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华 我的家,在离开松陵的小镇八坼。一条大运河浩浩荡荡沿着小镇一路奔腾,其中,有一条支流蜿蜒穿镇而过,到达镇中心的城隍庙门口又一分为二,把个小镇分为了两块。这两条支流,一条叫南港,一条叫北港,镇上的人家都依着这两条港而居,清冽的运河水活泼泼地缓缓流淌,滋润着镇上的人们。 在江南,有很多这样的小镇,都依偎着京杭大运河。这样的小镇小得就像是一叶浮萍,贴水而居。又美得如一颗珍珠,优雅内敛,一粒粒点缀在运河两岸。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小镇上,在运河边嬉戏成长,喝惯了运河水,看惯了运河两岸的风景,这一条大运河,就是我们的母亲河,依假在她的怀抱中,环绕在她的脚底下,我们是一群幸福宁静的水做的儿女。  以一条大运河为界,“东横头”人种田,“西横头”人养蚕。嫁在“西横头”横扇的姑妈家年年都要养蚕,祖母舍不得女儿辛苦,每年养蚕季节,总要去帮她几天,到横扇去要坐轮船,在运河边长大的孩子,自小就对坐船毫不陌生,对于水乡人来说,河流就是一条条阡陌小道,而船只,就是车马奔腾,坐上了船,晃悠悠飘荡着,或长,或短,长到三五日,短到三五刻,到了目的地,整一整衣冠,停船上岸,安逸而从容。 桑树,琼花 “阿囡,困一觉吧,醒来就到姑妈家了,姑妈家里有桑果给你吃。”祖母揽着我坐在船舱里。“奶奶,我不困,坐轮船真有趣。”我说。 祖母说:“阿囡,这条运河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住在京城里的一个皇帝,为了要到扬州去看琼花,特意叫人开的。这条运河一开就是十年,为了开这条河,死了多少人啊,那真是死人骨头堆成堆,血泪流成了河。可是运河开好了,这个皇帝却死了,他到死也没有来成江南,没有看到扬州的琼花,这也是报应,这种昏君,怎么配来看琼花呢?” 祖母不识字,可是却有一肚子的故事,听得我入迷。我说:“琼花长得什么样?漂亮么?”祖母点点我的鼻子说:“皇帝都没有看到过的花,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有这个福气看到?总之,琼花是这个世上最漂亮的花!” 我呆呆地望着运河水,清冽的河水卷着浪花向两边分开,小轮船沿着运河向前驶去,船尾飘来一阵阵的柴油味,伴随着一阵阵的机器轰鸣声。只见那两岸的田野树木都在缓缓向后倒退,如一幅画卷,徐徐摊开。我心里想着,琼花到底是什么样的花呢?它是像油菜花一样金黄色的呢?还是像荆树条花一样紫红色的呢?还有,它和栀子花,到底哪个更香呢?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带着祖母到扬州去看琼花,皇帝没有福气看到,我偏要让她有福气看看。 已经是春深时分,运河两岸的景色如画,碧绿的麦田里,间或夹杂着金黄的油菜花,空气中氲雾着甜丝丝,暖融融的味道,祖母指给我看,岸上那一片一片绿油油的桑田。祖母说,那是蚕宝宝的“口粮”,吃了绿油油的桑叶,蚕宝宝就会吐出白花花的丝来,我们把它织成丝绸做成衣裳和被子。祖母还说,桑树上会结出桑果来,桑果又酸又甜,可好吃啦! 载着我们的小轮船一路前行,劈开运河里千年的河水,一路把我们送去姑妈家,姑妈家在横扇镇行义港村,从冯家湾到行义港没有捷径可走,我们必须得起个大早,从冯家湾走六里土路,然后到达镇上的轮船码头,坐上2个多小时的小轮船,到达横扇镇上,然后再走上六七里乡村土路,最后才到达行义港姑妈家。 姑妈家真远啊,在孩童的眼中,那条路就像永远也走不到头,我们一路旱路水路,奔波,劳累,但都沿着一条运河。