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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2019-2《收获》| 短篇:二人世界(张惠雯)

 老鄧子 2019-03-25

张惠雯短篇《二人世界》刊载于2019-2《收获》

二人世界(选读)

文 | 张惠雯

哭声停下来有一会儿了。她轻轻推开门,来到儿子的床前。他趴在那儿睡着了,脸伏在细细的小手臂上。毯子被蹬开了,大部分压在他身子底下。她拿来另一条毯子,淡绿色的绒毯,中间绣着一只白色羊羔,盖在他身上。他已经睡着了,但她仍然多此一举地轻拍了他一会儿。毯子很柔软,她喜欢手放在上面的感觉,还喜欢羊羔的图案。

  孩子有张五官精致的脸,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微微翘起。这张脸在他睡着的时候更显得惹人怜爱。他快三岁了,那张脸上尽管仍余留着一些婴儿的气息,却也有了男孩儿硬朗轮廓的最初征兆。长长的睫毛、鼻梁的线条都预示着他将来会是个英俊的男孩儿。她用手指沾掉他眼睛下面残留的泪,坐在他小床前面的地毯上,看了他一会儿。

  睡着的孩子都是天使。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经历同样的情感波动——心疼、对自己刚才的粗暴感到愧疚。但她知道第二天一切还会如此重复。这孩子不爱睡觉。或许他们一起玩儿得太愉快,于是只要她在,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延长这欢愉,一心一意要得到她所有的关注。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反复规劝无效后假装气愤离开。他大哭,喊着妈妈,说自己会好好睡觉。但如果她软了心肠走进去,他又会故伎重施。孩子都是天真而又狡黠的小东西……她只能关上那个房间的门,到楼下起居室里等着。今天的天气晴朗、明亮,屋子里却显得更幽暗,就像有些凉爽的阴天或雨天,屋里反倒更加闷热一样。她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留意着对面墙上橘色圆形挂钟的走动,看着窗外院子里生长的稀疏的植物,有些仍在开花,有的已经萎落、变黄,草坪上不时出现两三只觅食的麻雀或鸽子,景色里蕴含着秋天将至的迹象……直到他安静下来一会儿,她才轻悄地走进房间,端详着他熟睡的小脸儿,经历她每天必经的(对他人来说却是最无关紧要的)情感波动,想着在他醒来后如何补偿。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从哪个时候起,她开始爱上这孩子了。有可能她一直爱他,不爱自己的孩子是不可能的,只是以前她仿佛是被动的、出于本能的去爱,而现在她明白了这爱意味着什么。她最初的确把这孩子视为负担,视为丈夫和外界强加给她、她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义务,她怨他完全改变了她的生活,侵占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如今放在他小床旁边、斜对着窗户的那张灰绿色单人沙发椅,是她过去喂母乳的地方。每天里的每两个或三个小时,她就抱着他坐在那里,有时在午后热乎乎的阳光里,有时在深夜的黑暗中,有时在凌晨稀薄、灰白色的光线中,只有他们俩。时间被哺乳这件事区隔成一个个小块儿,而她从未应对过的、突然涌来的无数琐事塞满这些小块儿……她相信她抑郁过。在最坏的那段时间,她身体发胖、脾气变坏、突然歇斯底里地发火、没有缘由地哭泣。但就算在最坏的时候,她仍然尽心照顾他,为他的睡眠忧虑,为他的饮食操心……她尽着母亲的职责,但她对他的爱是有苦味儿的,夹杂着陌生感、恼怒和对生活的失望。而现在,陪伴他这件事本身竟会让她快乐!变化像是在某个时候悄然地发生了,就像她不知不觉走过一道门,景观突然变了。她为察觉到他身上那些细微而日新月异的变化而喜悦,她喜欢悄悄注视他那张线条日益明朗、五官日益清晰的脸上各种可笑的表情。她笑得更多了。也许最有力的证明是,她开始想到他将很快长大,而到时她将失去这快乐……

  但生活本身并没有太大改变,她每一天里的每个时刻仍然被男孩儿和家务填满。早上,她趁他还没有睡醒先起床盥洗,但那孩子太敏感,他一感觉到母亲不在身边也会很快醒来。往往她刚刷过牙,还在洗脸,他就已经翻身坐起来,奶声奶气地一直喊“妈妈”。她一边大声说话安慰着他,一边草草洗掉脸上的泡沫,走过去抱他起来。她给他换尿片、穿衣、洗脸刷牙,为他准备早餐……每一天都如此开始。然后,她陪他玩儿,给他读书,在院子里和他一起跑,或是开车带他去所有她能找到的室内、室外儿童游戏场。在那些地方,她仿佛飘浮在混乱的、梦幻般的儿童噪音的云端,她盯着他、紧跟着他,怕他摔倒,怕他的头碰上硬物,怕疯跑的、别的孩子把他撞倒……在他午睡的一个半小时里,她清洗他俩用过的餐具,洗他的脏衣裳,收拾他扔得到处都是的玩具。她要把滴上了牛奶或果汁、撒了碎饼干渣的地板再次拖得一尘不染,因为等他醒来又会在地上爬来爬去玩耍。她闲不下来,但这毕竟是短暂的、可以独处的一点儿时间。

