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官坐失布衣高 ——张灏和他的《学山堂印谱》 文/黄 辉 太仓博物馆馆员 扬州大学文艺美学在读博士 【摘 要】 《学山堂印谱》为我国古代三堂印谱之首,辑录者为明代太仓人张灏。张灏在明代文人中不见经传,而经他辑录的《学山堂印谱》却在后世广为流传。从传世的《承清馆印谱》《学山堂印谱》收集的印章数量及各家序跋来看,对于张灏而言,显然又是一项系统的文化工程。由于《学山堂印谱》中每方印章未注明作印者姓名,故对后人考察篆印姓名带来了困难,故又有不同印人作品实出一人之嫌。另外,由于《学山堂印谱》存世版本较多,各印谱中载印数量又存在诸多差异,甄别版本之优劣,亦不可忽视。通过对印谱各家序跋的研究,仍为我们研究那个时代的印章及张灏本人真实的情况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材料。 【关键词】 明代 张灏 印谱 避世 一、学山园的主人 张灏,又名素,一名休,字夷令,一字古民,又字康侯,号长公,别署白于山人、扣石山主人、平陵居士、学山长、学山居士等。南直隶太仓人,南京工部尚书张辅之之子。从学于李吴滋,少以贵胄入国子监,后归隐不仕。雅好文史,收藏甚富。张灏尤嗜印章,据其《承清馆印谱》自序称:
但张灏本人并不擅长治印,这点张大复在《〈承清馆印谱〉序》中讲得很清楚:“然后知其断断乎出于好而非习也。”项鼎铉《〈承清馆印谱〉跋》中云:“抑夷令于印,购致广,鉴赏精。”舒曰敬《〈承清馆印谱〉序》也提及:“夷令不以篆刻向用,而好篆刻。……极夷令无所为,而好篆刻心,其清机通乎制艺与词赋。”明崇祯年间,张灏又在《承清馆印谱》(明万历本)基础上扩而充之,辑成《学山堂印谱》[1],收录篆刻作品二千余方,然《学山堂印谱》与《承清馆印谱》多有重印之作。《学山堂印谱》惜均未注明作者姓氏,该谱虽收录了五十余位印人的作品,然谱前所列“篆刻名家姓氏”仅归昌世等23人,其余“外同事摹勒印谱者,尚不下三十余友,因诸君素弗以是显,故不具载其姓氏”。 ◎ 《学山堂印谱》张灏载白 关于学山园的情况,明代崇祯时期的张采在《太仓州志》本中有详细记载:
另,马世奇曾著有《学山纪游》一卷,不仅记载了学山堂的位置及游览学山堂所见的景致,还记载了他与张灏的交往,并在纪游中表现出了对张灏那种生活的向往。其文云:“夷令以纨绮易丘壑,以城市易山林,余安得毕向平之累,奉老亲饮食沐浴其中,与夷令种花扫箨盟鸥调鹤也哉。” ◎ 《学山堂印谱》归世昌序 从《学山堂印谱》的序跋中,我们也能了解到学山园的一些情况。王在晋在《〈学山堂印谱〉叙》中也提到了学山园:
陈继儒在《〈学山堂印谱〉序》中也提及:
张灏在未参加科举之前,就已经在辑录印谱,并非在归隐不仕后才开始进行的。对于张灏而言,这显然是学山园一项重要的文化事业。据张嘉在《〈承清馆印谱〉序》中描述:
对于以谱传世,世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从印谱序跋中也可以看出:
二、张灏的子嗣与仕途 《娄东耆旧传》载:
己卯为1639年,壬午为1642年。张灏无子并非张灏不能生育,事实上,张灏生有二子二女,二子之间仅相差一岁,惜幼年夭折。由于张灏常年多病,服药,再加上嗜酒如命,身体羸弱,故不能再生育。张灏在诗文集《檀心馆集》中有云:“吾家二女婉清扬,琼瑶相映栖兰房。”“有儿有儿慧性好,双珠荧荧在怀抱……胡乃向继遭折摧,天心宁令终影孤。” 其孙为焕,字允文,少承家学,偕兄弟三人曰:为光,字觐文;为炜,字彤友;为炳,字星若。“习艺学山园,延名士□榷制艺及岁科试牍。自夷令公延文与也,先生于家摹镌钟鼎古文籀篆图章,辨析诸体,厘毫无杂,丹泥鲜焕,历久不渝,故学山园印谱遂超绝今古,爱古家贵之若拱璧,与也名点,三桥先生元孙以古文世其家者也。”[5] 关于张为焕的材料,从太仓博物馆目前存留的历代碑刻中可补注,即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所修建的《重建税务桥碑记》,篆额:“重建税务桥碑记。赐进士第候补内阁中书敕授文林郎歴任四川□县□南南□江西宗□三□□□□云南□□江西同知□张为焕篆额。娄水清河衡黼□基□镌。” 从程穆衡《娄东耆旧传》中对张灏的记载可知,张灏才学力厚,然耻于靠家世背景谋取官职,遂发愤学习,并且他的口才也非常好,善于辩理,后因在科考中试卷被易换,名落孙山。60岁时因为改朝换代,再加上清军在江南的屠戮,张灏彻底灰心,决意仕途。 关于张灏,《娄东耆旧传》论曰:
