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林纾的译文,一出带唱带做的小丑戏立刻活现在读者面前。
林纾是高明的作家,碰到觉得原作的描写还不够淋漓尽致之处,就忍不住添油加醋渲染一下,以增添人物和情景的可笑。哈葛德在本国仅算二三流的作家,作品远不如在中国那样受欢迎,主要还是林纾出色加工的结果。于是出现林译胜过原书的奇特而有趣的现象。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中坦承:“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理由很简单:林纾的中文文笔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笔高明得多。”
林纾乐于与人交往。在熟识他的人们眼中,绝对是个趣人。他的到来,立刻会让聚会充满生气,让人不由想到《儒林外史》中高翰林提及钱麻子的那种兴致。诗钟是福州文人中盛行的游艺活动,林纾更是个诗钟迷。他首译外国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用了笔名“冷红生”,故将自己发起的诗钟社取名“冷香吟社”。一次,诗友雅集,出题为“南老第二唱”。林纾见官至内阁学士的陈宝琛(号弢盦)到场,就有意逗这位为人也风趣的年长者,写下七言联:“琴南有子才三岁,弢老无须只七条。”当主持人念到此句时,全场一片笑声。谁也没想到它是林纾创作的。
又一次诗社活动,出题为“港琴第六唱”。一炷香点完,铜钱落盘,大家评选各人集句,公推作“过午黄螺来港北,满天××罩琴南”一联的某人为诗钟状元。不料一宣布结果,大家都愣了,原来作者竟然又是林纾。
朱碧森《女国男儿泪:林琴南传》叙述此事时,说后联中用“××”隐去的两字是骂人的话。笔者好奇,根据当页脚注提示的萨伯森、郑丽生《诗钟史话》线索,查福建文史馆所编萨伯森先生的文集,有关发现也着实令人不禁一乐,原来这两个字是凡夫俗子都挺犯忌讳的字眼:“绿帽”。于此,人何以堪?何况前面还加上了“满天”的修饰语!林纾自嘲反讽到这个程度上,其风趣的人生境地真是一般人匪夷所思的了。
林纾早岁家境贫寒,70自寿诗中曾言:“畏庐身世出寒微,颠顿居然到古稀。多病似无生趣望,奇穷竟与饿夫几。”晚年客居京城,由于勤奋多才,翻译、教书、作画、创作等样样都有一手,每年的岁入不下万金,令人艳羡不已。陈衍编《福建省志》,所撰《林纾传》即称林纾的书画室为“造币厂”,谓动即得钱。深识林纾的好友,如高凤岐,则名之曰:文字制造厂。他为《技击余闻》写的序言说,不管什么人、事,“一入琴南之文字制造厂,犹能存其声音笑貌,如留声,如拍照,无所逃形”。足见至交对他的赞赏态度。
林纾却自有想法。他在画室兼书房的工作室门口贴过一张纸条,上书“磨坊”二字。何则?林纾给自己在琉璃厂挂售的作品订了很高的润格,曾在有关广告里附诗加以解释:“亲旧孤孀待哺多,山人无计奈他何。不增画润分何润,坐听饥寒作什么。”
身为一家之长的林纾,为了一大家子人口包括亲友遗孤的生活,以及仗义疏财,满足时常请求他救济者的愿望,不得不抬高润格、勤奋工作的无奈被林纾此诗娓娓道出。临终前,琴南每天都要到工作室劳动,在一高一低两张桌案上左右开弓,作画撰文,长时间连续工作,“食饮外,少停晷也”(陈衍《林纾传》)。
每天的工作即是进磨坊,那么林纾自喻的是什么形象呢?能入内推动磨盘的,恐怕非一头驴,马或骡子莫属了吧。
把自己的劳作如此形象化,这就是林纾。
一贯的风趣幽默。难怪高凤岐在梧州任职时给他的信件中,叙述他向岑春萱讲林纾拒见某公之事,就引起了“西岑大笑,以为是果琴南性质,座客亦大笑不已”的轰动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