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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中行题咏唐诗人

 杏坛归客 2019-03-23

李白

斗酒蓬蒿诗百篇,梦游蜀道上峰巅。

危楼岂可高声语,只是天才不是仙。

最近诗社都在写唐代诗人,目前看来,多数作品尚不如人意。昨晚凑时间写了一首,供大家参考。写李白,可以从各个角度入手,比如他的藐视权贵,他的嗜酒如命等等,这是在入手之前必须想清楚的,也就是你究竟想写李白什么?这首诗,是想写李白天才和庸才集于一身的矛盾。斗酒蓬蒿,暗示李白只适合混迹民间。他是少有的天才诗人,梦游、蜀道这些作品足以使他登上诗歌的巅峰,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这里须注意,在例举李白的作品时,也要兼顾句意的通顺,比如“梦游蜀道”,字面上可解释为梦中游蜀道,此亦为写诗之一法。我们说李白是位天才诗人,但在政治上却是个十足的庸人,唐玄宗“此人固穷相”的评价是正确的。所以第三句借用李白“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诗意,说明李白就是犯了“高声语”的错误,首入朝廷,不知深浅地命高力士脱靴,政治上幼稚到了极点,后来的醉写清平调也是犯了同样的错误。所以诗的结论是,李白只是个天才的诗人,而不是天上的“神仙”,即游刃于官场中的那些政治人物。

杜甫

笔力刚遒韵律新,中唐体制盛唐因。

敢同太白争高下,谁是骚坛第一人?

杜甫是一位创新者,他开创了古典诗词的崭新时代,江西诗派尊他为“祖”,是很有道理的。可以说,杜甫之后的诗人,

无一不受其影响。杜诗最大的艺术特点就是笔力千钧,掷地有声,他的七律空前绝后,是学诗者永远的典范。他横亘于盛唐中唐之际,在诗风上既是盛唐的总结者又是中唐的开创者。体制,此指诗文的体裁格式。在这里,我所想讨论的是李杜的高下问题,文学史上历来就有扬李抑杜和扬杜抑李之说,其实那是各人口味不同所致。一般地说,青少年爱李,中老年爱杜;文人爱李,学者爱杜。如果从客观的文学地位来说,我则认为应该是杜略胜李。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杜诗务实,李诗浪漫,而中国文学正是以务实精神为主流的,这也是我们的民族精神。其二,李白的成就在古体,杜甫的成就则在近体,而中国古典诗歌的主要特色在于它的格律。所以有专家指出,中国文学的三座丰碑是屈赋、迁文、杜诗。但这种问题可能是一个永远的讨论题,因此诗的末句我特地按了个问号。

王维

音画诗书聚一炉,空山人语有还无。

若调琴瑟歌民弊,太白少陵俱是奴。

唐代三大诗人中,王维位列第三,这是公平的。他与李杜比,输在“质”而非输在文。如果就“文”而言,三人中王维似乎更具特色:他是画家,开创南宗,而南宗是中国画之正宗;他是音乐家,对声音的理解超凡入圣,到了鬼神莫测的地步;他又是佛学家,造诣极深。打开一部中国文学史,能融多种文学艺术于一炉如王维者,唯苏轼一人而巳!所以,在诗句诗意诗境的锻炼中,常能道李杜所不能道。但是遗憾的是,身处安史乱中的王维,未能像李杜那样振臂疾呼,慷慨悲歌,他的诗似乎游离于战马嘶鸣之外,对战争带来的民间疾苦,也是视而不见,或者见而不言。所以,他处李杜之下,是并不冤枉的。本诗的首联写王维集多种艺术于一体,达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化境。第二句写他的佛学造诣。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表达的正是“有还无”的佛教主旨。第三句“转”为假设,如果他能用诗反映安史战乱、民间疾苦的话,那么他就有可能是唐代唯一有可能超越李杜的诗人。末句借用杜牧评李贺之意,杜牧说李贺的诗如果”稍加以理”,上帝再”假以天年”,那么屈原也只能做他的奴隶了。当然,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所以,王维只能还是居于李杜之下的那个王维。

王昌龄

一篇闺怨最销魂,七首从军泣鬼神。

解读诗人真实意,止戈大漠息胡尘。

某次,章培恒先生对我说,有位日本教授提出一个新的观点,就是王昌龄《从军行》的主题是反战的。他表示赞同。在先生面前我不敢说,我平时上课正是这么讲的。

比如“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一首,历来把它解读成豪情万丈的爱国主义诗篇,其实可能并不符合王昌龄的原意。

固然,我们可以把这首诗的末两句理解为:历经百战,金甲磨破,不打败敌人绝不回家。但同样也可以理解为:历经百战,金甲磨破,不打败敌人还是回不了家。两种解释孰是孰非?这就要从全诗的用词造语所营造的气氛意境入手了,再看这首诗,诗人连用长云(乌云)、暗、孤城、遙望等词汇,着意营造的是战士远离亲人、久滞沙场的孤独感,而不是高昂的战斗激情。再结合诗人的其他几首从军行,看看他对战争究竟抱的是什么态度:

