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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读浏阳:纸上春秋 墨印千年

 闻道山人 2019-03-29

一纸清欢,流传深远。造纸术、印刷术,都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

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造纸、印刷技术早已历经多轮更迭,但在湘赣边境浏阳大围山下的老作坊里,有人依照《天工开物》记载的那样抄起一张张古法纸,也有人用九百多年前的木活字印刷术缮印族谱。代代传承的老手艺、老器物,还在新一代手艺人手里焕发着一如往日的光芒,静默专注,不疾不徐,仿佛更替的,只是时光。

无可否认的是,造纸术和木活字印刷术,都曾有过高光时刻。

“浏阳造纸技术之精,纸品之佳,省内无出其右者。”起于宋元,兴于清康熙年间,张坊镇的古山贡纸曾在乾隆年间被官府纳用,素有“贡纸”之称。

差不多相同时代兴起的木活字印刷术,在距离40公里外的小河乡,由于客家人迁徙途中留存历史、追根溯源的需要,也是文墨飘香、薪火相传。

如今,古山贡纸和木活字印刷术都被列为长沙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但由于新技术的冲击现况各不相同。怎样留住老祖宗留下来的技艺?怎样让它们焕发新的生机?是传承人和有关部门需要破解的难题。

老手艺

古山贡纸,曾是造纸行业风向标

张坊古山造纸的生产历史可追溯到宋元之前。始修于元朝的《长沙府志·食货志》一书就有“纸,浏阳产”的记载。

到了清朝康熙年间,福建邱氏父子数人来到张坊附近的七星岭村湖洋片抚州棚定居,知道楠竹的笋竹是造纸的好原料,邱氏父子便在每年的小满前将笋竹砍下来。经过归堆浸制后,洗出丝、壳,晾干挑回家里,再将丝壳浸上石灰,漂净石灰,用碱蒸制成纸料,再经过用脚磨擦成竹蔴,尔后用手工做成水纸,烘干后便成了一张张文化用纸。

时间移至清乾隆年间,浏阳这种用楠竹作为原料的文化用纸被朝廷官府纳用,始有“贡纸”之称。

古山贡纸的高光时刻是民国时期。当年,大围山麓的金钟、湖洋、七星、双溪一带统称“石古山”,共有300余槽户,覆盖区域较广,从业人数很多,既是一个乡邻相互兑换劳力和生产技术、工序互动互带的体系,又是一个家族、亲缘、师徒传教体系。

当时,湖南全省75个县,有58个县产纸,却仍以浏阳生产的纸最负盛名。据《湖南民国经济史料选刊》记载:“浏阳造纸技术之精,纸品之佳,省内无出其右者。”“古山贡纸”成为造纸行业的一个风向标。

浏阳石古山的纸农唐三祥、唐智祥自抄古山牌贡纸,参加南洋纸张比赛分别获得金牌、银牌奖,产品远销东南亚。

木活字印刷,曾名冠湘赣边界

造纸术与印刷术,皆在中国四大发明之列。更巧的是,在距离古山贡纸曾经的生产集聚区张坊镇上洪村约40公里外,小河乡潭湾村黄平片一处叫山枣坑的山坳里,一座白墙的土坯房矗立在竹林间,这是“益兴堂木活字印刷坊”的所在,也是技艺传承人潘根业的老宅,他们印刷用的纸张就是古山贡纸。

大门两侧“修百家族谱绩一脉亲情”的对联已经淡去。春风拂来,竹叶沙沙作响,似在诉说这栋老屋曾经的辉煌与骄傲。2010年,浙江瑞安东源村的木活字印刷术被列入联合国“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很少有人知道,同样的手艺,在浏阳小河乡,同样保存完好。

究其根源,小河木活字印刷术亦沿袭了宋、元时代的活字印刷工艺,堪与瑞安的木活字印刷相媲美。

当年,客家人远道迁徙而来,为了留存历史,非常注重修辑族谱,以便后人追根溯源,这成为了支撑木活字印刷技术在浏阳传承至今的最主要原因。清道光年间,益兴堂的创始人潘顺烈从江西学会木活字印刷术,成为湘赣边界著名的谱师,一传就是六代。

在修订、印制族谱的过程中,一整套木活字印刷工具与技艺,在谱师的手中保存完好。近8万个梨木字模和这门“古老”的技艺,在这个小山村的深处,文墨飘香、薪火相传。

与现代印刷品的工业气息不同,木活字印刷出的族谱,字形清隽,版式古朴,翻开后,纸墨清香扑鼻而来。由于木活字印刷术尤其适合族谱和古籍印刷,因此,很多业务都是口口相传或客户介绍而来。

再传承 

撇下运输接班,成就五代坚守的“唯一”

