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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京华烟云Ⅰ7

 老鄧子 2019-04-07

比起态度文雅身体矮小的曾太太来,姚太太是更为独断固执,可是姚先生对家里的事,全遵照道家哲学,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已觉十分满意。于是由姚太太管理家事,而他对自己的某些权利则坚持不容侵占,其中有一项就是要暗中破坏太太对孩子们的严加管教。

这样,他就使他太太心中以为自己是一家之主,而曾太太则让她丈夫心中想像他是一家之主。实际上,姚先生对孩子们的影响力比他太太大,而曾太太对孩子影响力也比曾先生大。

在关系密切的家庭里,人格的交互影响就是这样,结果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权威人物。不过在旧式家庭里,男人总是个滑稽可笑无足轻重的角色,不管是像姚家也罢,像曾家也罢。

来到姚家住,在这个新环境里遇见珊瑚、莫愁和姚太太,曼娘心里的刺激变化,几乎使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平亚也似乎相隔得遥远了。后来曼娘和她母亲正在自己屋里歇息,一个丫鬟端来了一碗当归炖的鸡汤,特别是给新娘做的。

曼娘喝完后,摘下首饰,正在屋里,罗东掀开帘子说蒋太医来了。罗东刚从外面跑了一趟差使回来,不知道曼娘母女已经搬来,刚才是带着太医到书房来见姚先生的。一听见太医的名字,曼娘走出屋去,太医误以为曼娘是个丫鬟,问曼娘姚先生在何处。

曼娘说他在里院儿。但是曼娘立在屋里不走,太医又弄得莫名其妙。因为曼娘是一位女客,她不应当到外书房来,她若是个丫鬟,她应当进去通报医生来到才是,太医想大概她是个客人,不是丫鬟。

于是不再跟她说话,独自到西屋西边墙下去坐,坐在那儿,假装什么也没看。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那个少女向他走过去。她问:“太医,我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太医从眼镜里往外一看,看见一个漂亮的脸。这个漂亮的脸以前在姚府从来没见过。他用医生的态度说:“当然可以。这儿可是谁病了吗?”

“不是姚府上,是曾府上一个儿子的病。”

那位年迈的医生越发糊涂了。他知道新娘已经来到北京,但是她是住在曾家。难道这是一个丫鬟,或是平亚的情人?曼娘接着又问:“他现在怎么样?会不会好?”

“他现在病情好转。大概会好。”

曼娘又问,声音发颤:“您真是这样想吗?”这样关心那个病中的青年,认真说起来,算是有点失礼。可是医生乐意和这个面容漂亮的姑娘说话,于是抱着试试这个姑娘的想法,又往下说:

“像这种病,也是半由人力半由天。一半靠药力,一半靠病人的元气。他已经病了这么久了。”说完这话,他看见那位姑娘听了之后,忐忑不安,他心里猜到几成这位姑娘也许就是那位新娘。

他微笑问道:“您是他的亲戚吧?”

曼娘羞红了脸,犹犹疑疑地说:“噢,是。”

这时候儿,罗东进来送茶,看见如此一位少女和那位老医生正在说话,不觉大惊。他问:“您是孙小姐吧?您已经来了,我怎么不知道!给您恭喜。”

医生也大惊站起来说:“您就是孙小姐。我们等您好像等待云中月出,现在您一来,您表哥的病就要好了。您比我们都灵啊。那么大喜的日子也不过就剩几天了吧?”

曼娘十分难为情,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她母亲:“蒋大夫在这儿呢。”说完,溜进自己屋里去,犹如鱼之潜入池塘深处。

第二天,珊瑚、木兰、她妹妹莫愁,一大早就过来跟曼娘母女商量筹备婚礼的事。珊瑚给曼娘“绞脸”,这是新娘上轿前必须照例要做的,别人则在一边儿坐着说闲话儿。

给女人修面不用刀子,而是用蘸过水的粗棉线,线上结个圈儿,左手两个手指头捏住,反线拉紧,线的一头儿用牙咬紧,另一头儿放在右手里。线交叉的地方紧贴着新娘脸上。右手一动,线就在交叉处拧动旋转,脸上的细毛就连根拔下来,珊瑚手很巧,曼娘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他们怎么能把新娘的衣裳准备好呢?曼娘的母亲很发愁。把曼娘这个新娘打扮成什么样子呢?头上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褂子,什么裙子?在全部嫁妆里,单说她怎么给女儿准备十二双新鞋呢?

