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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1月，正值威廉·杰斐逊·克林顿弹劾风波高潮，另一位历史上的总统私通传言亦得到证实。 《自然》杂志刊载了尤金·福斯特（Eugene A. Foster )教授领导的课题组的遗传学研究结果表明：杰斐逊确和他的黑人女奴萨利·海明斯（Sally Hemings )育有一子，这个儿子叫易斯顿·海明斯（Eston Hemings)，是海明斯最小的一个儿子，不仅证实了杰斐逊和海明斯拥有长期的性关系，而且很可能不止育有一子。 这一研究结果结束了美国民间和历史学界关于杰斐逊和海明斯关系长达近两百年的争论。 遗传学研究证据确凿，让长期以来拒绝甚至否认这一事实的人们不得不承认杰弗逊的这段关系。 而黑人社群的反应则是：“瞧，我们早说了有这么一回事，你们不信。” 《自然》刊登遗传学课题小组的研究结果之后，还刊载了著名历史学家约瑟夫·埃里斯（Joseph Ellis)的一篇短文，在短文最后他写道：“这个研究结果的意义在于让人们相信，我们的国父也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 也就是说他们不是神，哪怕是起草了独立宣言的国父，不仅有七情六欲，言行也体现出那个时代的局限性。 国父真实血肉的一面，美国历史学界和民众用了近两百年才接受。 对于美国社会来说，总统是一国领导人，人们对他的道德要求十分严苛，有时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如果一个志在仕途的政治家仍是单身，想要获得更多选票就需要组建家庭。 如果他的婚姻出现问题，他与配偶任何一方出轨，也会影响他的仕途。1998年克林顿东窗事发，不仅婚外情触及了社会对总统道德标杆的底线，同时他的撒谎否认更是不能原谅的错误，闹得沸沸扬扬，变成世纪丑闻。 相比之下，杰斐逊在他的时代和萨利·海明斯有染甚至产子，一直守口如瓶，至死都没有毁掉名声葬送仕途，运气太好。 国父的好运气一方面得益于那时候的制度和社会环境，建国之父中拥有奴隶的国父多过没有奴隶的国父（仅有七位国父没有奴隶）。 在蓄奴州，白人主子和女性黑奴发生性关系是人们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实甚至传统。 杰斐逊和海明斯的关系未被曝光，一方面是集体沉默的原因，主要在于他是奴隶主，即使是庄园中人尽皆知的秘密，也无人敢告发；还有就是科技欠发达，即使混血后代看上去像杰斐逊的浅颜色皮肤，也是口说无凭。 当然，杰斐逊也深谙事态敏感，懂得保持沉默，他明白作为国父和黑人女奴发生关系，势必抹黑自己的政治生涯，连带影响自己所属政党的发展。 政敌们就算有所发现予以指责，杰斐逊也从不回应，不予回应就是他对所谓诬陷最妥当的回应。 这些海明斯所生的奴隶却得到了和杰斐逊其他奴隶有别的待遇。萨利·海明斯的两个子女在杰斐逊去世的时候获得自由搬到了北方，她所有的子女后来都是自由人。 萨利·海明斯虽是女奴，但并非一般的黑人女奴。 她首先是杰斐逊老丈人和黑奴所生的女儿，也就是说，他的早亡太太的父亲曾经也和自己的奴隶发生过关系，生了杰斐逊太太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为了陪伴出使欧洲的杰斐逊，萨利·海明斯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曾陪同杰斐逊的女儿出访法国。 相比大部分通过奴隶买卖而来的家奴，海明斯不仅是混血，还去欧洲见过世面。 其实奴隶主和女奴发生关系在殖民地到内战之前的南方蓄奴州可说是司空见惯，所以也不必为杰斐逊的老丈人和女奴发生关系而生下他后来混血儿子的母亲感到惊奇。 依照美国奴隶制传统，奴隶的身份是随母亲传下去的，也就是说如果孩子的母亲是奴隶，那么孩子从出生起就是奴隶。 