  她太忙了,不再为自己的形象操心,连她对于形象的看法也改变了。每当她听到或读到那些劝说婚后女人应该如何精心装扮、保持魅力的建议,她就忍不住嘲弄地想:试试看有个孩子哭闹着抱着你的腿,你还能专心致志给自己化妆、卷头发?“女性魅力”这个词如今都会让她涌起些许轻蔑感。她深爱着一个人,他具有最纯粹的天真却又如此柔弱,在世上唯一能依赖的就是她……为了他,她不得不和琐碎的操劳、疲惫的肉体、容易厌倦的情绪作斗争,她不得不改变自己,放弃自己曾经熟悉、喜爱的东西。与此相比,那些仅仅追求轻松享乐的情爱又算得了什么!诸如女性吸引力、男性魅力这样的东西,对她来说更是显得那么肤浅、矫情。如果她丈夫现在过来告诉她说她已经沦落为一个乏味的、缺乏女性魅力的女人,她恐怕也不会感到多少痛苦,她只会感到他的感情是多么轻浮。丈夫对她来说即使不是变得无足轻重,也已经处于紧紧环绕她的那个核心世界之外了。对她和儿子来说,他有时就像个外人。

  巨大的变化在她身上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和这变化相对的是孩子父亲的始终如一。他是始终欢迎孩子到来的那个人。从精神上,他享受人生内容的进一步充实和天伦之乐的满足。他始终不理解妻子当初为什么竟会抗拒。生活上,他依然是个早出晚归努力工作、作息规律的人。当然,经济上的压力、责任感也会重一些,但与妻子所经历的生活方式的整个转变相比,这变化毕竟不算太大。他回到家,看到妻子和孩子,会问:“怎么样?他今天还乖吗?”但他不知道他们俩这一天是如何度过的,也没有太多兴趣去了解那些填满了一天中每个时刻、分分秒秒的琐碎的事。他有时惊讶于她疲惫不堪的状态,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和他一起睡个午觉呢?你到底在家忙什么呢?”当他察觉到她阴沉下去的脸色,他嘟哝着:“我也是为你好啊,别把自己搞得太累……”走到离她远一点儿的、安全的地方。

  他亲近孩子时的笨拙、不细心,他那副无法投入其中的外行模样,都让她窝火。她觉得他没有因做了父亲而变得成熟,他帮不上多少忙,还对小孩儿的一切与大人相异的行为大惊小怪。他曾提议,如果她照顾起来太吃力,可以把孩子送回国内一段时间,让他母亲带。他们为此大吵一架,因为她不明白他怎么会有如此狠心而又不负责任的想法,而他则委屈地认为她完全误解了他的好意。自她生育之后,他其实对她所经历的各种变化知之甚少,他甚至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总是生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柔、开朗、关心他。她惊讶于他的愚钝、麻木不仁!她对他的怨恨在心里慢慢累积,乃至变成了混杂着一丝讥讽成分的厌恶。渐渐的,她不再和他争吵,甚至不想和他说话。如果她明显感觉到这种冷漠伤害了他,她顶多敷衍地安慰他一句:“算了算了,你知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累。”和这冷淡相一致的是她身体的回避。她不怎么喜欢和他做爱了。

  当力不从心的父亲似乎只是不断暴露自己的无能和缺陷时,儿子却越来越迷人。他身上的变化是奇妙的,她想也许最奇妙的变化是从他说话开始的。他不再是个懵懂的小兽,他开始表达,和她交流。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充满了天真的稚气。他开始赞美妈妈,尽管他还不懂得美,但在他单纯的世界里,他爱的就是最美的。所以他表示自己的妈妈最好看,如果她反对,告诉他另一个小朋友的妈妈更好看,他就受不了,他会生气地坚持说自己的妈妈最好看。有一天,她说“如果妈妈老了……”,他敏感地察觉到什么,气得哭起来:“妈妈不老,妈妈不老,妈妈不会老……”交谈使他俩走得更近。他嘴里经常冒出新的、让她惊讶的词句,那么连贯,单纯却不失意味。他的思考能力日益健全。她从一个烦躁幽怨甚至刻意冷漠的母亲变成了一位心甘情愿的、坚定的母亲,所有的耐心、爱都给了这个顽劣又温柔的小男人。与其说生活令她屈服了,不如说是他让她屈服了。