上洪社区道观冲组的山坡上,一树盛放的桃花旁,有座古朴的老宅子,这是古山贡纸的传人黄隆根的家,房子两侧便是造纸的作坊。

从17岁开始,他从父亲王鲁生手中继承下这门古老的纯手工造纸技术,到他手上已经是第五代了。

在他的记忆中,制造古山贡纸曾经是乡邻们赖以生存的活计。村民多有自家的竹林,所生产的纸也是自产自销,送至长沙、浏阳城区等地,甚至远销东南亚,供艺术家们挥毫泼墨之用。3月27日上午,记者来到黄隆根的作坊时,大门紧闭。“在里面呐。”记者喊了一声,他在里面答应。

一上午时间,他已经做了一大摞纸。只见他手抄大纸帘在装满纸浆的大水池中呈45°角摇晃三四下,然后取出沾满纸浆的纸帘,小心翼翼地揭下来,一张张贡纸就是这样造出来的。

但这还远远不够,一张张湿乎乎的贡纸在压干水分后,再一张张分开,这个过程叫掮纸,这个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只见黄隆根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贡纸一张张分开。干这活必须眼神好,力度均匀。之后,黄隆根的妻子将湿乎乎的纸一张张贴在烘房内烘干。

“每天早上6点开工,除了吃饭,一天到晚屁股不落座,干得胳膊酸痛、颈椎僵硬。”黄隆根说,这活儿需要体力。正是如此,上了年纪的父亲王鲁生干不动了,2011年,在外跑了几年运输的黄隆根回来接班,为的是“别把这门技艺丢了”。

黄隆根介绍,20世纪初,山冲里有名的手工造纸户有上十户。直至21世纪,手工造纸技艺逐渐没落,古山造纸坊(前身)破产。黄家五代坚守,是浏阳剩下的唯一一家贡纸级别制作者,目前已经被纳入长沙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掌握祖传绝活,对手艺传承深埋希冀

推开许久不开的大门,在潘氏老宅,字盘器具一字摆开,老宅瞬间变成一个古意的活字印刷坊,木料房、字坯制作间、刻字桌、印刷台、分册室、装订桌,堂屋里的架子上摆满了字盘,一切井井有条。

潘家谱师班师傅们分工合作,锯梨木板,做成字坯后,吴汉涌师傅细细刻着阳文反文字模,潘根业与大儿子在堂屋,一个拣字,一个在印盘上排版,然后刷上墨汁,覆纸,印版,77岁的吴代凡负责校对勘误。最后分册折页,裁切装订,盖印编号。

宅院中,屏息静气,手艺人用独特的静默与专注感动着每一个观看者。

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被当做“封建遗存”,潘家班藏匿了字盘几十年。直到1989年江西万载林氏寻来请修谱。老谱师潘绍初领着几个后生,挑着字盘就出发了。那个两千人的大屋场,开启了潘家谱师长达六年的家谱印制黄金时代,老宅也是拿修谱的收入建起的。潘绍初已于1999年过世,今天尚存的谱师队伍,就是他当年带出来的。

后辈中,最早入行的徒弟潘根业和吴汉涌除了分别擅长字坯制作与雕刻外,还掌握了木活字印刷术的全套技法,其中吴汉涌通过勤学苦练,还熟练地掌握了“益兴堂”的祖传绝活——反字直刻技法,不需要在字坯上写反字而直接按刀法雕刻字模,进一步提高了效率。

“益兴堂”谱师队伍最多时达到20多人,累计共为湘赣周边县市26个姓氏印制族谱达20000多集(本),成了当时闻名湘赣的谱师队伍。

一本族谱,记录一个家族的血脉沿袭。族谱,某种程度上,对每个家族而言都是神圣的。

完成了族谱的谱师们,为主家点谱,颂文,做最喜悦的交接。谱师们也在一个个家族的延续里,完成了木活字印刷的千年传承。

新路子 

“拯救”非遗公益活动,改变贡纸命运

“一家人就是造纸、种田,一天都没得停,就这样过日子。”黄隆根说,随着技术的改良,用电机磨料,改造扛帘机构,造纸的工序节约了两个劳动力。

几代人坚持造纸,却鲜有时间坐下来描绘这手艺的未来,直至一些特殊客人的到来,这张薄薄的古山贡纸的命运才发生了转折。

“贡纸分为甲乙丙丁以及等外品(次品)。这种纯手工古法造纸无污染、纤维长,保存几十年纸面如新,不上潮,不易碎,尤其适宜书画,有着机器纸不可取代的优点。”2016年6月一次偶然的机会,全国著名的书画家、散文家、书法家杨福音寻访到了古山贡纸,惊讶地发现这种纸张有着极佳的书画展现能力。

