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故去的几个老人,都是在过了九十岁之后走的。 第一个走的是奶奶,她大爷爷三岁,正好比爷爷早走三年。亲戚说,她是先下去,替爷爷收拾屋子去了。 想想也是,奶奶服侍了爷爷一辈子,什么事情都操心,若是让他一个人先走,她一定会放心不下,念叨来念叨去。她先走,把一切布置得妥妥当当,这才能安心吧。 奶奶这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小时候我曾经想,要是将来的一生像奶奶一样,宁愿死掉。记忆中的她,踮着小脚,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喂鸡、种菜、看护猫儿狗儿和孙子孙女,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在炉灶前。 孙辈们不怕她,但也不很亲近她,因为她喜欢絮叨,而那些话孩子们不感兴趣。 她的身上保留了中国女子千百年来最传统的部分:男人是天。到了八十多岁了,爷爷的洗脚水还是她倒好,亲手端到跟前的,旁人要插手绝不可以。 吃饭的时候,倘若爷爷也在席上,她必定坐在角落中,且侧着身子,尽量不占地方——有趣的是,她并不以此来要求我们这些女孩子,然而自己却恪守着,不越雷池一步。 奶奶节俭,有的时候甚至到了刻薄的程度,不过都是针对自己。 她常年穿一件蓝色的斜襟外褂,不是没给她做,做了新的她死活不肯穿。儿子们没办法了,就给钱,大票子地不要,只要毛票,贴身揣起来,拿个手绢里外三层地包裹,晚上睡觉藏在枕头底下。 吃饭也是,桌上的菜很少动筷子,只吃白米饭,就些菜汤,身体却好极了,从来没病没灾的,据说是年轻时经常干活的缘故。爷爷很早就出去闹革命,三个儿子、两个老人、十亩田地,全是奶奶一个妇道人家操持。 奶奶在城里待了许多年,很少出门,从不逛街。有一次乡下的二姑奶、三姑奶来走亲戚,她自告奋勇,要带他们上街玩。 堂妹不放心,跟在后面追出去看,回来形容给我们听:三个小脚老太太一字排开,清一色弯着腰背着手,雄赳赳气昂昂直奔门口的小学校而去,到了门口正赶上孩子们放学,三个人就呆呆地在哪里看了半天。 完了,奶奶还一个劲儿地咕哝:我记得这里是动物园的,怎么改了?堂妹一边说,一边学,笑得我们眼泪都出来了。 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这种与世隔绝的孤单与固执其实源于一种病——老年痴呆症。 确诊的时候她已经很严重了,整天犯糊涂,半夜爬起来三四次,看门有没有关好,还要用板凳、桌子像架防御工事似的抵住,说是有人要来抢人,谁劝也不听。一件事情她会翻来覆去地说上很多遍,而刚说过的话立刻就会忘记。 这种病的残酷之处在于,它最终将使人忘记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像黑洞一般吸走所有的感情,断了和这世界的一切联系。 我要和爸妈一起去南京了,我大声在奶奶耳边叫,奶奶看着我,没有反应,好像没听懂。你会不会忘了我?我继续跟她说话。 奶奶伸出树皮一样干枯粗糙的手来,摸摸我的头发。太阳照着她在地上长长的影子,突然之间我觉得心酸,并且惶恐。 也许遗忘就是这样,最先遗忘的是那些外在,之后是关于往事的回忆,即时这一切都不存在了,还与情感留着不肯走。自始至终,奶奶一直爱我。 然而终于到了留不住的时候。那一天是阴历的八月十四,中秋节前一天,满街飘着桂花糖、炒栗子的香气。爷爷病危在南京,父母都在医院照料,瞒着他,不敢回老家去,怕他知道坏消息。我一个人坐夜车回来,见了奶奶最后一面。 后来又去了一次,是接她的骨灰和爷爷合葬。前年扫墓,见墓碑上的字时这样写的:“周沈氏,生于某年某月,卒于某年某月。育有三子,贤良淑德。” 原来一生真的很短,九十年的日子,两句话就说完了。 ——————本文摘自《同学月刊》2004年第1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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