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的父亲

 城北十五里666 2019-04-02

我的父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民,已经去世两年多了。两年以来,悲痛时时困扰着我们兄妹几人。每当念及父亲,我们都泪流不已。父亲一生虽然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也没有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但父亲是我们兄妹几人心中的一座丰碑。父亲虽不识文理,贫困潦倒,父亲却能懂世间大理,知足常乐,这种乐观的心态又是那一个平常人可以企及呢?

父亲 出生于1936年,正是家乡关中大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上有官府的横征暴敛,下有兵匪的肆意抢掠。父亲在这样的乱世能够 存活实属不易。听村里的老人说:我们家族的光景本来很殷实,曾有良田数百亩,喂有骡子耕牛,农忙季节还雇有短工。这样的家境,在当时的关中大地是少有的,是让人眼馋的土财东。可到父亲出生时,家道已经衰落,良田所剩无几,骡马雇工全无,仅有几间破旧的土房供家人栖息度日。因而父亲就不能与同村的财东子弟去学堂上学念书,只能和长辈们一样,整天跟土地打交道,耕田、播种、锄草、收割,父亲样样都得学,样样都得干。父亲就是在忙碌与劳累中度过了他的童年。也正是童年令人酸辛的磨砺,才铸就了父亲终生勤劳俭朴、不怕吃苦的品行,滋生了父亲对土地的深厚的感情。

图片来自网络

为了生计,渐长的父亲不得不外出闯荡。父亲曾去南街店铺给一些店家当伙计,学着打理生意,但均因不善言谈被店家辞退。无奈之下,父亲只好东去咸阳学世人视为低贱的铁匠手艺。谢天谢地,父亲的苦力总算在铁匠铺里找到了用武之地。父亲起早贪黑,干活又肯卖力,深受师傅们的喜爱,铁匠的十八般武艺,父亲很快运用自如,并成了铁匠铺里的顶梁柱。可好景不长,饥饿笼罩了整个社会。在当时按劳分配的农村,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劳,父亲又不得不西离咸阳,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担当起照顾家庭的重任。父亲的劳作,换得微薄的收入,但对于家庭日渐加大的费用,无疑于杯水车薪。不久,人民公社食堂化又在全社会蔓延,大哥、二哥相继出生,压在父亲肩上的生活担子更重了。为了养家糊口,父亲把从食堂领回来的饭食大部分喂给了孩子,自己吃野菜拌黑面的窝头。这样的窝头我小时候曾吃过。吃上一口还觉得香甜可口,但吃的多了便胃酸腹胀,四肢无力。而这样的生活父亲过了五六年。

图片来自网络

到我记事时,家中的光景已有较大的改观。父亲再也不必为我们全家的吃穿发愁了。父亲的铁匠手艺排上了用场。父亲一边参加农业社的生产劳动,一边利用农闲时间替农人修理破损的农具,收取低廉的费用,以滋补家里的开支。父亲手中的大铁锤,似乎就成了我家的'’铁铺子银行'’。刺耳的铁锤打击声,就是我们这个苦难家庭中最美妙、最和谐、最动听的音乐。“叮当”,我们的学费有了着落;“叮当”,我们的钢笔本子有了下家;“叮当”,我们穿上了新衣服;“叮当”,我家的土房添了几间;“叮当”,我们的笑语在生活的河流中飞扬……但这美妙和谐动听的音乐又让我们倍感不安:“叮当”,父亲手上的老茧加厚了;“叮当”,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加深了;“叮当”,父亲的声音嘶哑了;“叮当”,父亲的腰身佝偻了;“叮当”,父亲的体力衰竭了……父亲就是在他最熟悉同时又是最钟爱的音调中渐渐的苍老了许多。我曾多次劝阻父亲少干点这样的苦力活,注意保重身体。可倔强的父亲总是笑着回绝了我们兄妹几人的请求:”娃呀,别怕,我的身体硬朗得很。”

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对前来修理农具的人,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东头木匠大叔的斧头没钢水了,来对 父亲说:“铁匠哥,给我把斧头扎钢一下。”父亲满口应承。西头瓦匠大哥的瓦刀磨秃了,又对父亲说:“铁匠叔,给我打一把瓦刀吧。”父亲笑着说:“没问题。”邻家刚过门的媳妇也对父亲说:“铁匠爷,我想要一把菜刀,能成吗?”父亲乐呵呵地应道:“包在我身上。”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一些乳臭未干的小孩,也学会了“凑热闹”:“爷爷,爷爷,我想要一把小铲铲,给猪锹草呀。”父亲摸了摸小家伙的光脑壳:“一会儿来取吧。”

