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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茶事考

 杏坛归客 2019-03-26

茶文化是由中国发祥的,中国是茶文化的故乡。茶道、茶书、茶画、茶具、茶学、茶艺等等都是茶文化之属。茶文化常常与文人墨客相关联,新文化人士中蔡元培、胡适、钱玄同、徐志摩、郁达夫等等无不有许多关于茶的故事。鲁迅,也是一位深谙此道的茶夫子。

悉通茶道是行家

鲁迅之于茶道,本是个行家。浙江本是中国产茶名郡,除杭州外古越绍兴亦为产茶名乡,茶圣陆羽在著名的《茶经》中就有“浙东以越州上”之论。而鲁迅生于家道昌盛的封建士大夫家庭,祖父是清代翰林,家族的日常生活包括茶事自然是奢华讲究的。鲁迅自幼便有喝茶的习惯,周作人曾描述:“在老家里有一种习惯,草囤里加棉花套,中间一把大锡壶,满装开水,另外一只茶缸,泡上浓茶汁,随时可以倒取,掺和了喝,从早到晚没有缺乏。”鲁迅13岁时,家道变故,就在那时,他养成了抄书的习惯,曾经把陆羽的三卷《茶经》抄录一过。对产茶、制茶、泡茶、品茶的学问都有过初步的认识。鲁迅与周作人都曾以《喝茶》为题写过散文,可能其中有对越城周家的一种怀旧情结吧。

前不久去绍兴办事,在鲁迅旧居外的一家小茶馆喝大碗茶。请教那里的小老板,绍兴方言中“喝茶”是怎样说的,小老板说,绍兴方言中称之为“吃”(发“切”的音)茶。鲁迅兄弟作文章都称“喝茶”,大约是在北京生活久了,随了白话文的规范了吧。

增田涉是鲁迅晚年认识的日本学者,1931年曾向鲁迅请教翻译所著《中国小说史略》等有关问题,同时他还研究中国文学史。鲁迅用了大约四个月的时间每天三个小时给他讲解,后来结集成《鲁迅增田涉师弟答问集》一书。鲁迅曾向他推荐八种中国文学著作,其中有一种张天翼的短篇小说《稀松的恋爱故事》,里面提到“打茶围”一词,增田涉问鲁迅“是一起喝茶之意吗?”鲁迅答:“去妓馆饮茶的意思。”这“打茶围”亦称“打茶会”,在鲁迅的小说《弟兄》中也提到过这个词,原是旧时陋俗,指到妓女所在的青楼喝茶、吃点心、聊天。可见鲁迅对中国茶文化传统之熟稔。

鲁迅爱喝茶而且是懂得品茶之道的。有一次一个茶叶公司打折售茶,他用四角大洋买来二两好茶叶。回家就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就用棉袄包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地品茶时,那颜色很重浊,味道也竟和他一向喝的粗茶差不多。鲁迅立刻感到是自己错了——喝好茶一定要用盖碗的——于是改用盖碗重新泡。“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鲁迅《喝茶》)鲁迅显然熟知泡茶之法,并告诉读者“色清”、“味甘”、“微香”、“小苦”是好茶叶的标志。鲁迅懂茶,但一般情况下喝茶并不十分讲究,周作人在《补树书屋旧事》中写道:“平常喝茶一直不用茶壶,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杯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请客吃的也只是这一种。”北京鲁迅故居内有一张他用过的书桌,现在上面还放着一只他用过的盖碗茶杯,睹物思人,让人能联想到鲁迅在夜间写作时烟与茶的陪伴。

不喝咖啡喝绿茶

鲁迅从日本留学归国后也常喝咖啡,但他在《革命咖啡店》一文中曾说,“我是不喝咖啡的,我总觉得这是洋大人所喝的东西(但这也许是我的‘时代错误’),不喜欢,还是绿茶好。”他还做过这样的比喻:“我亦非中庸者,时而为极端国粹派,以为印古色古香书,必须用古式纸,以机器制造者斥之,犹之泡中国绿茶之不可用咖啡杯也。”(鲁迅《致曹聚仁(1935年1月17日)》)在做书上,鲁迅确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实际上,鲁迅在日记中也有不少饮咖啡的记录,如1913年5月28日,“下午同许季上往观音寺街晋和祥饮加非,食少许饼饵。”1913年9月2日,“午同齐寿山出市,食欧洲饼饵及加非,又饮酒少许。”1914年1月10日,“午与齐寿山、徐吉轩、戴芦苓往益昌食面包、加非。”1920年6月26日,“午后往同仁医院视沛,二弟亦至, 因同至店饮冰加非。”这样的记录有不少。鲁迅之所以说不喝咖啡,是为了讽刺那些所谓“今日文艺界上的名人”。从习惯上看,鲁迅还是以喝茶为主,最喜欢喝的茶叶还是浙江的绿茶,这恐怕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吧。