黄昏独上海风秋、无那金闺万里愁(其一)、撩乱边愁听不尽(其二)、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其三)、大漠风尘日色昏(其五),所以,从总体上说,王昌龄的思想倾向是反战厌战的。

这首《王昌龄》的末句须略作解释,按《说文》;止戈为武,所以,止息战争乃是“武”的最高境界,王昌龄写边塞诗的旨意或正在于此。关于“止戈”的另一说是“拿着武器行军”,这便与我这首诗的着眼点无关了。

白居易

岁岁枯荣野草丛,长安居易赖春风。

一生诗集三千首,尽在东坡褒贬中。

白居易是唐代伟大诗人之一,事跡丰富,作品也多,可以从各个角度写他。我选取的角度是,如何理解和评价白诗的艺术?白居易在艺术上的成就后人争议颇多,而苏东坡对白氏的评价与态度影响最大。苏对白的直接评价主要有两条,一是有名的“元(稹)轻白(居易)俗,郊(孟郊)寒島(贾島)瘦”,一是“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应物)五字诗”。从字面看,两条都是批评性的。但白诗之俗,主要应该是指他的新乐府,如“杜陵叟杜陵居”之类。至于长恨琵琶,则是何俗之有?而三千首与五字诗之说,更是意在赞韦,白仅是陪衬而已,用的是“极而言之”的夸张手法,不属于严肃客观的文学评论。其实,苏白两人,是十分有缘的,不仅人生遭际有相似之处,且都曾经主政杭州,白堤苏堤,至今仍在西湖相映成趣。尤为重要的是,苏诗中有很多学白的痕迹,明白不过地显示着苏对白的敬慕与喜爱。而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苏东坡喜欢的主要是白居易的后期作品,即是那些谈妓品酒学佛的所谓闲适诗,而不是早期为民请命的讽谕诗。白居易遭受政治打击后略带颓废的生活态度,正是苏东坡与其有着许多共鸣与契合的地方。所以我们应该全面地理解苏对白的褒贬。白居易的“原上草”诗,投谒顾况,立足长安,对其一生有着传奇般的作用。本诗的一二句即指此。顾况见了白的名帖,曾经开玩笑地说:长安米贵,居(囤积)大不易。春风,此喻顾之引荐和白之实力。下联的意思已见前述。

韩愈

硬语盘空用力时,大家风范复奚疑。

聱牙佶屈标高格,成败萧何文入诗。

韩愈是个古文大家,他的学生多从其为文。至于“韩孟诗派”,我要质疑它的是否存在。因为形成诗派的首要条件是成员的理念一致,风格相近,比如王孟、高岑、元白之类。但是韩孟及其所谓的诗派中人诸如贾岛、李贺等等,都是独树一帜的人物,风格上也是大相径庭。所以我认为,韩孟诗派实际上只是一个以韩愈为首的文人集团,类似于现在的协会或者沙龙什么的。很明显,韩愈的诗不如文,但作为一个文学巨匠,他的诗作也绝非一无可观,比如《雉带箭》、《听颖师弹琴》等等,都是唐诗精品中的精品。总体上说,韩诗格调高古,雄健脱俗,与元白诗风分镳之跡甚明。在这个问题上,韩愈是“纠风派”、改革家,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他的诗句,正是他自己诗风的写照,这里的奡,据传是夏时寒浞之子,力大无穷。你的力气比奡还大,是有点过了分,于是这便成了韩诗的一个争议焦点。韩愈用写文章的笔法写诗,比如,在诗中他多用文章的句式:马+悲罢还乐、知音者+诚希、虽欲悔+舌不可扪,这类句子都打破了诗歌的传统节奏。又比如,在诗中多用虚词,他的《南山诗》竟连用了51个“或”。这些写作手法,固然能使诗歌“耳目一新”,力能排奡,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佶屈聱牙的毛病。所以“以文入诗”对韩愈来说,确如成败之萧何,这是诗风改革付出的代价。

李贺

弱马奚奴破锦囊,散章零纸足珍藏。

放翁不敢凝神看,怕见诗中五色光。

李贺是位奇才,也是位鬼才。总之,他的行为举止,绝对是异于常人的。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每读李贺,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梵高来。两者一中一西,一诗一画,看上去毫不相干,却是有着惊人的相似处。本诗第一联典出李商隐所作的《李贺小传》:“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文中的距驴,实为“距驉”之误。距驉究为何物,情况比较复杂,古人的考证也很繁琐。我在诗中用了“弱马”一词,则是源自《新唐书》的另一说:“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弱马就是瘦马,这样写,既有出处,又容易理解。散章零纸,指錦囊中未成之诗,如其母所说皆为呕心之作,自然是“足珍藏”了。下联则用陆游语:“(李)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由此知李贺诗的最大特点就是动人心魄。我的写作思路是:上联写创作特点,下联写艺术特点,两者相合,即是李贺。下面再引一段杜牧对李贺诗的评价来加深其特点之印象:“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贾岛