18世纪末19世纪初，奴隶买卖遇到不少社会上的反对和阻力，杰斐逊自己领导的1779年的弗吉尼亚州成为了美国第一个禁止进口奴隶的州（讽刺的是，他和海明斯的关系发生在弗吉尼亚州禁止进口奴隶二十年以后，也就是杰斐逊六十五岁的时候)。 自美国宪法1807年废除了奴隶贸易之后，奴隶主们和奴隶发生关系以获得更多奴隶，成为了一种蓄奴州奴隶主们心照不宣的增加奴隶数量的方式。 虽然现存文献中杰斐逊从未提及萨利·海明斯，也未曾描述过他们的关系，但海明斯的孩子们在口述历史资料里一直把杰斐逊当作他们的父亲，也许这是海明斯告诉他们的。 同时，杰斐逊善待海明斯及其子女也确实非同寻常。海明斯一直是杰斐逊家的女仆，工作的范围在室内而非在庄园。 当时的奴隶分两种，家奴在房内劳动，在农田里劳动的奴隶的生活和劳动环境自然不如在屋子里服侍主人的奴隶好。 此外杰斐逊死前就给海明斯的孩子们以自由。由于海明斯本就是黑白混血，孩子再次和白人混血以后肤色和体征就更像白人了。 其中有三个孩子后来离开杰斐逊的庄园后，在威斯康星州被当作了白人，进入了白人社会。 仅仅从这样的间接细节还很难看出杰斐逊和海明斯的真实关系。这是一种单纯的肉体关系，是主仆间权力和性别角力的结果？还是有感情因素的存在？ 杰斐逊的反对者当年针对他和海明斯的传言的指责，倾向于把他描述成一个道德低下、和黑人有奸情的白人。 尽管杰斐逊当时已是鳏夫，但对于一个备受尊敬的国父来说，这种跨种族和奴隶的交媾仍是十分越轨的行为。 在DNA研究结果公布前，少数相信这段关系存在的历史学家们认为，根据杰斐逊对海明斯及其后人的不一般的待遇，这大概不是一个简单的肉体上占有和享乐的关系。 但对杰斐逊的白人后人来说，自己的祖父或者父亲有黑人情人是无法接受的。 他的儿女编造出了海明斯酷似杰斐逊的子女因为是杰斐逊的其他男性亲戚所生这样的传言，以期为杰弗逊洗脱罪名。 这两个表兄确实也被杰斐逊的后人描述成混蛋和道德低下，这也是很多白人历史学家们多年相信的事实。 历史学家们深信杰弗逊儿女的看法出于两种原因，一方面是种族歧视观念造成了长久的误解，一方面则是美国历史研究和大众的历史的传播过程中对于国父的造神式宣传的影响。 即便说种族歧视在民权运动以后就“政治正确”地不存在了，也并不妨碍这种美国社会根深蒂固的潜在观念仍在人们逃避事实的论调中幽灵般徘徊。 比如人们坚信杰斐逊是不会和被普遍看成低下人种的黑人奴隶发生关系的，潜台词就是杰斐逊作为神一样的国父，绝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 人们认为国父是完美的，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出纰漏。 但当历史研究进入21世纪，历史学家们的研究兴趣终于转变了，如何将国父们还原为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成了历史学家们感兴趣的新方向。 杰斐逊无疑是讨论奴隶制、种族歧视和国父建国理想的矛盾关系的中心人物。 虽然在《独立宣言》的正式文本中并无直接提及奴隶制的残酷和非人道，但在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草稿中，却有一整段文字谴责英国君主开启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可惜在定稿最后文本的时候，被南北方的国父们否定删除了。 尽管杰斐逊曾经把这样的文字写进了独立 宣言，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是弗吉尼亚州最富有的奴隶主，拥有两百个左右的奴隶。在他活着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了海明斯的两个孩子，让他们逃跑。 在他去世之前，他让海明斯和她的兄弟、另外两个孩子以及一个多年为家族服务的家仆获得了自由。 