首饰和别的珠宝怎么办呢?要装多少箱子在街上抬着走呢?她又拿什么去装呢?要摆出多少床被褥呢?新郎家固然答应办理一切,可是这一切当中,哪些个是应当指望由新郎那边儿办的呢?

不久之后,曼娘的卧室便摆得像个珠宝店了,一盘子,一盒子的玉石,珍珠,金子的装饰品,这是因为木兰和她妹妹这时候儿正为曼娘挑选送新娘的礼物。曼娘自己没有什么珠宝,也从来没梦见过这些东西。

更没想到木兰家对她这么慷慨。木兰和莫愁每个人送她一对耳环,一个金别针儿,上面镶着珠子。一对耳环是老银子的,上面镶着天蓝色的翠鸟毛,另一对是老金子的,是用真金环儿精巧交错编成的花纹。

珊瑚送给她的是一个簪子,是用珍珠盘成的一个吉字,配着下面翠蓝的底子,这表示吉祥的开始。她们相信婆家是会送镯子的。挑选完了之后,大家高高兴兴去吃饭,好像看了一场戏那么累。曼娘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富有之家的人了。

午饭后,桂姐带着女儿来了,还有丫鬟香薇和一个男仆相陪,男仆带着四个崭新的洒金红皮箱,上面的铜锁闪烁发亮,这是婆家的礼物。桂姐说:“太太说,因为措手不及,什么都不齐备。最重要的是新娘用的东西。其余的慢慢再添吧。”

她从褂子里掏出一包银子,交给新娘的母亲,说那是“门包儿”,是赏给娘家的仆人的,也就是给姚家的仆人的。其次,她又给了一个红包,里面有钱庄的六百两银子的庄票,是聘礼,平常是婚礼几个月前婆家送新娘家给新娘添制衣裳首饰的,婆家送的衣物另在外。

她又叫香薇打开一个红包袱,里面有一个梳妆匣子,有几个小抽屉。就当着姚太太和孙太太,她拿出珠宝和首饰。接待桂姐是在里院儿的客厅,曼娘正藏在自己的院子里,木兰这时飞跑去叫她来看那些珠宝。

那些珠宝是一对真金镯子,一对光亮耀眼的绿玉镯子;一个钻石戒指,一个土耳其戒指儿,一个蓝宝石戒指儿,一个绿宝石戒指儿,一对小梨形精巧的红宝石耳环;一对头发上带的珠花,还有一个玉簪子,上面雕刻着凸出的心心相印;一对有小铃的金脚镯子。

这些礼物是比一般婆家送给新娘的要多多了,不过这其中有一个意思,就是因为曼娘的母亲客居北京,不能自己去买办的缘故。然后,又有一个红盒子,是新娘的凤冠,是用小珠子做成的。

凤冠下面另有珠子与细翡翠相混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还垂着一串一串色泽鲜艳的宝石。还有一个玉如意,虽然是纯粹的点缀性质,却是婚礼中重要而正式的东西,往往摆在桌子上给大家看,也是取“吉祥如意”之意。这种怪样子的东西的本义已经湮没难考,即使做个指挥棒用都嫌太拙笨。

箱子里是绣着一对荷花的红绸子的褂子,是新娘穿的,另有一个绣有杂色祥云花样的披肩,还有一件海蓝色缎子百褶裙,下面绣着简单但是宽大的海水江波,灰绿与蓝色的宽条相间隔,作为裙子的底边儿。

还有小喜儿的一件新衣裳。梳妆匣子,玉如意,四个大衣箱,普通都是抬着在大街上走,在送嫁妆的行列中露在外面,供人观看,是很风光的事。这几件礼物命仆人这样送来,就因为曾氏夫妇暂时要把这件婚事保密之故。

但是曼娘的快乐却是转瞬即逝。留下她母亲照顾这些礼品,她带着爱莲溜到自己屋里去,说是她要让爱莲看木兰莫愁送给她的礼物。她问小爱莲:“平亚怎么样了?”

“听说他今天不怎么好。今天早晨太太匆匆忙忙派人去请医生。”

“医生说什么?”

