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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我想回乡下了…… 文 字 / 高 桂 荇 三世修不到一个城旮旯。年少的时候，我是那样地渴望进城，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都发愤图强。天道酬勤，终于在城市一角安栖下来，挈妇将雏。那天，默默地站在四楼窗口，看看天，望望街，极目远方，飞扬的心情几欲手舞足蹈。
午休时候到了，倒床而寐，一个时辰后揽裳而起。宽敞的回廊，软沓的藤椅，清香的茶盏，捧一本汪曾祺的《人间草木》，读里下河人家的四方食事。大师之文，甘饴可口；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茶几旁边，你摊开《人间有味是清欢》。一会儿你翻着书，一会儿我掀一页，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书页窸窣的声响。你做你的眉批，我在美句下划上横线，各自沉浸在温暖而丰富的博大时空。读书，是我们一天中最大的事、最爱的事，绝不吝惜光阴。不是考学，但为君故，更因遣兴有怀。阅毕听琴，闭目养神，美妙的音乐徐徐地洗濯心灵。畅想长空浩海，着我孤舟一叶，岂不悠然心会。这样的闲适，这样的颐养，这样的大静大美，这样的富丽堂皇，几人能及？
春天，百花争艳。出门，便是踏青。乡下得天独厚，走几十步就是野外，无须远足劳顿。我们在田垄徜徉，乌索索的麦苗青翠欲滴，引脚田墒，酥泥碎粉粉的如千层饼。躬身摘一片细叶，抿嘴轻吹，一段紫竹调绵柔可口，翩翩而来。我们在河畔徐行，肥瘦不一的野花，赤橙蓝紫，色彩斑斓，如一个个青涩俏丽的少女。随手采撷，编一只花冠套在头上，仿佛一下子回到童年，天真而烂漫。那一坡坡的树和草，草如绿毯，树若哨兵，葱俊而挺拔。天地之间，煦日暖风，有一个贴心的人在你身旁陪你玩，陪你笑，从没有离开，此乐何极？邻里如亲，家家正月请春卮，那妇孺老少的欢声笑语越过东墙西壁，满天的快乐，照亮蜿蜒的小河淌水。夏日一波波炎热袭来，我们把竹床置于桂花树下。夜幕低垂，风吹花香，我们望星空浩瀚，说嫦娥弃夫奔月；与孙儿视频、纵享天伦，与儿女连线、絮叨家常。我们相挨着一躺一坐，手执新开的蒲扇，驱蚊纳凉，畅想自己的花开未来。待露水湿了床沿，虫儿歇了欢唱，夜风冽，流云止，万籁息，我们相扶相搀地徐徐进屋，把说不完的话化成梦呓连绵。深秋时节，我们到菜园里摘茄扯瓜，看北雁南飞，望稻黄果硕，陪农人嬉笑，伴一路路丰收的歌声，也收获我们自己的幸福。在浓郁的稻花香中，兴之所致，邀请左邻右舍、蚕妇村氓，觥筹交错，歌呼盛世之治，豪情胜过美酒啊香飘四野。瑞气氤氲，我们引臂招雪。一只只雪花晶莹剔透，如精灵在手中漫游。我们拨开雪被，从冻土中挖起大蒜和青菜。大蒜颀长的身子，一根根白脚青腹，似窈窕的仙女下凡；一棵棵青菜，如匍匐于地的朵朵青花。腊月青菜如肉，农人如是说，确是感同身受。我们在桂花树下倚枝拍照，我们戏弄荷花缸里的鱼鳖，我们掬雪化水以为疮疴药用，我们窗前听白雪对话、檐下观雀鸟跳腾，我们静卧凝望那墙角的簇簇梅花，“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沉浸在风花雪月中，我们烧火，我们执勺，我们把盏，我们宽衣就寝，偶尔也吟唱雪意绵远的唐诗宋词……大雪无痕，吾生有福。 黄昏是每天最美的时刻。漫天的晚霞如焰如山、如瀑如绮，让人痴醉流泪，叫人瞠目无语。我们出郭相扶将，你抱着猫，我溜着狗。猫是家猫，狗是草狗。狗跑得快，溜一阵，歇下来，回头在我们脚边奔腾、摩擦、亲热。小猫如婴，怜怜依人，在你怀里眼睛忽闪。我们坐在河畔，夕阳染红了小河，又像撒下无数的碎金。逝者如斯，汩汩东流水永无再西，我们陷入深沉而迷蒙的回忆中。懵懂童年，葱俊少年。青春热血，壮年风云……我们坦白初恋，自嘲暖昧，怀念知己。一帧帧，如影像；一行行，如音符；一幅幅，如图画。艰辛、凄辱、竭蹶；成功、失败、泪水。所有这一切都凝固了，一闪定格，一语成史。我们无拘无束地说着、笑着，道糗事也道喜事，言苦事也言快事……春风桃李，秋雨梧桐，幸福不敲门，我们就这样常来河边，上下寻觅。阳光低，河风劲，小鱼游，抬手帮你捋一下额前的乱发。看一会儿落日，便觉时光滴漏，一阵阵思悟缕缕如烟。苏东坡的竹杖芒鞋，张志和的青笠绿蓑，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辛弃疾的低头弄莲蓬。悠闲，豁达，潇洒，心如深潭三千尺。黄昏就是用来回忆的。回忆如风，款款地，轻轻地，袅娜地腾升湮灭；回忆如水，潺潺的，清清的，依恋的挥手不返。天有情，天也老。食五谷，孰无恙？谁病了，我们终日厮守，风雨侍奉，所谓“满室儿女抵不过一床夫妻。”如若不测，罹患大劫，上帝已回天无力，我们不抱怨，不悲伤，不哭泣；我们不打针，不吃药，不手术。从医院回家，万心调养，把一生当做一天过，勠力珍爱。趁春色还好，趁时光不晚，我们去旅行，人间周游，直至意兴阑珊。尔后，在临河岛上择一墓地。路要好走，儿孙祭扫方便；风水要好，小坝、小草、小河。我们相互洗净身子，将头发理好，精心化妆，穿上压箱多年的西装和婚纱，如赴盛大婚典。那一天，潇潇暮雨，子规啼鸣，我们拽着手摩挲良久，静坐，缄默，凝视，便纵有千种风情也藏而不言。我们吃一把安眠药，上床并躺。你睡了，我也睡了，十指相扣，千骨相接。啊哦，别忘了给孩子们发个短信：林深月明，水流花开，我们走了，此生安好……
END 作者简介：江苏东台日报社副总编辑，东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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