年幼的我不懂这条有着2500多年的历史，流经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江苏、浙江四省二市,全长约,世界上里程最长,工程最大,最古老的人工运河有多么地壮观和伟大。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坐着小船,顺流直下,或者逆流而上,从这条运河出发,走出了家乡,走向了世界?年幼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有没有一艘小火轮,能快得如飞船一样“嗖”的一下子,就从冯家湾到达行义港呢? 苏航班,夜航船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们镇上的人每天吃过晚饭有一个重要的节目,就是到河边去看夜航班。 对于生长在运河边的江南人来说,这一条京杭大运河是最为重要和便捷的水上交通枢纽,民间传说,当年的隋炀帝杨广为了到扬州看琼花而开凿了京杭大运河。其实真实的原因,是为了方便到富庶的江南进行搜刮掠夺。千百年来,江南的丝绸、稻谷正是源源不断通过这条黄金水道,一路运送到了京城。 对于水乡人民来说,京杭大运河的开挖却是打通了向外的一个通道,在交通不方便的年代,特别是江南水乡,水路远比旱路要便捷得多,在河港众多,湖泊林立的江南水乡,很多的行程都得仰仗着一艘船,近到周边的几个小镇,远到苏杭这样的大码头。舟楫往来,就好比车轮滚滚,而最为美好的一趟行程,就当属苏航班了,那一趟夕发朝至的航船傍晚时分从苏州出发,一路行驶到杭州正好是第二天清晨,在船上睡一觉就从苏州到了杭州,在睡梦之中,从一个天堂直接到了另一个天堂,试问世间还有比这更诗意而美好的旅行么? 夜航船一路从苏州到达八坼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晚上,我们已经吃过了晚饭在运河大桥上乘风凉,远远望去,只见那条灯火辉煌的船上,人们在一个个鸽子笼似的包间里吃酒打牌,人影幢幢,却是如此地鲜活有趣。桥上人嗷嗷叫着向船上的人挥手,船上的人也向桥上乘凉的人嗷嗷挥手示意,这美好的一幕直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的小舅舅在轮船公司上班,公司在苏州的南门轮船码头,公司里有客船，还有货船。千百年来,京杭大运河这条黄金水道,一直舟楫往来不绝,源源不断向天南地北运送着各种货物。于是在桥上看轮船的时候我时常会想到:那开过的艘艘轮船里,哪一艘里有我的舅舅?我们街上有三家人家的儿子都和小舅舅一样,在轮船公司上班,他们跑一次船总得十天半月,一个月才能回家度一次假,在家里休息几天。小舅舅在家的日子就像过节一样热闹。船上的日子寂寞而单调，可是在小舅舅的描述下,却有着很多的闲情逸致,又有着惊心动魄的经历传奇。年少的我总是听得无限向往,我觉得在船上当一名水手是最为浪漫的职业,随船漂泊,一路看尽两岸风光。 粜谷,粮库 冬瓜皮,西瓜皮,小姑娘赤膊老面皮。立秋已经过了好久,秋老虎也蔫下了阵来。这时节,别说小姑娘,小男孩都已经自动不打赤膊了,外婆也已经把我的镶边小蒲扇收作起来了。大娘舅这几天成了大忙人,每天忙得不见人影,从来没有准点在饭桌上吃过饭。但是来家里找他的人却多了起来。来找他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脸色黝黑,身强力壮的乡下壮汉。当然,我冯家湾那些沾亲带故的叔伯亲戚更是无一例外会来“走亲戚”。 他们摇着装得满满的粜谷船,从各自的村庄沿着一条条水路摇到运河边的粮库,把船停靠在码头上,先不忙着粜谷,而是四处找寻着粮管所的熟人。