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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信鸽

 老鄧子 2019-03-26

      我做梦了,梦见了表弟,梦见了表弟家的屋子上空那些白的、灰的、黑的翅膀,像遮天蔽日的黄花落叶那般纷纷陨落,发出金钵般的回响。于是,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我信手写下了这些文字。

 表弟喜欢养信鸽。他一有空就往鸽棚钻,把我那新婚燕尔的表弟媳晾在一边,仿佛他娶她仅仅是走个过场,他真正的妻子是那些信鸽。我曾开玩笑地说,古人有梅妻,你是鸽妻啊。其实我只讲了一半,把鹤子给流产掉了。表弟文化程度不高,不大懂那意思,黝黑的脸膛上露出茫然而憨厚的笑,笑得眼尾纹皱成了山沟沟。

 有关信鸽的知识,林林总总,都是从表弟那里得来的。信鸽是飞禽,它由野鸽转化为家鸽,经过训练而成。据说《山海经》和宋史里就有类似“飞鸽传书”的记载。信鸽最大的特点是归巢性能好,“恋家”、“认主”。之所以能归巢,有几种说法:地磁学说、太阳导航说、气味辨别说,莫衷一是。这是它们在正常情况下远离几千公里也能回家的理由。很多人将我们在餐桌上吃的脆皮乳鸽、家里炖的鸽子肉,也认为是信鸽,其实是误解。这些叫肉鸽,也叫乳鸽,属家禽,它不善于飞翔,跟鸡鸭鹅差不多的。信鸽的寿命在15年至20年之间。当然,如果发育不良或训练和比赛成绩差的,要想活那么长的寿命,只能是痴心妄想了,最好是自己下油锅去,省得主人动刀枪。这说起来有些残忍,但不要忘了,这是功利时代,优胜劣汰,人如此,何况畜生?!所以,为了活命,信鸽要不停地飞飞飞,正如人的奔波苦。这几年市信鸽协会队伍一直在壮大,会员有600多人,是舞文弄墨的作家协会的5倍。这是当下一种社会生态,此消彼长,未必是一种悲哀。微信时代,还用什么飞鸽传书?除非脑残了。

     我做梦了,梦见了秋日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空荡荡的,是那种叫人发疯、抓狂的空。表弟笔挺地站在二楼平板上,神色肃穆,衣袂飘飘,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炫目的光晕。他抄起一根细长的竹竿,那竹竿的一头是一面红旗。他临空划拉划拉几下,任风猎猎地刮响。他的那些鸽兵鸽将们好像看到开拔的信号一般,哗哗哗争相出笼,像一支支离弦之箭射向苍穹。瞬间涌出的几群鸽子,有的两三只,有的二三十只的,有的四五十只,估计是志同道合的整一起了。它们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地翱翔着,宛如接受表弟检阅的小型飞机,在天空中拼出优雅的队形,抒写着潦草而惬意的诗行。

 表弟介绍说,这就是信鸽的“家飞训练”。一般每天上、下午各要放飞一两个小时。信号旗竖立起来,信鸽就得离巢在方圆十公里的范围内飞翔;等到表弟吹响集结的口哨,信鸽才能归巢,安心吃上表弟施舍给它们的玉米、豌豆、稻谷、大麦、小麦等五谷杂粮。久而久之,就成了信鸽的条件反射。在信鸽的眼里,表弟才是手持大棒和萝卜的王。

 我想拍几张鸽子的照片,表弟便带我进入到鸽棚。这些家伙一开始不愿意,不配合,有的窜来窜去,有的对着镜头猛拍翅膀,有的“咕咕咕”不耐烦地叫着,以此表达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抗议。后来看在表弟的脸上,才勉强让我拍了几张。它们个个动如脱兔,静若处子,身体呈椭圆形的,胸前有饱满的气囊和强健的肌肉,长着红色的喙、白色的鼻瘤,羽毛排列紧凑、有序,颜色呢,则有浑身上下全黑的、全白的、全灰的,不过还是瓦灰和雨点斑纹的居多。“咕咕,咕咕……”体型较大的公鸽子,叫声粗犷,活泼好动,气宇轩扬;“咕咕,咕咕……”体型较小的母鸽子,叫声低沉,文静秀气,丰神飘洒。它们的两只脚上都绑有脚环。表弟说,这些都是赛鸽,脚上一边绑着本鸽子唯一的识别码,像人的身份证一样;另一边绑着一个塑料芯片,其作用是GPS定位和比赛成绩的计时。而每个鸽棚前面都要配备一块电子感应板,当赛鸽触地的一瞬间,成绩会马上自动上传至网络。赛鸽是从幼鸽就开始挑选的,不仅生长发育要良好、体格要健硕,还要在平时的训练中表现良好,可以说是过五关斩六将。我忍不住插话说,如果过不了关,早就被你斩了。表弟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

 “咕咕,咕咕……”说话间,突然感觉我的脚盘疼了一下,低头一见,哇塞,一团雪啊,不,是一只浑身上下白得亮眼的信鸽。只见它尖尖的喙,淡淡的,没有其它鸽子那般红,眼睛忽闪忽闪,很机灵。“咕咕”的叫声也很结实。见我低头注视着它,它也毫不畏惧地昂起头,似乎在威胁说,你不走,我啄死你!我想笑,假装要踢它,它作张起翅膀状,并没有飞起来,只用脚快速地挪动健壮的身躯,嘴里还“咕咕——咕咕”不满地骂着我。或许在它的眼里,这里是它的场所,是它们的家,我成了妨碍它们自由的动物了。表弟说,这只公白鸽叫“先锋”,将和“乌头”“白目”等参加本次冬季远程比赛。

