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十六观

华亭 陈继儒

（底本系上海古籍出版社《说郛续》卷三二）

昔人嗜古者上梯层崖，下缒穷渊，凡碑版锜釜之文，皆为搜而传之。薰以芸蕙，袭以缥缃，其典籍之癖如此。余也鄙，少秉攸好，颇藏异册，每欣然指谓子弟云：“吾读未见书，如得良友；见已读书，如逢故人。吾性乐宾客而惮悔尤，庶几仗此其可老而闭户乎？”乃于竹窗之睱，抽忆旧闻，纂《读书十六观》，盖浮屠【凤麟按：“屠”字原误植于下“修净”之间，以意改。】氏之修净土有《十六观经》而观止矣。

1.吕献可尝言：“读书不须多，读得一字，行取一字。”【凤麟按：《宋史》卷三二一：“吕诲，字献可，开封人。祖端，相太宗、真宗。诲性纯厚，家居力学，不妄与人交。……上疏劾安石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陛下悦其才辨而委任之。安石初无远略，惟务改作立异，罔上欺下，文言饰非，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如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伊川亦尝言：“读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读书者当作此观。【凤麟按：《性理大全·学十一·读书法》：“和靖尹氏曰：吕献可尝言：读书不须多，读得一字，行取一字。伊川亦尝言：读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行得便是会读书。二公之意正同。”】

2.倪文节公云：“松声、涧声、山禽声、夜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雨滴阶声、雪洒窗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者也，而读书声为最。闻他人读书声，已极喜；更闻子弟读书声，则喜不可胜言者矣！”又云：“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有全利而无少害者惟书。不问贵贱贫富老少，观书一卷则有一卷之益，观书一日则有一日之益，故有全利无少害也。”读书者当作此观。【凤麟按：《宋史》卷三九八：“倪思，字正甫，湖州归安人。乾道二年进士，中博学宏词科。……嘉定十三年卒，谥文节。”】

3.范质自从仕，未尝释卷，曰：“尝有异人言吾当大用，苟如是言，无学术，何以处之？”读书者当作此观。【凤麟按：《宋史》卷二四九：“范质，字文素，大名宗城人。父守遇，郑州防御判官。质生之夕，母梦神人授以五色笔。九岁能属文，十三治《尚书》，教授生徒。……初，质既登朝，犹手不释卷，人或劳之，质曰：‘有善相者，谓我异日位宰辅。诚如其言，不学何术以处之。’后从世宗征淮南，诏令多出其手，吴中文士莫不惊伏。”】

4.沈攸之晚好典册，常曰：“早知穷达有命，恨不十年读书。”【凤麟按：《宋书》卷七四：“沈攸之，字仲达，吴兴武康人，司空庆之从父兄子也。……攸之晚好读书，手不释卷，《史》《汉》事多所谙忆，常叹曰：‘早知穷达有命，恨不十年读书！’”]叶石林云：“后人但令不断书种，为乡党善人，足矣！若夫成否，则天也！”【凤麟按：《宋史》卷四四五：“叶梦得，字少蕴，苏州吴县人。嗜学蚤成，多识前言往行，谈论亹癖不穷。绍圣四年登进士第，调丹徒尉。……（绍兴）十八年，卒湖州，赠检校少保。”】读书者当作此观。

5.[范平]孙蔚，家世积书，远近来读者恒有百馀人，蔚为办衣食。读书者当作此观。【凤麟按：《晋书》卷九一：“范平，字子安，吴郡钱塘人也。其先铚侯馥，避王莽之乱适吴，因家焉。平研览坟素，遍该百氏，姚信、贺邵之徒皆从受业。吴时举茂才，累迁临海太守，政有异能。……三子：奭、咸、泉，并以儒学至大官。泉子蔚，关内侯。家世好学，有书七千余卷。远近来读者恒有百馀人，蔚为办衣食。”〇范平子范泉，泉子范蔚。此脱“范平”二字，直不知所谓矣。】