“我不知道。”

这时桂姐在和曼娘的母亲与姚太太正商量事情。婚礼要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举行。珊瑚和姚太太决定,因为新娘不高,所以头发要梳成盘龙式,就是在头顶上盘成若干圈儿。小喜儿要陪着新娘,作为新娘的随身侍婢,雪花帮忙照顾。然后就说到新娘的母亲,她在婚礼中的任务。

桂姐说:“我想现在这种情形,一切可以不必拘于常礼。新娘的母亲一同来就可以了。”

珊瑚说:“那怎么可以?孙太太身为新娘的母亲,根本不能在新娘的婆家的。”

木兰说:“可是他们是亲戚呢,而且是亲上加亲。对新娘,我们应当做到尽善尽美才好。”

莫愁说:“你的意思,当然不是要新娘的母亲扶新娘下花轿吧。”

孙太太说:“莫愁说得对。我想我还是一同过去。我若是待在这儿,我放心不下。我心里有这么个想法。曼娘的婚姻现在还缺个媒人,做这个媒人,谁也没有姚太太更恰当了。在婚礼进行的时候儿,她可以陪着曼娘,需要时,好指点她。”

木兰的母亲说:“这件事我愿意做。至于孙太太,我不知道她应当多少天不在曾家。我看这要以新郎的病况如何而定了。”

曼娘的母亲问:“他现在怎么样?”大家也都焦急,急于想得到这点儿消息。

桂姐慢慢回答说:“不怎么好呢。”又不愿瞒着她们,又不愿引起她们焦虑。又说:“昨天夜里,他睡不着。今天早晨说嗓子发干,两眼无神。我们请医生给他看了。”

大家鸦雀无声。桂姐又说:“这最好不要叫曼娘知道。”曼娘的母亲说:“我想现在这个时候儿,大家都不要拘礼。我应当陪着她。最好听听曼娘自己怎么说。”

小喜儿去把曼娘找了来。她进屋的时候儿,眼睛还发红。这时再没有别人提平亚的病。曼娘主张母亲陪着她,即使不随花轿,至少单独去也可以。

木兰的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你们总是亲戚。只要自然就叫合乎礼。”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那一天整个下午,曼娘一直沉思忧郁。在情绪和这种不适宜的措置,以及对将来的预测的交集矛盾之下,她比以前更觉得自己是在受命运的捉弄,知道别无办法,将来吉凶祸福,只有听之于天。

她已经忘记了那些珠宝。她对婚礼的想像已经变了样子。她觉得自己就要做的只是个照顾病人的看护,不是什么新娘。她若不像要做新娘的人那样惊喜不安,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天夜里,木兰一定要曼娘跟她在一间屋子里睡。在床上,新娘告诉她:“妹妹,这次你这么大力相助。若不是你和你父母,我和我妈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谁不愿要一个漂亮风光的婚礼呢?

可是,这一次,一切俗礼必须搁开,幸福快乐的想法也只得搁下。你想我会打扮得花枝招展过三五天吗?像一般新娘受人家注视,使人感到快乐有趣吗?一成亲,我就得脱下新娘的衣裳照顾他,给他端汤端药。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我妈在我身边儿的缘故。

我也想过,我们母女,小喜儿,雪花,我们四个人要在夜里分班儿照料他。他若是病好了,自然有快乐甜蜜的日子。他若好不了,我要为他烧香,念佛吃素,绣佛像,一直到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他父母不会叫我挨饿的。”

木兰从来没有听见做新娘的人说出这样惊人的话,对曼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是曼娘出嫁的日子。

她母亲请珊瑚、木兰帮着整理东西,也正等着花轿准时到来的时候儿,曾家则忙得一团乱,千百件为新娘的事在等着办,红带子,丝绸彩饰,红灯笼都要悬挂,新郎的屋子要装饰。一切都要焕然一新。

桌子,蜡签儿,脸盆,痰盂,平亚床上的帐幔,被褥,除去他还躺在上面的床,可以说件件要换新。五月节大门上换的艾蒲也要拿下来,在原地方儿与门框上要挂上红彩绸。

在五月节,都按老规矩在房里点艾草驱邪避虫,孩子们在胸前要戴五彩丝绸的小包,叫“方胜儿”,里面装着香料以防夏天的疾病。所以平亚搬进他的新屋子之前,也得要用烟熏,现在尤其是为了使病房气象一新,处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颜色,要驱除一切不祥之气。

