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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春味

 形而上者谓道 2019-03-27

据说,葑门横街是苏州市区最具市井味道的一条老街。这条老街仅长690米,前街后河,河街并行。数百年间,这里一直是苏州城乡连接的“商贸中心”之一。

一大早,横街上人潮涌动。大多摊位上都挤满本地老头老太,随处可听到操着软糯吴语的询价声。还没走几步,一股浓郁的咸香飘过,寻味而去,原来是前头刚出锅的熏鱼。这头味道还未消散,后头烧饼油条香味又涌过来,边上的摊位热气腾腾的五香大肠又登场了。哦哟!鼻子都不够用。

汪曾祺说:“到一个好地方,我不爱逛百货商场,却爱逛菜市场,菜市更有生活气息一些。”在闲暇之余,我也喜欢到横街上转悠。有时到那为了买菜。偶尔从乘坐公交经过,也会下去走一走,什么也不买。

午后的横街

苏州人素来讲究“不时,不食”。季节的交替,节气的变化,从一个洋溢活力的集市大街,也能窥探端倪。

2月底某个闲日,起个大早,逛了个清晨的园林,没有其他行程,便又到横街去。

晨起的横街,门庭若市。路过几个蔬菜店,门口摆着几个大袋子,探过头去一看:豌豆苗、金花菜、枸杞头、菊花脑、荠菜头、芦蒿……店里摆着冬笋春笋、蚕豆之类。蔬菜店对面,连着几家糕团点,门前青碧透亮圆滚滚的青团摆在桌上,冒着热气。偶有三两家湖鲜铺头,摆了几盆剪过尾巴的螺蛳,这家卖的马兰头好嫩,那家卖的酱汁肉很香……整条街看着就是一张娓娓拉开帷幕的生活画幅,生动不已。

糕团
豌豆苗
芦蒿
熏鱼
春卷皮
春笋?
冬笋
荠菜
青团

荸荠

一家卖黄酒的店铺门边,一位白发婆娑的老太伛偻蹲坐在矮凳上,跟前摆着一个小麻袋,麻袋里口往外折了数层,露出一个个紫红色马蹄状的荸荠。并排的是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满白嫩的圆果。老太将荸荠根部和顶部的皮切去。左手捏着这两头,右手拿着削皮器。一边滚动荸荠,一边摆动刀器,很快变成一个洁白的小扁圆,扔到旁边小篮子里,累叠起来。要是有人驻足,赶忙停下手中活计,招呼来客。

汪曾祺说:“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大红大紫的荸荠。” 有诗赞荸荠:“累累满筐盛,大带葑门土,咀嚼味还佳,地粟何足数”。倒是没在水里摸过荸荠。起初,见着裹着泥巴的紫果,还以为跟土豆一样,埋在地里的,需要撅出来。

荸荠果期在秋冬。在寒冬末尾,菜场里处处可见。初春时节的菜市,扁圆果洗去污泥,摆放成堆嫩绿里,紫黑发亮的,十分引人注目。

荸荠

荸荠需削皮方能食。吃法倒是很多,可以生吃,也可以烹饪。在我的家乡,习惯称之为马蹄。家里用马蹄和甘蔗一起炖煮糖水,印象中有过几次。大多数时候当成水果生吃。

小时候,每天傍晚,市场收市,爷爷从酒坊回家。路上碰到果农清仓甩卖,就会拎一大袋水果回来。这时,要是苹果梨桔子菠萝山蕉之类,几个孩子可以会非常开心,要是马蹄,便会兴致低低。虽然喜欢嘎嘣脆的马蹄果肉,这小马蹄去皮的过程对孩童来说,分外繁琐。削皮五分钟,啃食不用二十秒,还容易割破手。

集市上将马蹄削皮卖的,并不多见,惟少数,尽在酸嘢摊上。酸嘢摊,顾名思义,卖酸品的。这些酸品,讲究生脆,以果蔬为主。萝卜酸,沙梨酸,野菜酸,杨桃酸,豆角酸,芒果酸,木瓜酸,黄瓜酸等等。马蹄可能是里面唯一不带酸醋,只浸泡在清水里的“酸嘢”。一个个雪白的马蹄用竹签串起来,一串4-5个,5毛一串。这可是小摊上的高价物,要吃一串,可要攒好久的零花钱。过年的时候,孩童手头宽裕,好不容易想要舍掉酸脆可口的零碎,阔气一把,却发现摊铺上马蹄串供不应求,多数到底败兴而归。

如今,每次到菜场见到荸荠,就会很开心。要是有去了皮的,总忍不住买一些回去。到家后,用盆装点清水,将洗净的白嫩果子泡进去。一边做饭,一边伸手到水里掏一个放嘴巴里,喀嚓一咬,脆生生水灵灵的。此时,就像那个穿着新衣服,站在酸嘢摊上,盯着那个空瓶子许久挪不开步子的小姑娘,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一串马蹄搁进去,欢喜不已。可到嘴里,嚼了许久,却发觉甜津尔尔。碰上品种不好的马蹄,嚼到最后,水分尽去,只剩下干粉的渣滓。雀跃的心情不免低落下来。这时,便会趁甘脆挂齿之际,赶紧下咽。等到饭做好了,盆里的荸荠也所剩无几。