6.东坡《与王郎书》云：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馀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亦如之也。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凤麟按：苏轼《答王庠书》：“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读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馀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读书者当作此观。

7.董遇挟经书，投闲习诵，人从学者不肯教之，云：“先读百篇而义自见。”【凤麟按：《魏略》曰：“遇，字季直，性质讷而好学。兴平中，关中扰乱，与兄季中依将军段煨。采稆负贩，而常挟持经书，投间习读，其兄笑之而遇不改。及建安初，王纲小设，郡举孝廉，稍迁黄门侍郎。是时，汉帝委政太祖，遇旦夕侍讲，为天子所爱信。至二十二年，许中百官矫制，遇虽不与谋，犹被录诣邺，转为冗散。常从太祖西征，道由孟津，过弘农王冢。太祖疑欲谒，顾问左右，左右莫对，遇乃越第进曰：‘春秋之义，国君即位未逾年而卒，未成为君。弘农王即阼既浅，又为暴臣所制，降在藩国，不应谒。’太祖乃过。黄初中，出为郡守。明帝时，入为侍中、大司农。数年，病亡。初，遇善治《老子》，为《老子》作训注。又善《左氏传》，更为作朱墨别异。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从学者云：‘苦渴无日。’遇言：‘当以三馀。’或问三馀之意，遇言：‘冬者，岁之馀；夜者，日之馀；阴雨者，时之馀也。’由是诸生少从遇学，无传其朱墨者。”（《三国志》卷十三引）】栾城云：“看书如服药，药多力自行。”【凤麟按：苏辙《栾城集》中无此语。】读书者当作此观。

8.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束齐整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凤麟按：江禄，字彦遐，幼笃学有文章，工书善琴。见《南史》卷三六。】齐王攸就人借书，手刊其谬，然后返之。【凤麟按：《晋书》卷三六：“齐献王（司马）攸，字大猷，少而岐嶷。及长，清和平允，亲贤好施，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为世所楷。……攸以礼自拘，鲜有过事。就人借书，必手刊其谬，然后反之。”】读书者当作此观。

9.刘显时称学府，每共孔奂读论，深相难。乃执奂手曰：“伯喈《坟》《索》悉与仲宣，吾当希彼蔡君，足下无愧王氏。”所保书籍，寻以相付。读书者当作此观。【凤麟按：《陈书》卷二一：“孔奂，字休文，会稽山阴人也。曾祖琇之，齐左民尚书、吴兴太守。祖臶，太子舍人、尚书三公郎。父稚孙，梁宁远枝江公主簿、无锡令。奂数岁而孤，为叔父虔孙所养。好学，善属文，经史百家，莫不通涉。沛国刘显，时称学府，每共奂讨论，深相叹服，乃执奂手曰：‘昔伯喈坟素悉与仲宣，吾当希彼蔡君，足下无愧王氏。’所保书籍，寻以相付。”】

10.苏子美客外舅杜祁公家，每夕读书，以一斗为率。密觇之，子美读《汉书·张良传》，至良与客徂击秦皇帝，抚掌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满引一大白。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授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复举一大白。公笑曰：“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读书者当作此观。【凤麟按：宋龚明之《中吴纪闻·苏子美饮酒》：“子美豪放，饮酒无算，在妇翁杜正献家，每夕读书，以一斗为率。正献深以为疑，使子弟密察之。闻读《汉书·张子房传》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山副车’，遽抚案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满引一大白。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复举一大白。正献公知之，大笑曰：‘有如此下酒物，一斗诚不为多也。’”】

11.黄涪翁云：“擘书覆瓿，裂史粘窗，谁不惜之？士厄穷途，陷落冤阱，闻者不怜，遇者不顾，听其死生，是贤纸上之字而仇腹中之文，哀哉！”读书者当作此观。【凤麟按：宋许棐《樵谈》：“擘书覆瓿，裂史黏窻，谁不惜之？士厄穷途，陷落寃穽，闻者不怜，遇者不顾，听其死生，是贤纸上之字，仇腹中之文。哀哉！”】