 市信鸽协会春夏秋冬每季都会组织一场比赛。一般起点都定在江西宜春、浙江杭州、广东江门等相距几百公里范围内。但这次冬季比赛,起点定在安徽蚌埠市,距离达1000多公里,对本市信鸽是一次挑战。

 表弟将“先锋”等十八只赛鸽带到县城,再由市信鸽协会统一运送到指定地点。此后的几天,表弟坐卧不安,到了估摸着赛鸽归巢的那天,表弟更是魂不守舍,痴痴地盯着天空。黄昏时分,从金仙岩那边飘出一个黑点,后来慢慢变大,再后来可以看清是一双白色的翅膀了。是“先锋”!表弟掠过一阵惊喜,等到了近处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白鹭,在村头那几座燕尾脊大厝上空盘旋两圈后落到村尾的竹林里去了。

 表弟开始担心“先锋”们的命运。因信鸽没有夜视能力,一到天黑就只能就近找个公寓顶楼或树上或乡间田舍打个盹。而在前后三天的飞行途中,渴了、饿了也得停下来找水喝、找点谷物吃。对于飞鸟来说,每一次落地,都有看不见的死亡威胁。还有沿途的大雨、浓雾等恶劣天气,人为架设的捕鸟网,陌生鸽群的围堵,鹰、游隼等天敌的魔牙利爪……飞跃万水千山,风餐露宿,它们的悲鸣和孤苦只有它们独自品尝。这也是以往的比赛中信鸽的归巢率不到十分之一的原因。

 表弟越想越绝望,眼看天擦黑了,只好返身入屋。大概不到半支烟的工夫,表弟好像心灵感应一般,似乎听到了“咕咕”“咕咕”的几声低叫,表弟冲上鸽棚一看,一只白鸽——“先锋”!像杀透重围的战士单枪匹马回来了。表弟心里一热,一把将它捧起,头抵着它的头,一只手不停地抚着它。它有些不适,害臊一般不停地将头钻出他的怀抱,“咕——咕”的低叫声里略带沙哑和震颤。它雪白的翅膀是冰凉的,好像刚刚从冷窖里挣扎出来的一般,浑身瘦得仅剩下骨架,托住了松弛的皮毛。哦,可怜的家伙!它的胸腔一起一伏的,似乎还没有安下这两天三夜未定的惊魂。在与主人的对视中,它灵动的目光中流溢出一种奇怪的表情,瞬间涌出了亮晶晶的东西……那神色好像告诉表弟:主人,我差点见不到你了!

事实也证明,这确是一次悲壮的赛程。全市参赛的3000只信鸽,仅有6只飞了回来,其余的都一去不复返了。“先锋”不负表弟所望,得了第一名,获得奖金56万元。

人以鸽贵,表弟好事连连。先是诞下一男婴,养鸽伟业后继有人。后又鸟枪换炮,改造了生存环境。他把平房改建成三层的楼房,鸽子呢,当然也更上两层楼,鸽子棚盖在楼顶的平板上,公鸽棚、母鸽棚、作育棚挑高都在两米以上。每个棚内都留有足够的空间让鸽子们谈情说爱、跳跳广场舞啥的,靠内侧则用木板隔成一隔一隔的微小空间,像袖珍的单身公寓,一只鸽子住一间,大小规格一样、强弱贫富不欺。鸽兵鸽将见主人这么重视特殊人才的安置,感激涕零,摩拳擦掌,准备再大干一场。 

 我又做梦了,梦见了表弟躺在医院的车棚内,我叫了几声“表弟,表弟啊……”,叫得声音都裂开了,可表弟很绝情,连轻微地哼一声也没有。

表弟出了车祸。那是个没有阳光、又干燥又阴冷的一天。表弟到县城拉信鸽饲料路过元鸿大酒店的路口时,一辆闯红灯的工程车突然刹车翻覆,压住了表弟的工具车……表弟生前老想着为他的鸽民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想到结局这么血腥。

 出殡那天,一辆掉了链的旧自行车后架上绑了一个破喇叭播放着哀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好像一个人的生,一个人的死,仅仅是一种循环。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她们听到了哀乐声中夹杂着一种怪异的声响——“咕咕”“咕咕咕咕……”,似躁动,似不安,似沸腾,顽强地揉入她们悲哀的内心。

 姑姑和姑丈两位老人家和表弟媳哪有心情去管这些信鸽的命运,也不懂得怎么伺候这些鸽子。等丧事办完之后,便将一百多只信鸽当肉鸽贱卖掉。在抓扑那些信鸽时,它们是不情愿的,拼命挣扎。可有什么办法呢?

 眼见鸽去棚空,几片脱落的羽毛黏在那些铁件上翻飞,姑丈正暗自神伤。“咕咕”“咕咕”……姑丈一愣,抬眼望,一朵雪花,像游魂一样划破苍穹,渐渐飘来,落到了他的脚边。

 他张开双臂想赶它飞走,让它回归山林,却发现这只白鸽的眼中闪着泪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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