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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的鹅

 银标 2019-03-25

王家的鹅

周一农

缭绕云山溪水南,

溪光溶漾滴晴岚。

不知日暖花争艳,

但觉风和酒易酣。

二月二,龙刚抬头,地里的草便疯了似的抢着复苏与破土了,青的,绿的,更多的是嫩嫩、萌萌的黄,村里的那几只大白鹅,此时,也一晃一晃地,迎来一年中最丰盛的季节。“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近了清明,兰亭也才慢慢儿开始有了点“天朗气清”与“惠风和畅”的做派。于是,踏青的,修禊的,牧鹅的,都踩着点儿过来了。兰亭鹅的项,更是鼓足了力气向天引吭了。

据说,那儿的鹅姓王,它的味道也是这时候才最鲜嫩肥美。

两年前,市里组织出一本介绍兰亭的书,成稿后,让我给写个序,在那篇文字里,我拉开扯了这么一段:

围绕当时修禊所形成的那些美食及风俗,在今天的百姓生活里,我们也依旧随时能够享受。不同的是,当时的名士养鹅与吃鹅肉,为的是散发食丹之后体内所产生的各种燥热,而今天的鹅肉呢,草根们更多的还是把它看成不易添加人工制剂的绿色食品。可见,目的和眼光都变了。(赵泽良《绍兴兰亭》第1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

可文章一出,揶揄和调侃就赶着上门儿了。大体都是说,王羲之这么钟爱的鹅,哥们儿居然一挥笔就要把它给吃了,太过分,太不可思议!

 王家的鹅又叫了。

那么,王家到底为啥子养鹅呢?我想,这还得问1600年前的那场魏晋风度了,也叫做魏晋风流。那又是一种怎样的别具一格呢?在汉语中,它俩本都是褒义词,可这件事上,却愣是被鲁迅反讽成了一对贬义词。动因有两个,一个是社会,另一个则因为吃,没想到在这里,吃什么居然能决定成什么。

就社会而言,从三国到晋朝的那200年,是中国历史上政治最黑暗、社会最动荡、文化人最没安全感的日子,稍不留神,人们就将直面生离死别与妻离子散,自然,也是春秋战国后,知识分子们的第一个集体人格分裂与放纵的时候,“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二》),无论建安七子、正始名士、竹林七贤、王谢世家以及桃源陶令,没谁能摆脱那种信仰失落、被迫依附的痛苦,于是,他们一方面貌似不务世事、风流自赏,另一方面,又装作高谈阔论、远追老庄,《兰亭集序》中的有些感慨,正是这种矛盾性格不经意间的流露: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王羲之《兰亭集序》)

当然,更多的风流则投射在了刘义庆的那本《世说新语》里。所以,尽管看上去个个率性而为、放浪形骸,其实,那种以一个时代来命名的风度,却无一不是淌过了血染风采与无奈的空灵与隽逸。

说到吃,当时的书生有两大爱好,即喝酒与服药,也就是吃五石散。爱喝酒的文人代代不缺,而喜欢服药的,却唯有那一代,于是,药也便成了那种风流最近的诱因了。

发明五石散的是东汉的张仲景,起初只是一种中药散剂,主要成分为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赤石脂等,用于治伤寒病。后经发现有壮阳功效,人们才蜂拥而随,那架势,跟今天美国的伟哥似的。想来也是,既然无望治国平天下,那及时行乐也不枉为一世。带头的,是正始名士何晏。在时人眼里,“傅粉何郎”可是枚小鲜肉,文章也极精彩,所以,他的话蒙了很多人: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郎。”(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像王弼、夏侯玄、嵇康、裴秀、皇甫谧、王羲之以及王献之等,都被带沟里了。有说,王羲之还“雅好服食养性”,并“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游遍东中诸郡。”(房玄龄《晋书》第2101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据余嘉锡考证,自魏正始到唐天宝,服药者可能多达数百万。

后来,都上当了。当时的五石散就是今天的摇头丸,“神明开朗”或许不假,可之后的危害更大。记得梁实秋曾调侃:

六朝人喜欢服五石散,服下去之后五内如焚,浑身发热,必须散步以资宣泄。……这种散步,我想是不舒服的。(梁实秋《我的人生哲学》)

其实,何止散步,为消热,还得吃冷食、洗冷水澡、穿宽大的旧衣和木屐等,这才有了刘伶那样的放肆“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而且还不能常洗,因为当时衣服多是丝和麻的,新的和常洗的质地都很硬,容易磨破皮肤。时间一久,便会生虱子,聊天也要“扪虱而谈”。这样,比起先前的华服严装,此时的宽衣博带自然便有了一种飘逸洒脱的乘风之势。要是憋里头,便会毒发伤身,那还得想法子排。这方面,王家有许多经验:

天鼠膏治耳袭聋,有验否?有验者乃是要药。(刘茂辰、刘洪等《王羲之王献之全集笺证》第95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姊告无他事,崇虚刘道士鹅群并复归也。献之等当须向彼谢之。(同上,第187页)新妇服地黄汤来似减,眠食尚未佳,忧悬不去心。(同上,第198页)

文中提到的“天鼠膏”、“ 鹅”、“地黄汤”等都是预防或治疗五石散中毒的药物,在比较了陶弘景《名医引录》、孟诜《食疗本草》、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等的相关记载之后,陈寅恪也明确指出:        


依医家言,鹅之为物,有解五脏丹毒之功用,既于本草列为商品,则其重视可知。(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第43页,北京三     联书店2009年版)并进而推测:        
        

晋书八十王羲之传并载羲之为山阴道士写经换鹅,及会稽孤姥烹鹅饷羲之两事。而烹鹅事御览虽言出世说,然实不见于今传本世说新语中,必非指康王之书。且此姥既不欲售其所爱之鹅于太守,何得又因太守来看,而烹鹅相饷,意义前后矛盾至于此极,必后人依仿写经换鹅故事,伪撰此说,而不悟其词旨之不可通也。故太平御览此条殊不足以难吾所立之说。(同上,第44页)
  
这一来,连羲之爱鹅的源头都给理清了。至于后来包世臣拿鹅头来解释食指高钩执笔,那愈加是一种臆想的附会了。虽说钱钟书曾批评先生是“考据癖”,但却从来没人怀疑他的结论。

或许,王家人养鹅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看门。

因为在土话里,鹅还有个别称,叫“白狗”,可为什么这么取名,知道的人并不多。有一回,一张酒桌上八个绍兴人,竟没一个晓得的。

我想,简化了看,这“白”该是不用诠释的,事实上有的鹅也并不白。那问题就只留下“鹅”为何能叫做“狗”了?我突然想起了公孙龙的那句 “白马非马”,心里一阵乐,不知为什么?今天看来,当年号称“非马”的“白马”是真的马,而绍兴人的“白狗”,倒真的不是狗。非狗的叫做狗,理由大概也出于相似吧。

据说,鹅像狗一样,也有灵性,有感情和忠诚度,还有领地意识,这样一来,看家护院也顺理成章了,人来时,它会“杠杠”地叫,如果陌生,还会追着去啄,去咬,一点都不比狗来得乖和萌,所以,好多小孩儿都怕它。记得早年有一部电影叫《古刹钟声》,里头就有这个细节。

当然,从语音学的角度还有一说,那就是在吴方言中,“鹅”的发音常与“我”相近,那么,杀鹅便极易混成“杀我”了,于是,不少地方便都采取了避讳的说法,像绍兴话叫“白狗”,苏州话叫“白乌龟”,丽水话则叫做“嘎鹭”等等。

至于能否从鹅的万方仪态与翩翩风度中,找到某种自我激励的相似点,那就得看王家人的造化了。

他们家有这样的运气吗?

