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七夕,今又七夕。 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七夕,李煜迎来了42岁生日,这是他入宋之后的第三个生日。 傍晚,暮霭沉沉地弥漫,蜡烛一支接一支地点燃,笙箫与丝竹之音缓缓响起。原南唐的嫔妃、宫娥大都从新主人那里请假,不约而同地来到李煜的庭院,吹笛抚琴,为他祝酒助寿。李煜强作笑颜,散发垂眉,填了一首《虞美人》,交给大家歌舞助兴: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唱着唱着,有人开始泣不成声,有人嚎啕大哭。李煜与小周后执手相看泪眼,十指紧扣,无语凝噎。 深夜时分,皇宫的太监突然不邀而至,说皇帝赵光义赐了“美酒”祝寿。李煜领旨,跪倒谢恩,潸然泪下,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酒刚入肚,他就觉得腹痛如绞,呼吸急促,砰然倒地,头脚屈曲,全身痉挛,抽搐不止。 “陛下,不,陇西公,您怎么啦……快,快要死了……”有宫娥惊呼、尖叫,小周后在泣声幽咽。 李煜神色漠然,没有任何惊慌和恐惧。他死死地盯着天空的残月,瞳孔慢慢地散大,目光仿佛穿越到了过去。过去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忽然变得完整起来,五彩缤纷、绚丽夺目。 哦,死亡,竟是这样一件美好而轻松的事! 刹那间,他似乎回到了故国的幸福时光:江南皇苑,雕栏玉砌,玉树琼枝,小楼东风,霓裳歌舞,春花秋月,天上人间,车如流水马如龙……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南唐升元元年(公元937年) 的七夕,江南齐王府里,一片欢声笑语、洋洋喜气。齐王李昪对着满座宾客,哈哈大笑,朗声说:“好兆头,好兆头啊!……” 原来,在“七夕”这个吉祥喜庆的日子里,他的重孙李从嘉降生了;更“吉祥”的是:小从嘉天生异相,“广额、丰颊、一目重瞳。” 李昪生逢乱世,出身贫寒,从小父母双亡,沦为一个要饭的小沙弥,但奋力进取,南征北伐,审时度势,逐渐混到了齐王、太师, “天下兵马大元帅”。他位高权重,把持了朝政,“夹天子以令诸侯”,正犹豫着要不要在晚年称帝。小从嘉的降生,使他大喜过望:周武王是天生骈齿,舜和项羽都生有重瞳,这不正是大吉大利的征兆吗? 3个月后,李昪毅然地逼迫吴王禅位,自称是唐宪宗之子李恪的四世孙,改国号为唐,经过苦心经营,创建了当时最为繁荣昌盛的“南唐国”。 7年后,李昪去世,小从嘉的父亲李璟继承了皇位。 “中主”李璟“音容闲雅、眉目若画,尚清洁,好学而能诗”,聪颖风雅,精通诗词歌赋,可惜身为皇帝,却不关心政事。他继位后常常大摆私宴,醉心于风花雪月、宫廷歌舞之中,与文人们诗酒唱和,朝夕如旧,被伶人吟唱“南朝天子好风流”而心花怒放。一次,冯延已把自己的得意之作《谒金门》送给皇帝欣赏: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李璟见了,认为“吹皱一池春水”有影射南唐江山不稳之嫌,脸色一沉,怒气冲冲地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冯延已堆上笑脸,不慌不忙地答道:“老臣此句,未若陛下那句‘小楼吹彻玉笙寒’啊,呵呵!” 李璟释然,龙颜大悦。 “小楼吹彻玉笙寒”是李璟的名句,见于《浣溪沙》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 此词沉郁伤感,哀怨欲绝,抒发闺中少妇对戍边丈夫的离愁思念。王国维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暗喻南唐前景黯淡。 南唐的前景确实不妙:李璟与那些轻狂无德、文笔华丽的纨绔文人,如冯延已等人“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委他们以重任,而不重用真正的治国安邦之才,国家已有危机;但他还志大才疏,在冯延已等人的唆使下,竟乘着中原战乱,出兵攻打后周。 结果,南唐惨败而归。