想到周作人的一首很可爱的诗:“新年拜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


金花菜

早春的苏州鲜嫩得不行。

路过横街的菜场,尽是翠嫩的金花菜。金花菜,苏州当地人也叫草头,是苜蓿的一种-(黄花苜蓿?)。《冶城蔬谱》写苜蓿:“阑干新绿,秀色照人眉宇。”春天,正是草头的季节。早春,苜蓿经过漫长的冬季,栉霜沐露,赶着春风纷纷冒头。这时节掐其嫩茎柔叶瀹食正好。

草头

江南的金花菜原来是田间的绿肥。孩童时,每年开春,家人也会到田里采摘绿肥芽头滚蛋花汤。那绿肥和如今见到金花菜倒是不一样,反倒像豌豆苗。晚春田畴耕犁之前,绿畦里一片紫花。遗憾的是,这几年回乡次数少,但凡回去也不凑巧,便再也没见过心心念念的绿肥。

想来对金花菜的喜爱之情,除了出于对食物本身味道的喜欢,更是带着对旧物的眷恋情意。

南京城中有一条街道叫苜蓿园大街。几年前在南京,每次进城经过那条街道都会刻意走上一段,第一是因为月牙湖,第二想找苜蓿园看看苜蓿为何物,可惜一直没找到。回苏州之后,才知道金花菜就是黄花苜蓿。每次在菜场看到金花菜,总不自觉想起自己曾一个人在苜蓿园大街行走等公交的情景。已经记不起来那时的心境,应该不会太沮丧,独自探访充满陌生的城市,惊喜肯定少不得。

苜蓿成菜,在江南做法很多,苏州饭馆常见的是用酒炝炒成酒香金花菜或者蚌肉金花菜。寻常百姓家会凉拌或者腌制等等。最爱的是酒香蚌肉金花菜,用酒炝出幽微的草香,味甘清香,加上鲜嫩的蚌肉,真是鲜得嘞眉毛落特嘞!可惜并不擅长金花菜烹饪,想要吃上对味的草头,只有去苏帮菜馆,一般久久才吃上一回。因此,每次都能自己吃掉一盘草头。

最近到一家常吃的馆子打包了一份蚌肉金花菜,然后拉了两三天肚子。一开始怀疑草头不干净或者有毒,又觉得是蚌肉不新鲜。跟国画老师聊到这个事情,老师说,草头原本就是牲畜的吃得东西,一下子吃多了,肯定会不舒服,毕竟人的胃怎么能跟牛羊的胃比呢。回去上网一看,发现果真如此。《史记·大宛列传》有:“俗嗜酒,马嗜苜蓿。”

在回溯食物本身,也是将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联结起来的过程。曾经缺失的遗憾的永远无法补偿,而现在碰到熟悉的吃食,学会了用一种遗憾的心情去品尝,结果往往是令人满足的。


枸杞头

菜市里除了金花菜,还有枸杞头。枸杞菜是儿时的春夏里常碰见的蔬菜。枸杞菜(方言发音为枸结菜)和葛明菜(决明子菜)在岭南是春夏常见的野菜。岭南气候湿热,人们喜欢用各种方法祛湿降火。这两种野菜都是清热明目降肺火的好食材。这几年在家乡葛明菜几乎失去踪影,枸杞菜还是在苏州见到最多。

少时也吃过野生的枸杞菜。忘了哪一年,家人买了一把枸杞菜回来,择掉叶子后,挑拣一些老茎扦插到土里,很快就能成活。野生也就成为了叫卖噱头。

那时,却最不喜枸杞菜。大人忙活家计,择菜洗菜这等杂事自然落到孩童头上。择菜不需要技术含量,却是个耐性活。小孩子心性好动,摘几张叶子,又跑到门口探寻小伙伴耍玩情况。要是其他菜可以囫囵吞枣地完成任务,可是对付枸杞菜却是不容分心。枸杞茎上多棘刺,稍不注意,就会被满手是血孔。加之枸杞菜滚汤,味甘涩,并不是儿童喜欢的滋味。因此,一看到家人带回一捆枸杞茎叶,便会想躲起来。

家里最常择枸杞菜的是小姑姑。时常想起一个场景:她坐在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根满是尖刺的枸杞茎,从容摘下一张一张叶子放到地上的菜篮,边上围蹲着几个孩童在帮忙打下手,常常有孩童被刺出毛细血孔,怕痛的人就会忍不住地哀嚎起来。

而今,苏州菜市上的枸杞菜,直接掐头,嫩茎嫩叶。不仅没有棘刺,更不用一张一张叶子剥落。碰上有就会买一些回家,加上鸡蛋肉丝滚烫,倒是方便,却总感到缺了点什么。不过倒是没再觉得味道甘苦,反倒细嫩中带着点甘甜。

枸杞头

旧人旧事随着回忆力减弱,一直在慢慢地变成模糊。而现今的吃食,仿佛是故人和旧物经由从前的食事,留下的一道痕迹,提醒着他们曾经存在过。而我也曾遇见过他们。

汪曾祺老先生曾说:“一个人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不管是熟悉或陌生的地方,食物总是了解当地风物的最直接方式。苏州的市井文化,在葑门横街可略窥一二。

历经几百年沧桑的葑门横街,青石板路已经古老斑驳,而俗世烟火味依旧十足,带着浅浅的春意熏得人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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