不过在杰斐逊的遗嘱中并没有给其余奴隶自由。后来他的女儿为了还债，卖掉了一百三十个奴隶。 奴隶制的存在着实让写下追求人类生而平等的总统大为矛盾和头疼。 他曾在写给《美国评论》（America Review）主编杰拉德·斯帕克斯（Jared Sparks)的信中提出了一个详细的移民奴隶建立奴隶殖民地的计划。杰斐逊提出在塞拉利昂或者梅苏多拉建立殖民地，用二十五年的时间将美国过百万的黑人奴隶逐步移民过去。 杰斐逊强调，新的奴隶移民的殖民地要比非洲殖民地的统治更人道，对待殖民地居民要比对待奴隶更温和。 他还暗示，经过文明社会生活的奴隶移民到非洲，会提高非洲人的素质和文明程度。 此外，针对需要移民的非洲人人数过多的问题，杰斐逊还提出让那些在移民计划开始后出生的奴隶先留在母亲身边，并为主人服务足够长的时间之后再移民到非洲。 不难看出，杰斐逊对困扰自己多年的黑奴问题其实有一个理想主义的想法——那就是眼不见为净，把他们都运回非洲去。 一直主张和推动终止弗吉尼亚奴隶贸易、并写下人生而平等的国父其实并不认为人生而平等。 他不仅认为非洲人野蛮低劣，需要前奴隶殖民地的存在来提升当地的文明程度，他还希望把这些奴隶都运到一个地方建立国家，由白人管理，而不是让他们自治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虽然尚不清楚杰斐逊是如何对待他的奴隶的，但是他熟知奴隶在南方种植园的遭遇，否则也不会提出在殖民地要温和地对待奴隶。 这些不无讽刺意味的矛盾思想贯穿了杰斐逊的信件，当然，这个理想主义的计划也仅仅存在于他的空想里。 虽然庞大的移民奴隶去非洲的计划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思考，但这想法之不切实际，确实难以获得任何响应和支持。 这封信写于1824年，写于“密苏里妥协”之后。 所谓密苏里妥协，是说1820年国会通过议案，除了处于该纬度以南的密苏里州，在北纬36度30分以北不存在蓄奴州。该妥协的通过是为了在缅因州加入联邦之后维持蓄奴州和非蓄奴州的平衡。 在该妥协通过之后，杰斐逊就断言，这一法案的通过将进一步加深南北的矛盾，最后破坏联邦完整性。 毫无疑问，他的预言在四十三年后应验了，美国内战成为了美国历史上最惨烈和死亡人数最多的战争，联邦几近分裂。自然，杰斐逊1824年提出的移民奴隶计划也不过是一个空想而已。 虽然林肯的废奴宣言结束了美国的奴隶制，却并没有结束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和种族歧视的传统，最主要原因在于种族优越论的存在。 这顽固的种族优越论也就是历史学家和民间长期不能接受杰斐逊曾经和萨利·海明斯育有子女的原因。 由于美国历史研究和民间的历史记忆里将国父当成神，是人类中优秀闪烁的星星，所以没有人会相信，国父也会和许多奴隶主一样，和自己的奴隶发生关系。 而关于杰斐逊和萨利·海明斯的緋闻，虽然从1802年就有人提出，但一直到民权运动以后三十年才得到证实，除了种族隔离和种族优越论的长久影响和限制，也许还因为异族婚姻在美国的缓慢进展并获得的肯定。 在杰斐逊怀着矛盾的心情阐述自己的移民奴隶计划时，在拒不回应针对他和海明斯感情的种种非议时，一定想不到在他绯闻缠身两百多年之后，奥巴马这个美国女人和非洲男人的儿子当选了美国总统。 两百多年的时间里，美国经历了内战和一波又一波的民权运动，终于获得了既定事实上的种族平等。 但在“政治正确”种族平权的美国社会，面对种族冲突的时候却显得尤其敏感脆弱。 2014年末和2015年初发生在密苏里和纽约的种族冲突和游行就暴露了这样的问题。人们在面对尚未结束的紧张局面时，也必须幵始反思，如何真正解决种族问题和矛盾，使社会更加和谐，而不是在“政治正确”的标准下战战兢兢地被动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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