12.蔡君谟尝书小吴笺云：李及知杭州日，市白集一部，乃为终身之恨。【凤麟按：宋张鎡《仕学规范》卷七：“蔡君谟尝书小吴笺云：‘李及知杭州，市白集一部，乃为终身之恨。此君殊清节，可为世戒。张乖崖镇蜀，当遨游时，士女环左右，终三年未尝回顾。此君殊重厚，可以为薄末之检押。’此帖今在张乖崖之孙尧夫家。予以谓买书而为终身之恨，近于过激，茍其性如此，亦可尚也。”】郎基清慎无所营，尝曰：“任官之所，木枕亦不须作，况重于此乎？”惟颇令人写书。樊宗孟遗之书曰：“在官写书，亦是风流罪过。”基答曰：“观过知仁，斯亦可矣！”【凤麟按：《北齐书》卷四六：“郎基，字世业，中山人。身长八尺，美须髯，泛涉坟典，尤长吏事。起家奉朝请，累迁海西镇将。……基性清慎，无所营求，曾语人云：‘任官之所，木枕亦不须作，况重于此事。’唯颇令写书。潘子义曾遗之书曰：‘在官写书，亦是风流罪过。’基答书曰：‘观过知仁，斯亦可矣。’”（《北史》卷五五略同）〇“潘子义”，《北史》同，而明贺复徵《文章辨体》卷三七四引蔡襄《书小吴笺》乃作“樊宗孟”，曹臣《舌华录》同，盖传闻异词也。】读书者当作此观。

13.陈子兼云：“读窦、灌、田蚡传，想其使酒骂坐，口语历历，如在目前。便是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凤麟按：见陈善《扪虱新话》卷十二。〇陈善，字子兼。】读书者当作此观。

14.朱紫阳云：汉吴恢欲杀青以写《汉书》。晁以道尝欲得公、穀《传》，遍求无之，后得一本，方传写得，今人连写，也自厌憎，所以读书苟简。读书者当作此观。【凤麟按：《朱子语类》卷十：“今人所以读书苟简者，缘书皆有印本多了。如古人皆用竹简，除非大段有力底人方做得。若一介之士，如何置。所以后汉吴恢欲杀青以写《汉书》，其子吴祐谏曰：‘此书若成，则载之车两。昔马援以薏苡兴谤，王阳以衣囊徼名，正此谓也。’如黄霸在狱中从夏侯胜受书，凡再踰冬而后传。盖古人无本，除非首尾熟背得方得。至于讲诵者，也是都背得，然后从师受学。如东坡作《李氏山房藏书记》，那时书犹自难得。晁以道尝欲得公、谷《传》，遍求无之，后得一本，方传写得。今人连写也自厌烦了，所以读书苟简。”】

15.赵季仁谓罗景纶曰：“某生平有三愿：一愿识尽世间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好山水。”罗曰：“尽则安能，但身到处莫放过耳。”【凤麟按：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三：“赵季仁谓余曰：‘某平生有三愿：一愿识尽世间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好山水。’余曰：‘尽则安能，但身到处莫放过耳。’”〇罗大经，字景纶。】读书者当作此观。

16.颜之推云：“吾每读圣贤之书，未尝不肃衣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温公谓其子曰：“贾竖藏货贝，儒家惟此耳，然当知宝惜。今释子、老氏犹知尊敬其书，岂以吾儒反不如乎？”赵子昂书跋云：“聚书藏书，良匪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后之得吾书者，并奉赠此法。”读书者当作此观。

予写前观罢，投笔而梦有老人抚予背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此正为文害词、词害意处下一转语耳。”予心开其言，问之，自称斫轮翁，【凤麟按：用《庄子》事。】乃觉而志于纸笔，以为十六观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