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二爷的爱情/刘凤迎(文)

 城北十五里666 2019-03-28

过了年应当五十二岁,别人是半截入土的人,我是已经入过一回土的人了。小时候,从炕上掉下来,掉到钢丝扒上,锋利的钢丝穿过头皮,深深深地扎进我的脑海里,村子里掌管小孩生死的最高法官,金口玉言,判了我的死刑:“这孩子就是活了又怎么的,不是呆子就是一个傻子,是老人一辈子的累,是孩子一辈子的罪啊!”父亲把我埋进土里,母亲把我刨出来,到公社卫生所,才捡回我一条命。应该说,这五十年,我已经是赚的了,天天大米白面吃着,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应该写得欢快的,歌颂领导之类的文字,挣回点钱,贴补家用,但是我偏偏一个欢快的文字写不出来,这可能就是衰老的标志吧!“醒时恋梦梦恋醒”,总爱回忆一些过去的事,眼面前的事记不住!我忽的想起我的二爷来了,小干巴老头,稀疏的几根不白胡子,每次在大街上遇到他,总是向我招手:“过来,过来,让二爷稀罕稀罕来,打个耳光喊个好!”我扎到他怀里,听他给讲故事,拔白胡子,挠后背,赶上幸运,他还会变戏法似的,给我变出一块水果糖。我二爷是我的保护神,凡是我打了别的孩子,应该合份,只要我受了气,我二爷就会拉着我,找到人家,指着人家大人的鼻子骂:“一个村子的人,谁不知道这个孩子脑子让扒搂过,断过一根筋,你们欺负一个傻孩子,不怕天打雷劈吗?”这句话成了我的金钟罩铁布衫,但是却被我的一位小学老师,使用无形神掌轻松地给破了。这位老师是天津下乡知识青年,留着歪歪头发,穿着大褂子,可能是怀孕,腆着大肚子,我想起了岳飞传里牛皋的坐骑卷毛狮子兽大肚子蝈蝈红,想就想吧,偏偏从嘴里说出来,说出来就说出来吧,偏偏被人家听到了,罪莫大焉!我二爷领着我,把感动了全村人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稀疏的白胡子上挂满了鼻子哈拉子,人家不买账:要么领家走,要么写检查!感谢我的老师,逼出了一位作家!我二爷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爱情故事。

这话得说到民国二十八年,文安洼大水吞门,颗粒不收,一到冬天,天寒地冻,人们指着什么活着,就是逮鱼呀。人们在长期的实践中总结出各种各样的逮鱼方法,什么打冬网、打丝网、打风网、夹大俺(nan)、闪凌板、抹(ma)绠、下罩、砸蒙、叉鱼(我会在以后的文章中陆续把这些逮鱼的方法以小说故事的方式介绍给大家,让大家了解我们的父辈、祖辈在上个世纪初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在各种逮鱼方法中最苦的是抹绠。抹绠的时间是在每年的初春三月,春寒料峭,凌似化开似没化开的时候。人们的粮食接谷不上了,就是有点儿粮食不是留作种子用就是让日本人给抢了,因为当年日本人没收稻子,凡是文安洼的人,家里存有稻子的、吃稻子的,一经日本人发现,一律脖子洗得白白的,撕拉撕拉的干活。

那年的春天,二奶奶生下了俺大姑,大人没吃的哪来的奶,孩子饿得直哭,二奶奶又得了产后风,饿呀,饿!二爷冒着寒风去抹绠。先撒开一条大粗绳子,上面插满用苇子做成的苗子,二爷猫着腰举着罩,死盯着大绳子上的苗子,苗子稍微有点动静,二爷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罩下去。赶上那拨儿鱼不知道怎么的就那么精,偏偏不愿意上二爷的当。那时候不像现在似的,有靴子有衩穿,就是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子。

初春的凌水冰得二爷的腿生疼,凌荐儿、苇子荐儿把二爷的脚扎得呼呼流血。二爷猫着腰,举着罩,默默祈祷着:鱼儿鱼儿快来吧,快快救救俺一家子的命吧。不知道哪条鱼犯了傻抑或是被二爷的真诚感动了,苗子动了,二爷迅速把罩罩下去,整个身子都扑到水里。二爷抓起鱼,连罩和大绳子都不要了,顾不得路上的砖头瓦块,一边跑一边喊:'孩子她妈,我抓到鱼了,我抓到鱼了!'