李璟“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得不臣服于柴荣,改称国主,向后周贡纳大量的金银布帛,还将一半江山割让出去。南唐的国势从此衰微,一蹶不振。几年后,李璟在无限惆怅、无限悔恨中抱病而亡。 李璟在世时,曾立长子李弘冀为太子。弘冀生性残暴多疑,毒死了叔叔李景达,对弟弟们也非常警惕。六子从嘉聪颖过人,7岁就能背诵曹植的《燕歌行》,领会古奥深晦的古诗。为避免遭受不测,从嘉很早就寄寓诗词书画、音乐歌舞中,以远离政治斗争。 然而,从嘉想远离政治、对皇位不感兴趣,政治、皇位还是硬找上了他:太子弘冀突然暴病身亡,而前4个哥哥都早早去世,按照“立长立嫡”的常理,他理应为皇位继承人。 大臣钟谟支持从嘉的弟弟从善,多次在李璟面前大胆直言,反对立从嘉为太子,甚至指责从嘉“器轻志放,无人君度”。但李璟偏爱从嘉,讨厌听到钟谟的话,一怒之下,更加坚定了立从嘉之心,并将钟谟贬出了朝廷。 李璟去世,25岁的从嘉继承大统。上任伊始,他是很想有所作为的,立刻改名“李煜,字重光”。 煜,是“光明耀世”之意,出自西汉杨雄的《太玄 元告》中的两句话: “日以煜平旦,月以煜平夜。” 这个改名,表明他有重振南唐雄风、恢复祖宗基业、成为耀眼君主的美好愿望。 李煜也常常与大臣们议论儒术,表示要效法孔孟,以仁政治民,勉励大家要谨尊“周孔之道”。一次,他与大臣们谈经论史,感慨世风日下,没多少人相信“周公仲尼”的高尚举止,遗憾地道:“周公仲尼,忽去人远,吴道无塞,其谁与明?”为了宏扬“周孔之道”,他亲自动笔,写了数千言的杂说,发布南唐全国。 可是,他很快就发觉:国事如麻,欲理还乱,自己又不擅政治,实在回天乏力。 “罢了”,他不耐烦政事的繁琐,开始厌恶上朝,并悄悄对自己说:“连父亲都无法扳回局势,我还能怎样?罢了,我还不如远离大臣,远离那些烦心的国事,躲进诗词歌赋里,去与宫娥们风流快活!” 李煜十八岁时,娶了司徒周宗之女娥皇为妻,史称“大周后”。十九岁的娥皇美丽多才,“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采戏奕棋,靡不妙绝”。李璟在一次寿筵上,听了她的弹奏,惊叹不已,将一尾珍稀的焦桐琵琶赐给她,为儿子定下了亲事。婚后,李煜和娥皇情投意合,夫唱妇随,纵情歌舞,令人艳煞。李煜曾作一首《一斛珠》,以温婉纤细的笔调,描写他们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继位时,是他与娥皇结婚的第八个年头,南唐国势颓废,亟需振作,但两人置之不理,照样沉缅于歌舞声色之中。 娥皇出生富贵,奢华成性。当了皇后之后,更是由着性子、变着花招支配皇家的财物,极尽奢华之能事。她追崇最新的衣服发型,制作最昂贵的香料,甚至嫌弃蜡烛的烟火味,在宫中四壁镶上许多夜明珠,达到亮如白昼、如梦似幻的“天上人间”境界。娥皇还创作了多首新曲,例如《恨来迟破》和《邀醉舞破》等,甚至修复了失传近百年的盛唐大曲《霓裳羽衣曲》,经常举行大型的宫廷的歌舞会。 李煜则完全沉溺于这种旖旎绮丽的风光,在《玉楼春》中,他写自己享受了“重按霓裳”歌舞之后,犹感不尽兴,就灭尽红烛,放任马蹄,踏月而归: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啼清夜月。” 在这种风花雪月、歌舞升平中,那些烦人的大臣、苦恼的民生,都被他抛在脑后了。 婚后十年余,次子仲宣去世,大周后生了一场大病,数月卧病在床,妹妹女英进宫来探望。十五六岁的女英美丽活泼,很快就与李煜坠入爱河,史称她为“小周后”。 李煜曾写词描述小周后的美貌和自己的思念,见于《长相思》: “云一涡,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碍于礼教束缚,及大周后病重在床,李煜只得偷偷地与小周后约会。一天晚上,月淡云轻,花香四溢,薄雾轻笼,李煜写了一个短笺,约小周后到画堂南侧相见。为了防止被宫娥看到,小周后悄悄地溜出来,脱了金缕鞋拎在手中,只穿着袜子,既兴奋又紧张地穿过台阶。一见面,小周后就扑进李煜的怀抱,娇躯微颤,柔声发嗲:“出来一趟,好不容易哦!今晚,我们要玩个够!”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回到寝宫,李煜回忆起适才的柔情蜜意,情难自禁,挥笔填上一首《菩萨蛮》: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虽然卧病不起,大周后还是觉察到了李煜和妹妹的偷情迹象。