农民地里刨食不容易,他们找熟人为的是能够给他们辛苦一年的收成评个好等级,能多收到几个辛苦钱。大娘舅在粮管所工作,干得就是验谷的工作,这是他一年里最神气的时刻,只见他手持一根验谷枪,在河边停得满满的粜谷船上跳上跳下,不是抄起一把谷子看看成色,抓起几颗谷子放到嘴里嚼嚼,再是用手中的验谷枪插到谷堆里拔出来看看谷子的湿度。此刻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圣旨,他说几等谷就是几等,这关系到一船稻谷的命运。 整个秋收季节,四里八乡的农民都得把粜谷船摇到这里来,把一舱舱的稻谷送到粮库来。运河的水一波一波拍打着装得满满的粜谷船,也把农民的心拍打得颤巍巍的,粜了谷子,一年的收成就入仓了。于是大家的心里都很高兴,那些汉子们挑着满满一箩筐的谷子走在送往粮库的路上,一路上黝黑的脸上都是泛着笑意的。 等秋收结束,粮库再把收来的谷子进行一系列的加工、熏蒸、碾米等工作,再从这个码头经运河运送到全国各地。 新船票,旧客船 在武林门游船码头等着坐船游览京杭大运河杭州段的时候,我有刹那的恍惚，我童年时无数次向往的坐船游杭州终于成为了现实。这是2014年的暮春。彼时夜航班早己停开,而我这次倒是专程游览大运河。想起我童年时最大梦想就是等有一天我长大了,赚钱了,也要买一张船票坐一次夜航班。可是等到我长大了，赚钱了,买得起船票了，夜航班却停开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轮运公司解体,小舅舅弃船上岸,另谋出路。人生总是如此无奈,就像我今天站在了武林门码头，新船票登上的却不再是旧客船。 这是我们行程中的第二次坐船。船儿一路沿着京杭大运河慢慢向前驶去,水花飞溅,运河两岸的风光慢慢向后退去。这种感觉真奇妙,就像回到童年时,跟着祖母乘着航船去姑妈家里做客人。春天真短，短到还没觉得她的来临, 一下子已经成为了过去。阳光晒在身上竟是初夏的炽热,河边的柳树垂下嫩绿柔韧的枝条,有几树早开的桃花,已经绽放了花蕾。 运河两岸的美景目不暇接,画肪船慢慢围绕杭州段运河兜了一个圈儿,沿途参观了有“天下粮仓”之称的“富义仓”，然后又去参观了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这是这次游程的重中之重,然后再抵达有400多年历史的大运河南方段的终点标志—拱宸桥。  富义仓,是一座始建于清光绪六年(1880)的粮仓,与北京的新南仓并称为“天下粮仓”,它是杭州现存唯一的运河航运仓储建筑。富义仓,取孔子“富而不义且贵,与我如浮云”之反意,是当时杭州最大的粮仓,年吞吐量多达几十万石,对日常百姓的粮米供应及贡粮储备都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当然,今天的富义仓早已不再是粮食储备仓库了,修缮如旧的富义仓,现在成了咖啡馆、工坊等别有特色的企业。走在粮仓的院子里,看到大阳伞下,是一排排的咖啡座,而对面一排原木建筑的仓房里,是一家企业的厂房,总觉得有点别样的味道。 我不禁想起了当年大娘舅在粮库上班时候的风光场景,当年运河边的粮库也如富义仓一样存储了大量的稻谷,然后经水路一路运送到各地。运河水依旧流淌,不觉千百年的岁月已经悄悄流过。大娘舅已经退休多年,曾经熙熙攘攘热闹如市集的粮库也已闲置多年。粮库里那一排排的青砖瓦房,那如碉堡一样的圆顶熏蒸房,都将面临拆除的命运,如果能够得到妥善保存,也将会是一个“富义仓”。 物是人非事事休,唯有运河水依旧滔滔不绝,浩浩荡荡。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