纵然大家准备这些事忙得不可开交,平亚的病却日渐严重。他说眼睛看不清楚,大便不通,舌苔很厚,内部发热,四肢发冷。脉搏微弱而迟滞。医师必须把三个手指头按在手腕子上才摸得到脉跳,这是血亏的征兆。

有经验的老中医之看脉搏的“韵”,也可以辨别出脉跳动下细微的差别,正如西医之看体温表;不过手指头的感觉很细微,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平亚一上午一下午,始终躺在床上,是半睡状态,对今天是他的花烛大喜之日,只是影影绰绰地感觉到而已。

门外虽然看不出什么办喜事的样子,家里却喜气洋洋。仆人、丫鬟都穿上了新衣裳,甚至雪花的头发上都戴了花儿,耳朵上也戴上耳环。曾先生没去办公,经亚、荪亚没去上学,都受差遣去买东西,包括买鞭炮在内。

在前院儿要有吹鼓手奏乐欢迎花轿来临,在平亚的院子里,则只有笙管笛箫琵琶月琴等细乐。请来了一个职业性的赞礼,一个职业性的伴娘,在复杂的仪式之中随时陪伴新娘,随时指点新娘。

那天午饭吃得早,好有时间给新娘梳头,戴首饰,因为这就得费几个钟头。花轿一到,要戴上凤冠,脸前要蒙一块红绸巾,就没人可以看见她了。她母亲并不必拘什么礼仪,先早一点儿出发。

木兰的母亲坐着媒人轿在大队中一齐走。新娘的轿盖得很严密。她在里头丝毫看不见街上的情形,也不知道人把自己抬往何处去,街上的人谁也看不见新娘。

在新娘的婆家,全家连仆人在内,都在前厅等待新娘花轿的来临。屋里挤满了女人,有几位是牛家来的,因为牛大官人和曾文璞是要好的官场朋友。

爱莲和妹妹丽莲到大门口儿去观望。

不久,她们看见仪仗队来了,前面是吹鼓手。鞭炮立刻响起来。大门里头的乐队也立刻吹打起来。有三尺宽的长红布,从大门经过院子,一直铺到大厅外的台阶儿,这是给新娘走的。

爱莲见不到新娘,只见到金线绣花的红花轿。邻近的孩子和女人跟着花轿蜂拥而来,爱莲和她妹妹几乎被挤了出去。

轿子一直抬到第二层院子,把轿子放低,两根长的大轿杆抽出去,换上两根短的。姚太太是大媒,先下来,有人恭献上一碗桂圆汤,这时新娘仍然藏在黑黑的轿子里,又热,又晕,不知身在何处。

有人告诉姚太太,典礼不久就在平亚那个院子正面的曾氏宗祠举行。因为新郎不能出来参加典礼,在祖宗牌位前的礼仪,就越发郑重,才算合宜。因为新娘的花轿必须穿过旁门儿,穿过走廊,所以要绕很远,而那些女人们则匆匆忙忙抄捷径过去,邻居的孩子们已被赶了出去。

成群的女人,丫鬟,孩子们,在花轿出现及停在大厅的台阶之前,老早就在那儿等着。室内乐开始,赞礼戴着金叶红花的乌纱帽,高声念了四句诗,然后唱道:“新娘下轿,步步高升!请!”

赞礼一唱完,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轿前,打开小轿的帘子,拿下小轿里放手臂休息的横板,去接引新娘。曼娘被沉重的首饰压得快喘不上气儿来了,现在才呼吸自由,但是红色的蒙头巾还蒙在脸上,什么也看不见。由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搀着,她慢步下轿,头低垂着。

她被领着走上石头台阶儿。这时音乐响动,鞭炮点着,噼啪地响。木兰走近,低声说:“姐姐,我妈跟我都在这儿。”曼娘眼睛能看见地上的女人的脚,她能看见木兰那双没裹起来的天足。

木兰感觉到妇人,小姐,丫鬟,还有男孩子的眼睛在看她。在这类情形下,平常男女之间的界限是暂时拆除了。日常深居闺房的千金小姐,现在陌生男人也可以仔细观看。大家淑女也可以向附近的陌生男人注目而视。