一次,她听到屋子里的低声浅笑、柔语呢喃,终于忍不住了,淡淡地问:“可是妹妹在里面么?” “是”,小周后见再也瞒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垂着双手,笑嘻嘻地答:“回报姐姐,我已经进宫好多天了。” 大周后转过头去,轻轻叹息,泪珠滑落,病情恶化,迅速去世。 大周后去世年仅二十九。李煜十分哀伤,自制数千言的祭文,刻于石碑,将她所爱的琵琶随葬,并自称“鳏夫煜”,痛哭数天,形容枯槁。 相濡以沫,相咀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李煜逐渐忘记了这段忧愁,与小周后感情日渐深厚。 三年后,李煜用皇家最高规格的仪仗,正式迎娶了小周后。婚礼举行的第二天,李煜大宴群臣。大臣皆知他们早就是“露水夫妻”,李煜自己就有两首“手提金缕鞋”闻名遐迩的艳词,婚礼不过是走过场、作样子,因此贺诗也是五花八门、怪腔怪调,多有讽刺之意。李煜也不动气,只是笑笑。 小周后与姐姐一样,擅长歌舞,在挥霍奢华上,也丝毫不差于大周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乐于置身香风薰雾,有专设的一班司香宫女,焚香浴具都以金银翡玉精制而成。皇宫均以销金红罗为幕壁,以白金玳瑁装饰,皇苑广种百花,做成月宫天河的形状,以供游乐。她又在御花园中建了一座花房,四周摆上名贵盆景等,放眼看去,一片锦绣,宛如天宫的洞天福地,李煜因而命名为“锦洞天”。她还修造了一座精致玲珑的小亭,饰以玳瑁象牙,亭内仅容两人,两人时常在里面卿卿我我。 众多嫔妃、宫女也争先恐后地给皇帝献媚,希望得到恩宠。一个叫“窅娘”的舞女,体态轻盈,以丝绸裹足,使足纤细如天边新月,在黄金莲花台上翩翩起舞,宛如仙女凌波微步,让李煜赞赏、惊叹不已。后人东施效颦,为了获得这种一步三摇、曼妙轻盈的姿态,也纷纷用布帛缠足,竟开创了女子的缠足陋习。 李煜就这样终日混在温香软玉的怀抱里,依红偎翠,经常彻夜歌舞,甚至红日已高,仍旧重按霓裳,醉拍栏杆,拈花嗅蕊,整个宫廷无不金迷纸醉。 在他内心深处,则盼望着这种花好月圆、悠游快乐的美妙生活,可以永久地过下去。《后庭花破子》就寄托了他的心愿: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前。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身为皇帝,尽管可以肆意风流、挥霍无度,但有时也要受大臣的劝谏,不得彻底自由。李煜曾作两首《渔父》,羡慕打鱼的渔翁,恨不能做一个自由轻松的渔翁: 《渔父》一: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篓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倾波中得自由。” 《渔父》二: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嗨,世上岂有“腰缠百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美事? 他只看到了渔翁没有政事缠身的快活,又何曾看到渔翁风餐露宿、衣食难续的凄苦?因为皇宫外,南唐百姓生活得怎样,他并不十分在意。 而南唐外的天下,他知道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一念及此,就设法逃避:“何必多想!何必自寻烦恼!” 他不去多想那些烦恼之事,而那些烦恼之事,却不会因为他不想就不发生。 遥远的开封,有一个英武高大的男人,推衣而起,纵声大笑,徐徐摊开地图,道:“寝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现在,该轮到南唐李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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