鲁迅到北京工作后,茶叶一般在前门一带临记洋行、鼎香村茶叶店等处购买,再就是亲人、同乡、好友如周建人、宋紫佩、许钦文等从家乡带来。友人所赠还有乌龙茶、红茶、普洱茶、天台山云雾茶、野山茶等等。新茶上市时,有时他一次买很多,如日记载1930年6月21日,“下午买茶六斤,八元。”1931年5月15日,“买上虞新茶七斤,七元。”5、6月份新茶上市,鲁迅这个时候是不会错过的。

浙江龙井久负盛名,是鲁迅较喜欢的茶叶。他曾与许广平游西湖,将回上海时想起忘记买龙井茶。在要回上海的头一天,鲁迅约好友章廷谦到书店买了一些旧书,晚上一起到清河坊隆盛茶庄专门去买龙井。鲁迅说,杭州旧书店的书价比上海的高,茶叶则比上海的好。书和茶都是鲁迅所好,所以他常托章廷谦在杭州买好寄到上海。2008年在广东的一次拍卖会上,一块由鲁迅和许广平共同珍藏了数十年的“清宫普洱茶砖”进行了拍卖,一位买家以1.2万元的价格竞得这块茶砖。据报,此砖共有39块,至今保存完整的有24块。普洱被称为“可饮可藏的古董”,加上名人效应,使这块稀有的茶砖具有了极高的价值。

以茶会友真潇洒

1912年鲁迅初到北京教育部工作,“枯坐终日,极无聊赖”,不过每年新年都要有一次部员茶话会,就像现在各单位新年举办的茶话会、联欢会。这样的茶话会,鲁迅也是例行出席一下。鲁迅日记中就有许多关于茶话会的记录,举几例:

1914年1月5日鲁迅在日记中这样记录了茶话会:“始理公事。上午九时部中开茶话会,有茶无话,饼饵坚如石子,略坐而散。”有茶无话的茶话会鲁迅的确感到没意思。

1915年1月4日,“赴部办事,十一时茶话会。午后同汪书堂、钱稻孙至益昌饭。”看看,开完会就与好友溜出去吃饭了。

1915年12月16日,“下午本部为黄炎培开茶话会,趣令同坐良久。”显然鲁迅对被“令”表示出了不满。

1916年1月5日,“雨雪。赴部办事,午后茶话会并摄景。夜同人公宴王叔钧于又一村。”雨雪天,到教育部开茶话会,合影留念,晚上又公家掏钱聚餐,很有年味。

1916年2月27日,京师图书分馆开馆,鲁迅也参加了举办的茶话会。

1917年2月4日,“往通俗教育研究会茶话会,观所列字画。”通俗教育研究会成立于1915年9月6日。下设小说、戏剧、讲演三股,鲁迅被派为小说股主任,1916年2月14日辞职。本日出席茶话会属例行公事,意在观画。地点在手帕胡同,展品有自六朝以来的名人书画150余种。

除公办茶话会外,鲁迅还常常以茶会友。鲁迅日记载,1918年12月22日,“刘半农邀饮于东安市场中兴茶楼,晚与二弟同往,同席徐悲鸿、钱秣陵、沈士远、君默、钱玄同,十时归。”1926年好友林语堂南下福建时,鲁迅应邀参加了为他饯别的茶话会。1926年8月30日,鲁迅赴厦门经上海,“上午广平来。午李志云、邢穆卿、孙春台来。午后雪箴来。下午得郑振铎柬招饮,与三弟至中洋茶楼饮茗,晚至消闲别墅夜饭,座中有刘大白、夏丏尊、陈望道、沈雁冰、郑振铎、胡愈之、朱自清、叶圣陶、王伯祥、周予同、章雪村、刘勋宇、刘叔琴及三弟。夜大白、丏尊、望道、雪村来寓谈。”可见鲁迅的朋友圈多么有人气。

鲁迅在北京时与朋友喝茶有时在前门外青云阁、北海公园、中山公园,有时就在小茶馆。在广州时去过的茶楼有陆羽居、陶陶居、南园、妙奇香等,在上海去过新亚茶室、ABC吃茶店、Astoria茶店等。鲁迅的喝茶,常常连带着一些文化娱乐活动,再举两个日记的例子: 1928年3月13日,“午后同方仁、广平往司徒乔寓观其所作画讫,又同至新亚茶室饮茗。”1929年4月5日,“午后同贺昌群、柔石、真吾、贤桢、三弟及广平往光陆电影园观《续三剑客》。观毕至一小茶店饮茗。夜雨。”一次是看画家司徒乔绘画,然后去茶馆喝茶聊天;一次是与朋友及家人同看电影,然后又去小茶店喝茶。这就是鲁迅的真实的生活,也工作,也战斗,也休息,也娱乐,也品茶。鲁迅在上海时经常与左翼作家会谈,曹靖华、茅盾、胡风、叶紫、聂绀弩、魏猛克、徐懋庸等都曾与鲁迅一起喝茶,谈论时事。