图片来自网络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在绵绵的秋雨中,我家的茅屋下坐满了前来修理农具的农人。他们围坐在父亲的铁匠炉旁,抽烟、喝茶、闲谝、打牌,显得是那样的悠闲自在,只有父亲是最忙碌的人。父亲坐在自己的阵地上,拉风箱、夹铁器、抡铁锤、折巧口、錾钢水、剔亮度,忙得不亦乐乎,似乎忘记了疲惫。汗水浸满了额头,顾不得擦上一把;火星溅在了身上,来不及躲闪;手上震得流血了,没功夫了包扎。父亲只是专心致志地制作自己的“艺术品”。镢头,锄头,钉耙,刨耙,一个个农具,在人们的赞声中脱炉而出。当皎洁的月光照亮我们这个偏僻而寂静的山村,多情的繁星挂满西天时,父亲才送走了最后一位心满意足的农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土炕,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农人奔走相告:”张铁匠打的农具:结实、价廉、耐用、顺手。父亲的铁匠铺,在盛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得以幸存,恐怕与父亲精湛的手艺,良好的声誉,低廉的价格及善良的本性不无关系吧。这在当时的关中大地恐怕是一个奇迹吧。

父亲一生非常俭朴。父亲的穿着几乎与时尚无缘。父亲穿的都是亲戚朋友接济我们家的旧衣服,而且缀满了补丁,与和尚的百纳衣没有什么两样。可父亲对我们兄妹几人的学习却非常的关心,我们需要啥,父亲就买啥。我上高中时,想买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但九元三角的价格让我瞠目结舌,望而止步。父亲咬了咬牙,硬是给我买了这本天价词典。父亲淡淡地对我说:“娃呀,家中的光景挤挤就能过去,可你的学习不能耽误呀。”我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就是想让我跳出农门,为家增光。但我更深知,只有刻苦学习,积极进取,才能慰藉父亲那淳朴而奢侈的心愿。苍天不负有心人,父亲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1984年秋天,我考上了宝鸡师范学院。父亲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显得出奇的大方,见人既是陪笑,又是递烟,就像变了个人。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一向俭朴的父亲,骑车把我带到县城,给我买了一件黄色军上衣,一条蓝色裤子,一双白运动鞋。把我这个乡下土娃子打扮得“洋气”十足。我临走前的晚上,父亲不厌其烦地叮咛我说:”娃呀,到了大学想吃啥穿啥就买啥用啥,千万别苦了自己。“我点了点头,父亲又补充道,”要好好念书,不要给我丢脸。“我几乎是流着泪答应的。我懂得父亲这几句话的分量与轻重:父亲虽然没有过人的本事,但父亲的腰板是刚直的,父亲的个性却是最坚强的。父亲一生虽然凄苦贫寒,但父亲从未怨天,也没有求人,更没有憎恨社会,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勤劳与贫穷抗争,用自己的厚道换回了人们的信任,用自己的善良赢得了世人的尊重。父亲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他认为我上学后如果不好好读书,将来就会误人子弟,就有损他的脸面,有辱门风。这大概是父亲对我最简单同时又是最意味深长的教导与训诫。

图片来自网络

走上工作岗位后,我一直牢记父亲的话语,平静地对待生活中的挫折,工作中的得失,乐观地应对人生的各种磨难。我虽然跳出了农门,但我的命运与父亲又何其相似:工作单位屡屡更迁,职称又迟迟不能晋升,以至于周围的一些好心人都为我鳴屈叫冤。更让人们出奇的是:我的个性又与父亲惊人的相似,我没有灰心丧气,也没有诅咒这个貌似公平的社会,更没有像世俗之人那样溜须拍马,曲意逢迎,而是淡静地接受了世间的一切变化。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已经完成了父亲最大的心愿,我还有什么奢望呢?我只要尽我所能把我的份内工作做好就问心无愧。我如果走什么邪门歪道来获取自己的私利,这有违背我的为人处事的准则,更是对父亲谆谆教诲的大不敬。

父亲是他们这一辈排行最小的,身体也是最结实的。几位伯伯都活过了八旬,我天真地想,我敬爱的父亲无论如何都能活到九十,可谁想父亲的身体老的真快,不知不觉无情的病魔就缠住了父亲,刚过七旬的父亲就拄上了拐杖。但父亲却对我们兄妹几人隐瞒了病情。父亲最爱吃红烧肉,那年我特意带父亲去逛庙会。会上人山人海,小吃摊摆满了巷道。我问父亲想吃点啥,父亲摇了摇头,只是用手指了指戏台。就这样我陪父亲看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场戏。那天天气格外晴朗,青龙山的松柏欲外青翠,而那场戏演得出奇的好,戏台下人们的掌声震耳欲聋,但不详的预感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回家后,我劝父亲去县医院检查一下,父亲却笑着对我说:“没什么大病,不必花那冤枉钱。”并拄着拐杖把我送出了他住了一辈子的低矮的土房。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