二爷熬好鱼汤,端到二奶奶的面前,二奶奶紧闭着双眼,摇摇头:'孩儿她爸,你是好人。我对不起你,没能给你生个儿子。我跟你没过够呀!'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二奶奶拉她妹妹的手放到二爷的手里:'你要照顾她一辈子!''嗯!''你要娶她!''不行,不行,她比我都快小一轮了,我要是娶了她我还是个人吧!'孩子一阵涕哭,二奶奶睁开眼,看看妹妹,又看看孩子:'你是让我妹妹让日本人糟蹋了还是让咱们的孩子找个后妈!你必须答应我!'说着把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二爷含着眼泪点点头。二奶奶喝了一口鱼汤,鱼汤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二奶奶头一歪咽气了。'孩儿的妈,你撇下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让我怎么过呀!'二爷的涕哭声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的老太太们听了没有不落泪的。

二爷娶了新二奶奶。老俩口一辈子没红过脸,二爷总是把热炕头让给二奶奶,说二奶奶带着孩子冷了不行。二奶奶把孩子们安顿好了,就钻进二爷的被窝里,用自己嫩嫩的身子暖暖二爷的身子,说二爷明天早上还得出工,冻天雪地的,半宿暖和不过身子早晨起来打冬网怎么行?!二奶奶又给二爷生了两个小子、两个闺女。

后来散队了,二爷家的叔叔、姑姑们不是办厂子就是上班,混得都不错。就连大叔家的我二哥都在城里混上了个卫生局副局长。家里人都反对二爷再干活,八十好几的人了,歇歇颐养天年就行了,可是二爷不干,说:'你大妈死的时候把你妈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她一辈子。我活动得了一天就不用你们养,我个人的老婆凭什么让你们养!二爷在庄户坡上,大沟坡上,凡是有块空地儿的地方儿都种上了菜子。每到大集二爷都蹲集口卖菜子。后来二奶奶得了脑血拴,二爷把二奶奶扎谷得跟个老妖精似的,衣服干干净净地,头发上抹得油光发亮的,稀疏的头发上还要扎根红头绳。二爷说,二奶奶天生是个美人坯子,二爷一辈子都没看够!二爷搬个椅子,给二奶奶安顿在树荫底下,就自己一个人骑着三轮去东关大集卖菜子了。八十几岁的人了,把个车子骑得跟飞似的,老是把个小褂都湿透了,甚至光着膀子,嘴里不是哼着老调,就是闹两句河北梆子。只要二奶奶在村的树荫底下望着他,二爷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心里老是美的。

然而不幸发生了,有一天,二爷在卖完菜子风风火火往家赶的时候,被迎面开过来的大货车连人带车兜到了大沟底下。司机师傅吓傻了,忙问:'大爷,碍事吗?'二爷坐在地上,抬起头望了望司机,倒是像他自己犯了多大错误似的:'孩子,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没事,孩子,我有钱!'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一块的、五角的、二角的,'再说我儿子开大板厂,我孙子在县城当大局长。孩子,别耽误功夫了,走吧,孩子!'司机师傅先是一愣,随后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来,扔下后就把车开得跟飞也似的跑了。但是我那八十五岁的二爷呀,从地上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直到有一天躺在了冷冰冰的床板上。

没有人能拦住二奶奶,二奶奶爬到二爷的床板前,抱着二爷僵硬的头,攥着二爷冰冷的手,先是大哭,随后是'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大,继而又越来越小,二奶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村里人都说俺二爷:'这个老狐狸,算计了一辈子。别的老俩口子死了,咱们都闹两顿菜汤喝,这个老头子临死临死还给他儿省一顿菜汤。'

我二爷和我二奶奶用一生的时间诠释了“执子之手与尔偕老”这句话的含义。

这才是咱文安洼人的真正的爱情!

二爷的爱情/刘凤迎(文)

刘凤迎,又号五碗先生,文安县作家协会会员。文风朴实,长于叙事,事中见人。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