身为北客去无家,不善原夫善结跏。

缺月瘦驴行鸟道,独开生面见光华。

我曾写过关于贾岛的系列论文,在贾岛的研究方面略有心得。贾岛生活的时代,诗坛上群星璀璨,韩愈、孟郊、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柳宗元、刘禹锡,还有李贺,哪个不是“超级巨星”?设身处地,假如你厕身其间,所感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何况,与这些大诗人相比,贾岛劣势明显,概括起来有三方面:一是出生僻地,贾岛是范阳人,范阳即今北京一带,当时地处边远,在极重地望的唐代,这是令人尴尬的“先天不足”。所以贾岛三十多岁离家,便一直没有回去过,其中原因多多,但至少反映了他对家乡的不那么留恋。在诗中,他经常自称“北客”,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谦卑。二是世代布衣,贾岛世代无人为官,这在唐诗人中也是很少见的。他在诗中亟赞贾谊,并以此自況,实际上是画饼充饥式的聊以自慰。三是中人之才,种种迹象表明,与那些“早慧”的大诗人相比,贾岛并不聪明。如他三十年“连败文场”,恐怕与他不善考试有着一定的关系,而不能一味地指责考官的不公,制度的黑暗。比如每逢考试,贾岛总会在考场前铺纸设摊,向应试的举子们高呼:“原夫之辈,乞一联,乞一联!”这里的“原夫”,是写科举文章的发语词,意指善写此类文章的人。可以想见,贾岛身上的三大劣势,足以压得他在众多大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是有趣的是,正是这种自卑心态,最终却成就了贾岛,使他成为唐代五律“四大家”之一:“曲江(张九龄)之清远,浩然(孟浩然)之简淡,苏州(韦应物)之闲婉,浪仙(贾岛)之幽奇,虽初盛中晚,调迥不同,然皆五言独造。”(胡应麟)正是由于自卑,使他不敢与大诗人们争锋斗胜,当时的大诗人们多擅歌行与七言律绝,五律则少有问津,于是贾岛避其锋芒,专攻五律,“生李杜之后,避千门万户之广衢,走羊肠鸟道之仄径”,这是他战略上的成功;而通过苦吟极写穷愁之态,“志在独开生面,遂成僻涩一体”,则是他战术上的胜利。诗中的“结跏”,即结跏趺坐,指坐禅,史载贾岛曾出家为僧,故曰。

杜牧

豪俊天才豪俊诗,骚人韬略冠当时。

不从青史寻真跡,难解风流杜牧之。

杜牧的玩世不恭源自他的过于清醒。因为过于清醒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尤其是在“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候。屈原为此而自杀,杜牧则选择了玩世不恭。“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这完全是一种自我作践。事实上,杜牧是唐代诗人中最有政治才干者,有大量史实可以证明这一点。其一,他具有非凡的军事才能,曾注《孙子》,与曹操之注齐名。李德裕曾用杜牧之策,取得抗击回纥侵扰和平定泽潞藩镇叛乱的军事胜利。其二,他具有卓越的历史识见,这从他众多的咏史诗中得到充分的体现,比如他的《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见解明显高于李清照的同类题咏。还有他在为人处世方面,也多有可称道之处。比如他与牛李两党均有世谊,但不肯卷入党争,表现出清高孤傲的气节。有证据说明,杜牧身处晚唐乱世,深受清醒之苦,即便是在玩世不恭之时,也有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自责。他五十岁临死时自撰《墓志铭》,并把大部分文章付之一炬,这都说明他有一种长期压抑的愤懑情绪。我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为杜牧的辩诬之作。

李商隐

恼人春酒蜡灯红,点点星辰袅袅风。

李婿牛徒真禀性,朦胧心境写朦胧。

李商隐与杜牧虽然合称小李杜,但两人在性格上,诗风上却完全不同,不同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步。李商隐在诗坛上特立独行,展示着自己的风釆,所以,他可以与杜牧合称李杜,也可以与温庭筠合称温李,还可以加上段成式,合称三十六体。三十六体的称呼有点古怪,诗歌大赛时很少有人答对的。其实所谓三十六,就是三个排行十六的人。唐人重排行,排行是可以用来作为称呼的。由此可知,李商隐家中排行是十六,这还不包括他的姐妹,也不说明他是最小的一个。看来,中国成为人口最多的国家,是“自古以来”造成的。李商隐的性格有点粘糊,“一生襟抱未尝开”,活得很苦很累。他原先是牛党令孤楚的学生,后来却做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婿,于是两面不讨好,“士流(知识圈)嗤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摈之。”牛徒李婿,的确十分尴尬,虽说迫于无奈,但性格上的软弱无定见,却是主因。说他咎由自取,是并不冤枉的。但我认为也不能据此认为他“诡薄无行”,因为他并不是在牛党失势时投靠李党的,完全是性格软弱与政治无能所致。上天弄人,李商隐的性格在政治上生活上给他带来了致命后果,却在诗歌上成就了李商隐。正是这种粘粘糊糊的性格,形成了他缠绵悱恻的朦胧诗风。李商隐师法杜甫,兼容李白李贺。由此造成一个奇特现象,分开比较,李商隐深沉不如杜甫,豪放不如李白,诡异不如李贺,但综合起来,却是活脱一个李商隐:“百代无匹”的大师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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