1926年,鲁迅与齐寿山一起翻译荷兰作家望·蔼覃的长篇童话《小约翰》,从7月开始至8月中旬译毕。他们约好每天下午在中山公园的一间小屋里开手对译,鲁迅说,“我们的翻译是每日下午,一定不缺的是身边一壶好茶叶的茶和身上一大片汗。有时进行得很快,有时争执得很凶,有时商量,有时谁也想不出适当的译法。译得头昏眼花时,便看看小窗外的日光和绿荫,心绪渐静,慢慢地听到高树上的蝉鸣,这样地约有一个月。”北京的7、8月份,正是酷暑当头,那时也没有空调设备,可以想象,他们满头大汗地译书有多么艰辛,而一壶好茶便将这著名的作家、译者与民国北京的夏天紧密联系起来。

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是日本人,鲁迅的好友。他在书店前面放一个施茶桶,供口渴的行人或车夫免费取用,鲁迅很赞赏内山老板的做法,曾经“以茶叶一囊交内山君,为施茶之用”表示对他的支持。茶,加深了鲁迅与家人、朋友之间的情谊。

茶馆老板华老栓

茶涵括于中国传统文化,自古中国文学作品中就有关于茶事的描述。鲁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在他的小说、散文、杂文中,很多篇章都提到与日常生活相关联的茶事。

例如小说《药》的男主人公华老栓,就是一个茶馆的老板。小说的开头便写道:“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小说又写道:“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小说中描述了鲁迅家乡茶馆喝茶的习俗。这是个只有两间房的小茶馆,是供乡里人喝茶歇脚的地方,也是闲杂人等闲聊的地方,老舍的《茶馆》也应是受到鲁迅这篇小说的影响的。那时茶馆本来就是小生意,是维持生活的一个营生,最终人血馒头没有治愈小栓的痨病。现在的茶馆,大多是老板谈生意和有钱有闲的人会客的地方,今昔已大为不同了。

小说《故乡》同样也没有离开茶生活,鲁迅回到家休息喝茶那是必须的了。《阿Q正传》中也描写了喝茶的乡俗。《祝福》中的祥林嫂“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描写了大户人家要打柴摘茶雇人做工,说明了绍兴大户人家有种茶的产业,茶是那里很重要的农作物。《在酒楼上》有一段对山茶树的描写,很美:“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端午节》是以北京为背景的小说,其中也说到了喝茶的事。《长明灯》也是以茶馆为背景写起的故事。《弟兄》、《离婚》中也无不提到茶事。茶事,于文学作品中描写中国人的生活形状时,是文学家们常用的介质,鲁迅也不例外。

兄弟同题论喝茶

周作人《雨天的书》中有一篇散文,名曰《喝茶》,作于1924年。1933年鲁迅也写过一篇散文《喝茶》。兄弟二人是中国现代散文顶级大家,虽是同题散文,从文学艺术角度上看各有千秋,但从思想内容上看却是各有见解。

周作人在文中旁征博引,对中国、英国及日本的喝茶习惯都进行了有趣的剖析。他说:“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并说英国的红茶带面包,又加了糖和牛奶,红茶已经没有了意味。认为“喝茶以绿茶为正宗”,“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周作人作为中国传统士大夫式的文人,把喝茶也当作文人雅趣来看待,他博学、高雅、悠闲,想做在家和尚,却成了文化汉奸。

鲁迅喝茶的修养当然也与其二弟旗鼓相当,习惯相同,但在论道上,要远高二弟一筹。鲁迅买了好茶,想专心品尝,却因为写作分心,错过了品茶的最佳时间,“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觉的滑过去,像喝着粗茶一样了”。于是他得出结论:“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鲁迅的高格,在于这后面的联想:“由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使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罢。所谓‘秋思’,其实也是这样的,骚人墨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风雨阴晴,都给他一种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鲁迅写的是喝茶,但说的是茶外的话,讽刺和剖析了所谓骚人墨客。鲁迅下面的话,几乎是给周作人二弟的警示:“感觉的细腻和锐敏,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不久就要收梢。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然而周作人终究被大哥鲁迅言中,堕入耻辱的泥潭,落得半生茶饭无味了。鲁迅厉害!

萧振鸣

选自《新文学史料》2016年第3期“鲁迅逝世80周年纪念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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