得知古山贡纸在机器纸的冲击下濒临灭绝的情况,让他感到十分惋惜,立马发出保护古山贡纸的倡议,并亲自撰写了“宜书宜画,果然老字号”的鉴纸字幅,大力推介浏阳古山贡纸。

“客家奇艺传五代,古山贡纸非遗来。竹纤细腻褙力大,底色光洁匠心白。方家由来爱稀货,墨客自古钟老牌。莫怨围山路途远,张坊早有凤凰台。”长沙市文化旅游广电局、长沙市非遗保护中心随即给予大力支持,联合画家、非遗工作者与关注者80余人发起了一场探秘、追寻、拯救“五代人的守护——古山贡纸”的公益行动。在现场,杨福音、张锡良等20余位艺术家,在古山贡纸上挥毫泼墨,宣传保护这种原生态纯手工造纸技艺。

“古山贡纸,不止于纸。”为了重振古山贡纸的雄风,长沙市文化旅游广电局还在长沙市图书馆做了一场古法造纸工艺与艺术家跨界作品展。

自此,古山贡纸名声大噪,在浏阳市非遗办、市文化产业园的组织下,黄隆根带着他的老工具频频参加各类展览,通过展会向世人讲述古山贡纸的历史和特性。

在政府、媒体的推介下,渐渐的,他的纸打开了销路,“经常有人打电话来买纸。”现在,他每周都要到镇上的快递点给客户寄纸,买家遍布全国各地。

唤醒沉睡的木活字印刷,作坊得以恢复

与隔壁的张坊镇古山贡纸一样,潘家班的木活字印刷术,也在遭遇低谷后,迎来重见天日的机会,却不似古山贡纸一般足以改变这个行当的命运。2016年,非遗志愿者在做古山贡纸的策展时,意外得知毗邻镇上还沉睡着活字印刷术,因其与古山贡纸皆质朴、稳健、有手艺的光芒,便邀请潘家班到长沙现场演示,“益兴堂”木活字印刷作坊得以恢复。

潘氏父子三人整整收拾了三天老宅,割掉门前没膝的野草,将杂物搬走,太久没有见天日的字盘被郑重摆出。吴汉涌读高一的儿子,第一次见到自己家还有这样的老器物。

潘家班很看重这次机会,旧时潘家谱师班的人都赶了回来。活字印刷至少需要五六人团队协作,他们倾力以赴,用心良苦。

虽然十多年没有动过字盘了,但潘根业每年依旧往备料房添一些梨木或老枫木,码得整整齐齐,一副随时预备出发的模样。

吴汉涌早已熟练到不需毛笔写,直接下刀,胸有成竹。作为谱师队伍里最核心的人员,他也最想传承这门手艺。

作为潘家人,对家族的木活字印刷术传承,潘根业有着深深责任感。他说,但凡活字印刷可以带来一点经济收入,他就乐于带着儿子在家种养耕作,继续手艺。

一家人能靠手艺生活在一起,是件美妙的事情。跟古山贡纸一样,木活字印刷术会被越来越多的目光所关注,潘根业的小儿子潘荣华带着工具一次次走进展会现场做展示。在这信息汹涌的时代中,同样会有人愿意放慢脚步,致敬传统与匠心。

谈未来 

一个或将产业化发展,面临传承难题

“儿子在株洲上大学,他也在学着造纸。”黄隆根的话语里有些欣慰。“他愿意学吗?”面对记者的疑惑,他一刻没停手里的活儿,说:“我们生在这样的环境,总要把这事传承下去。”

更令黄隆根欣慰的是,2017年,南京一家古籍印刷厂主动联系他,先后寄了十几次样品后,去年下了3万元订单。

另一个消息,则更具撬动古山贡纸产业的力量。一客商准备与黄隆根合作,负责制浆,黄隆根提供商标和技术,“他们最初说销量要300吨,我说不现实,最后改成至少100吨。”

黄隆根主动调低销量,不是没有原因。“我一年的产量才2吨。”他计算说,如果达成合作,周边的村民都要一起来造纸,将能带动50户人家重现古山贡纸的荣光。

除此之外,他在家里建了古山贡纸非遗传习所和农耕体验馆,经常接待学校、家庭团体来体验造纸和农耕传统,还有旅行社也不断把游客带进山冲,走近古山贡纸,体验非遗文化。

村里还有文旅公司进驻,整体打包建设非遗文化村,发掘、变现当地的自然资源和历史文化资源。

对此,潘荣华很是羡慕,虽然他也曾做过多种尝试,希望能振兴木活字印刷术,但他自知这门老手艺所受的限制,“现在电脑排版效率高、成本低,活字印刷费人工、成本高。”同时,除了印族谱和少量古籍,木活字印刷术几乎没有更多实用价值,而这,是他最困惑的。

“只要能养家糊口,我们还是想传承下去。”潘荣华的哥哥潘荣富说,只是,下一辈的孩子们玩了几次就没兴趣了,他们深知,下一代要接住这门技艺,“很难。”

虽然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刻,但兄弟俩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今后如何,代代传承的字模和工具一定会留着,让后人记住家族的这段历史,也在适合的场合向更多人展示古人的智慧。

浏阳市融媒体中心记者 罗时茂 彭红霞 特约撰稿 张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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