张灏为风雅之士,能识篆籀,学养深厚,并且有功于印林,对此程穆衡在《娄东耆旧传》中是持肯定态度的。在《〈承清馆印谱〉自叙》中,张灏也做了具体的自我评价:
三、学山园里的雅集 张灏善吟诗,学山园也成了当时文人诗歌唱和之地,这种以诗歌唱和为主的雅集,是张灏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上海博物馆藏有张灏纂辑的《檀心馆集》,此集收录了张灏的上百首诗词,诗歌内容涉及的方面也很丰富。张灏在纂辑此诗集时,特请王在晋、李继贞作序。王在晋在序中不仅高度评价了诗作水准,还对张灏的性情做了交代:
在《檀心馆集》中,我们也找到了张灏与太仓本地文人的唱和诗,如《初晴和缑山王先生韵》:“久雨淹时序,欣看霁色开。林端残照出,天际好风来。花态骄争吐,禽声喜乍回。幽人振双屐,乘月以徘徊。”缑山王先生即王衡,王时敏之父也。 张灏和赵宧光也相知。在一次雪晴之时,张灏邀赵宧光赏雪,其《同赵凡夫对雪》诗云:“乍见空庭雪,瑶花万片生。流光含日薄,弄态逐风轻。赋斗梁园色,人飞剡棹情。不知清漏永,寒堞夜乌鸣。”另也有文人之间的斗诗之作,依韵追和是当时文人雅集的真实场景,如《春日徐子卿、黄经甫、顾安彦、吴长卿诸兄集扣石山房得骖字》:“日日纷纭若不堪,相逢有酒各停骖。云携岱色孤檐堕,鸟唤春声万木含。明月花前留客醉,苍颜杯底照人惭。百年良晤无多得,幽兴于今且共搜。”扣石山房为张灏斋号,在学山园内。 此外,张灏还和当时的佛教高僧有过交往,《檀心馆集》亦收录了与雪浪禅师相关的诗作。 四、张灏的“避世” 从《娄东耆旧传》得知,张灏无子,以弟之子世臣为子。在古代受儒家伦理观念的影响,无子无疑是张灏人生的一大憾事,再加上张灏在仕途上不得意,遂有避世的想法。从《承清馆印谱》的张灏自序中,可以看出辑谱之事是他避世、逃世后的寄托所在。其自序云:
又云:
张灏在自序中使用了“匿影”一词,匿有藏匿的意思,显然,张灏想从世俗的功名中解脱出来。关于张灏在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状态,我们可以从同时代人给张灏所作的印谱序跋中看出:
◎ 李继贞《学山记序之序》(部分) 对于自己避世的原因,张灏在《学山堂印谱》自序中谈道:
以古人治性之道来标举自己,张灏以诗书官宦传家,对自己的品行亦有着严格的要求:
又讲道:
张灏清醒地认识到世俗的贪利之心会影响到一个人对世间万事万物的看法:
张灏少年时,以父荫太学读书,完全可凭借祖上的荫德获取官职,而张灏却耻于此,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走上仕途。避世后,张灏以清流自标。避世的前提首要是厌世,从《承清馆印谱》所载印章可知,除了一部分名家名句、警句外,一部分印章是张灏本人嘱刻的,如:“茗奴”(石印,徐上甫刻)、“醉尹”(石印,沈从先刻)、“印癖”(石印,陈居一刻)、“万卷楼”(铜印,苏宣刻)、“吉饮酒徒”(石印,苏宣刻)等。 此外,张灏强烈的避世情怀与他的性格有关。关于这一点,张溥(1602—1641)讲得很清楚。甲戌(1634年)岁季春之望,张溥在学山堂翻阅张灏所辑印谱时,对伯兄之好甚为推赏,云:“恨今日予兄弟之好,不获令先子见也。”在印谱序中,张溥只谈到了张灏本人,并不涉及印谱,其云:
张灏唯有与古人兴思,可解其胸中逸气:
之所以辑谱,是因为收集到的印章越来越多,怀古的心情愈加深厚,遂有辑谱的打算。之所以命名为《学山堂印谱》,从张灏所作载白来看,是为了区别于当时流行的各种《集古印谱》。张灏对印章的热爱发乎于本心,曾发出“子毋徒以印癖少张郎也”的快意之语。张灏辑印谱的行为在当时就遭到了世人的不解,因为辑谱之事并不能给张灏本人带来社会财富。张灏在辑录印谱方面投入了大量的财力,从《承清馆印谱》中标明的印章材质来看,大体上有石印、铜印、宝石印、玛瑙印、水晶印、银印、玉印、琥珀印、金印、冻石印、宣铜印。关于这一点,张灏在此谱自序中直接讲道:
