粉色的春衫,立在一株杏花树下。

笛音幽幽,如雪的杏花纷纷吹落,落在吹笛人的肩上,发上,衣上,那一刻,雍正痴在那里。

也就是在那一刻,雍正爱上了甄嬛。

很多年以后,他仍能忆起那个春日里,在杏花树下独自吹笛的那个少女,她的整个人,就如杏花一般温婉,如杏花一般恬静,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

美人花下,不知他到底爱的是杏花,还是美人。帝王的心事,又有谁能猜得透、说得清呢?

农历二月,古称杏月。

一直不能理解,二月的春花那么多,古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杏花,作为当月的月令。

有人说,杏为落叶乔木,杏花耐寒不喜热,以北方居多,因此,向来有“南梅北杏”之说。

祖籍福建建瓯的南宋诗人叶绍翁,有《游园不值》诗曰: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北方的早春,春寒料峭,青瓦灰墙间,只有一枝红杏,越出垣墙与藩篱之外,成了报春的使者,泄露了春的消息。似乎只需一期的春风,便把这明媚的春色,洒满云水之间。

在以北方为中心的农耕社会里,将报春的杏花,作为二月的月令,其实也不难理解。

只是,偌大的福州,却很难找到一片像模像样的杏林。是因为福州的土地,长不了杏树么?

肯定不是。

南方少杏树,主要在于气候。杏树属于落叶果树,冬季需要经过一定的低温时段,来完成自然休眠,年后才能正常开花结果。

南方的冬季温度太高,不能满足杏树对低温时段的需求,露地栽植杏树,不能正常开花结果。

在民国版的《闽侯县志》中,有过福州杏花“小而色美”的记载。再往前上溯五百年左右的《八闽通志》上,对于福州府的杏花,描述得更为翔实:

“花如红梅而丰艳,实如梅而甘,本出北地,今郡亦有植者,然结实甚少。”

可见,曾经的福州是有过杏林的,福州的杏花也是漂亮的。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末,中原一带战乱连连,而东南一隅的福州,却一派宁静。福州长乐籍诗人周朴写下这样的诗句:

”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

史书记载,周朴工于诗,无功名之念……后避地福州,寄食乌石山寺庙……唐乾符五年,黄巢陷闽,欲用周朴。朴谢曰:我为处士,尚不屈天子,安能从贼?

黄巢一怒之下,咔嚓一声,把他杀了。

周朴作诗,极善雕琢。字斟句酌,盈月,方得一联一句。当时的诗家,称他的诗为'月锻年炼',未及成篇,已播人口,佳句已广为传诵。

很长一段时间,周朴寄食于乌石山寺庙。他笔下的杏花,会不会就是“小而色美”福州杏花呢?

很喜欢一句写落花的诗句:

“不与春风语,但共春风落。”

一朵花的开落,是它自己从灿烂,复归宁静的生命过程。它倾尽激情,兀自将生命绽放到极致,美到屏息,也美到苍凉凄绝。

人的一生,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这世间每个人,也都如同一场兀自的春去春回——

不要太在意于观众和掌声,因为生命,只是你一个人倾尽全力绽放的过程。生活如不如意,光阴却是苦短。不妨缓缓归来,一起静静的,坐看一春绚烂的花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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