  按照惯例,孩子还会再睡一个小时。她把他弄上了颜料的上衣用洗衣液浸泡在洗脸池里。他的衣服她全都手洗,她感觉这些柔软的小衣服和他一样,需要更细心的保护。然后,她下楼来到厨房,用微波炉解冻一片三文鱼,用一点儿盐和柠檬汁把鱼腌上,准备晚上给儿子煎一下。这时候,她听到餐桌上手机的震动。她利索地用保鲜膜把鱼包起来放进冰箱,洗净了手。她拿起手机,看见他一连发来的三条短消息,最后一条问她小家伙是否已经午睡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复。她把刚才泡好的一杯茶喝下去,又上楼把男孩儿的衣服洗出来、晾在浴室里,这才下来回复他的短信。紧接着,他的电话就打过来。她一边收拾着扔在地板上的乱七八糟的玩具,一边听他说话。他大概感觉到她在忙什么,有两次他问:“你还在听吧?” “听着呢。”她说。第二次他这样问了以后,她不再去收拾丢在地上的那些玩具。她想,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打电话了,总是因为她没有时间,她应该专心致志地接他的电话。她站在厨房里打电话,面对白木框的格子方窗。没有篱笆的后院草坪连着从坡上延伸下来的一片树林的边缘,林中有几棵树上的叶子已经黄绿斑驳,一只尾巴是蓝色的漂亮的鸟在树林边缘的空地上呆立。她希望自己不是回答得那么简短,还希望能主动找个有意思的话题,但她听见自己消极应答,说出的话干瘪乏味。她不信他感觉不到。

      “你……还是很忙?”他仍然是好脾气地问。

      “当然了,我怎么可能不忙?”她急躁地说。只要有人对她的忙碌、劳累表示半点儿疑问,她的火气就往上窜,这是她控制不了的。但她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突然沉默不语了。

  他似乎等了一会儿,发现她并没有要说什么,才问:“我多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了?”

       “一个多星期吧。”她隔着电话勉强笑笑。

       “你听起来心情不好。或者,我不该打这个电话?”他问。

       “每天都是忙忙碌碌,也没有什么心情好不好。”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你很累。”

  她想说:你不会了解的。但嘴里说:“那就好。你就明白了我为什么说起话来很沉闷乏味。”

       “我不觉得乏味。”他说,“但你说话速度倒是快了一倍。”

  她这时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心想,他难道不明白她不能像以往那样和他煲电话粥?她现在几乎每分每秒都有事情做。眼看小孩儿就要醒了,她还没有拖地板,玩具仍然散乱地扔了一地,她本来想趁这个时间烤点小蛋糕。但看来什么都不可能做了……

  又聊了一会儿,她说她得走了,因为儿子大约该醒了。他嘱咐她赶快去,但临挂电话之前,他又有点儿犹豫地开口问何时才能见面,他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这是他近来每次电话结束都会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她也像以前那样许诺:“我再告诉你。我会想办法的。”她到了楼上,感到筋疲力尽,靠在孩子床边的单人沙发椅上,闭上眼睛。

选读完

张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赴新留学,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1995至2010年居新加坡,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

曾先后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以及“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多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被广泛收入历年中国小说年选选本。

现为新加坡《联合早报》专栏作家。作品刊发于《收获》、《人民文学》、《江南》等中国文学期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在南方》,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作者与《收获》

1《十年》,《收获》2016年第3期

2《岁暮》,《收获》2014年第2期

3《书亭》,《收获》2012年第6期

4《两次相遇》,《收获》2012年第2期

5《爱》,《收获》2011年第4期

6《蓝色时代》,《收获》2010年第6期

7《月圆之夜》,《收获》2008年第6期

8《末日的爱情》,《收获》2008年第1期

9《如火的八月》,《收获》2007年第1期

10《迷途》,《收获》2006年第3期

11《水晶孩童》,《收获》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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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收获》                        

目录

2019-2《收获》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 黄永玉

中篇小说  

内流河 / 樊健军

问津 / 计文君

橡皮擦 / 范稳

写生 / 鲁敏

短篇小说  

二人世界 / 张惠雯

手工 / 王手  

暝色 / 朱个  

D大调卡农 / 杨莎妮

小说课

私奔、家庭、认知、傲慢与报应 / 毕飞宇

北纬40度 

从幽州到兰亭 / 陈福民

明亮的星  

对了,陆忆敏 / 陈东东

非虚构

寂静的孩子/袁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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