 五

接下来,便是怎么吃了。与一般禽类不同,鹅肉的分布区非常窄。年降雨量低于400毫米的长城之外,自然没多少鹅的概念,淮河以北的也不多。王羲之的老家就是不吃鹅的,甚至连鸭都极少吃,可见,他的鹅情结并非与生俱来,多半是被逼的。而即便江南,也不是每个地方都喜欢的。据哪些地方的人说,鹅肉很发,吃了夏天容易长疖子。不过,绍兴人却很热衷,特别是白斩的,不光遍地鹅庄,一些节气上,它还成了某种风俗的标配,像清明的上坟祭祖:

罗汉豆、白斩鹅肉、毛笋烧肉、笋丝小白菜。听君良兄说起,他们老家拿鹅肉做祭品还分生儿,生女,一般是生女儿的家里才拿鹅来祭祖。据说,有的人家还用来请菩萨,可见,地位堪比五牲。

说起白斩,大多为水煮,再配以特殊蘸料调鲜,原汁原味,清淡可口。因简单便捷,这一带十分普及。估计,永和九年的那次曲水流觞也该有它,而且还是白斩的。可尽管水煮,讲究仍不少。首先,饲料鹅与吃草长大的不一样;其次,同样白斩,有的仅水煮,有的则先用开水浇三次,然后闷熟,所以吃起来,有的干巴巴,有的则汁水满满;再往下,便是部位,像它的掌、胗、翅号称鹅三宝,嚼来就比别的有弹性;法餐的鹅肝还要有名;另外,脆脆的鹅肠、嫩嫩的鹅血都极有个性。最后,看吃的人,比如鹅头,一般的三下五除二都了事了,而炎叔则悠悠地能喝上一碗酒,在他看来,那漫长的时光往往更有味。

日子一长,便嫌单调,而且不入味了。于是,水煮没吃完的,便想着用鲞炖、酒醉或虾油浸来改变了。水煮的鲜嫩,第二道做法的紧实,加上外地手艺的多变,像温州的熏、广州的卤,舌尖上的鹅该是很丰富了。可我,还是一直期待着那份皮韧肉酥、咸甜相融的红烧,不过,这么久了,仍没等到,想来,只有自己上手了。

此文下笔前,我曾问过兰亭景区的冯烨:“面对白鹅,你会想到什么?”她的回答令我大为敬重:

当然不可能是吃吧。作为人文景点,对它,我们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崇拜。所以,我常会试着去阅读它的灵性,然后,通过这种灵性去理解艺术和艺术家。

不过,倒也让我想起了木心的一句话:“历史是一条自己会走的路”(《云雀叫了一整天》),可朝哪儿走?怎么走?许多时候却不是它自己说了能算的,因此,我还是更相信人们从詹姆斯实在论哲学中提炼出的那句话,“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啊,谁能想到,当年《太平御览》的几则附会,竟完全改变了后人对那一段史实的理解呢?无论他当时出于什么目的,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比赵高那会儿的“指鹿为马”强多了。记得赵元任说过这么一句话:

产生语言变化的最强大的社会力量之一,在于所谓的习非成是,两个错误不能使一个东西变为正确,但是,众多错误却能使任何错误的东西变为正确。(《习非成是与语言发展》,载《江西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

再过几日,将又是农历的三月初三了,许多城里人便又得忙出一副修禊的模样去兰亭了。前些天,有人跟我玩笑说,兰亭那只鹅是他们家的,我当时一楞,差点笑出声来。转而一想也在理,毕竟王是大姓。不过,好在两点,其一,人家没说是佑军的第几代后裔,其二呢,当年兰亭也无非远郊的一块湿地,谁都有份。要不然,永和九年的那场醉,没准还真成了他们家的一次春游呢!

摄影:葛阳生、周方、优游

周一农,绍兴文理学院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学科带头人,主要从事语言学、传播学和文化学的教学与研究,曾承担《汉语语素研究》《方言类节目的生存现状与发展对策研究》等省部级项目,曾在上海三联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词汇的文化蕴涵》、《汉语语素学通论》、《越地文化与乡村治理》等专著。

鹅 鸭不知 春去 尽

争 随 口 水 桃 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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