事实上,张灏的这种寄托,也有一种无奈的情绪在里面,“予兹亦复用其所托,让世之所争,而平其难平之夙抱”。张灏寄托印章,主要“以骚屑其不平之鸣”。娄东名士吴伟业与张灏也有交往,其在《〈学山堂印谱〉序》中云:
对于这样巨大的印谱之举,单就仅仅喜欢作理由,并不是最为充分的解释。这里面显然包含着张灏作为文人的历史责任感。 张灏有“印在吾辈”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黄元会在《〈承清馆印谱〉序》中谈道:
有一个情况在当时也不可忽视,那就是对印章的通晓,对大多数文人来讲,已经有着一种陌生化的倾向,黄元会在序中就提到了自己的为难之事:
张灏的“印在吾辈”,并不是一时的快语,而是有着长期的现实思考。袁德温在《〈承清馆印谱〉跋》讲到张灏曾自言:
杨如成《〈学山堂印谱〉序》亦云:
◎ 《学山题咏》(部分) 在当时,辑录印谱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同时代文人的认可。钱谦益对张灏的辑录印谱行为就大为赞赏。钱谦益与张灏相交二十余年,对于张灏的情况,钱谦益是相当熟知的,张灏曾赠给钱谦益《学山堂印谱》一函,钱谦益在《〈学山堂印谱〉序》中记载道:
项鼎铉在《〈承清馆印谱〉跋》中提到张灏曾自言“今世语篆刻者,必祖秦汉。秦汉间物,世不多有,其称能鉴藏者,仅海上顾氏及君家耳”。张灏特别推崇海上顾氏,顾氏即顾从德(字汝修),于明隆庆六年(1572)辑成《集古印谱》六卷,收古玉印150余方,铜印1600余方。张灏辑谱的行为,显然带有自我的“适意”情怀,王志坚《〈承清馆印谱〉跋》云:“其学山堂所谱印章,穷极古文之妙理,山居清昼垂帘时,一开帙宛对古人当年,予知夷令于此中有洒然独适焉者。”从最初辑录印谱的打算,到后来的“以印章为寄托”,再到最后的自信、自我满足感,张灏显然经历了这样一个心理上的变化。 学山园作为张灏与文士诗交雅集的场所,具有公共空间的功能,使得当时的文人能够去学山园内进行唱和,感受其园林之美。由于张灏有着强烈的避世情怀,学山园更多的是作为张灏的私人空间而存在。在园林中,张灏品茗、饮酒、读书、弹琴、吟诗,刊刻印谱。然而,张灏虽然竭力避世,但是内心一直是苦闷的,这种苦闷的心理一直缠绕着他。除了来自世人的不理解,把家里的财富尽用于二谱,以有用供无用外,在仕途上的不得志,是其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张灏的仕途被世局所困,但这并没有妨碍他对后辈进入仕途的决心。张灏想让后辈继续仕途,在诗文集曾发出“我当壮年未得意,他时赖汝风云早”之言。在生活之余,张灏也把学山园作为研艺、研学的场所,有时还延请当时的名士来学山园授艺,教习子弟岁科试牍,并传授文字之学。辑录印谱可视为张灏避世后所做文事的一种生命体验,说生命体验并不为过。从最初的“子毋徒以印癖少张郎也”到后来的“印在吾辈”,张灏的心理一直在发生着变化。由于印谱浸透了张灏的毕生心血,他也发出了“谱如有灵,藏之空山,传之不可知之人,若攒图汲冢,有遇之于世外者。昔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思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余以斯谱亦云”的感慨之语。 【注 释】 [1]苏州图书馆藏有瓦翁捐赠的《学山堂印谱》,瓦翁在印谱封面上题签,推定为明万历本《学山堂印谱》。如果此论成立,那么《学山堂印谱》的增辑时间与《承清馆印谱》间隔不会太久。 [2](明)张采:《太仓州志》,明崇祯刻本。 [3]文中所引用序跋,均来自明崇祯本《学山堂印谱》八卷本,下文凡引用《学山堂印谱》跋文同此,不再一一注明。凡引用《承清馆印谱》,均见郁重今《历代印谱序跋汇编》,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版。 [4](清)程穆衡:《娄东耆旧传》6卷,上海图书馆藏稿本。 [5]同上。 [6](明)张灏:《学山堂印谱》自序,明崇祯刻本。 [7]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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