因此,木兰的五官都机敏地活动起来。

她看群众,感觉群众,不仅仅用眼睛,而且用耳朵,用鼻子,用浑身的汗毛眼儿,用每一根神经的末梢。木兰所感觉到的,莫愁及每一个别的女孩子,每一个丫鬟,也同样感觉到了。

女人不用很明显地抬起眼睛来看,她的感官自然能感觉到屋里,谁对她友善,谁和她敌对,这种官能西洋人很神秘地称为第六感,这在女人身上真是一种完美的官能。

在那种情形之下,女人能同时听见两个人说话,同时看见别的女人的衣服、鞋、耳环,从头看到脚,完全和富有才智的学者能一目十行一样。这就是婚丧典礼对女人的天性特别富有刺激性的缘故。

在整个人群之中,木兰特别感觉到牛太太的眼睛。牛太太那老女人的正方脸,狭窄而低的前额,长的嘴唇,宽而敏感的嘴,整个的脸,看来是有权有势的神气,也就是通常称为马脸,在眼睛和嘴之间那一段相当的长。

那样的脸据说是精明的婆婆脸,也是掌权主事者的脸,清朝西太后的脸就是那样。男人有那种脸也是上等掌权主事的人。但是在女人,若集此奇异的感性,治国处世的才干,以及强烈的情爱,深沉的仇恨于一身,其结果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此等人通常都是精明强干,风度可喜,圆滑随和。但是一旦决心要抓取权力,掠夺金钱,便如黄河决堤,天下无一物能阻止得住她。过去多少宫廷佳丽,其美貌虽远超过此等女人之上,但斗心机才智,则居于下风,终遭此等女人所诛除削减,多少青春王子也遭此等女人谋杀了!

曼娘天性不喜欢这样的人群。她觉得这只是要往某处进行的一种壮大热闹的活动,是去完成她无能为力的大事情,不过这种情况倒不无庄严肃穆、神圣坚决之感,她觉得是去应验她生来人世的命运,是早在她降生之前在天上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万事有其必然——万事悉由天定。未来之事固然不可知,但是在她心里,却没有怀疑,没有困惑。伴娘近前来,把她的蒙头纱掀开一个角儿,因为新郎不能来;新郎的母亲曾太太拿着一个裹了红纸的新秤,用秤杆儿的一头儿,把新娘脸上的蒙头纱挑了下来。

用挂着秤铊的秤这样做,是为了吉祥,因为是取个万事“称心”、“称意”、“万事如意”的意思。这时观众虽多,却是静悄悄的,随之立刻听到低细的赞叹之声,就如同一座十全十美的大理石雕像揭开了幕布。

曼娘一直低着头,往前机械般地移动,受人指示而行动。赞礼高唱:“下跪!叩头!再叩头!三叩头!起立!下跪!叩头!再叩头!三叩头!”她的膝盖就不由得弯下去。

她觉得似乎是向曾家祖宗牌位行礼。虽然她没有新郎陪着,而是自己一个人行礼,不是站在正中间,而是稍微偏右,地上靠左有一个下跪的垫子,原是新郎用的。

这时有两把椅子放在大厅的中间,新郎的父母请到上面去就座,接受新娘的跪拜礼。公婆二人都穿正式官衣。戴着官帽,足穿官靴,胸前绣着正方形的彩龙花纹,看来人既魁梧,又庄严,但是俩人都笑容满面,赞礼又高声唱新娘跪下叩头,曼娘又跪下叩头,又遵命站起。

她站起来,又遵命向西而立,对着亲友。因为新郎染病在床,新郎新娘相向互拜自然免除,她只奉命行深深的鞠躬礼,先向媒人姚太太,后向桂姐和小叔子,小姑子,他们也都还礼。然后,赞礼又高唱喜欢,祝新婚夫妇百年偕老,多子多孙,瓜藤绵绵。

新娘由伴娘陪同,后面跟着侍婢雪花小喜儿,被引领在铺的红布上,穿过后面一个门,进入后院儿之时,又乐声大作,鞭炮响起。在一段典礼进行时,曼娘的母亲一直以闲散之身,在旁观看,现在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去。

曼娘缓缓迈步走过那个院子。三天以前,在一个安静的黄昏,就在那座院子里,一切她都觉得那么神秘。现在想起,犹如隔世。她走上台阶儿之时,只觉得一片金红耀眼,墙上挂满了丝绸红帐子,闪烁着大金字。

桌子椅子也铺着大红绣花儿布。门口挂着红绿彩绸,台阶儿上的地毡之上,也铺的是红布。一对新的红蜡烛,三尺长,上面有银字,插在中间桌子上的蜡签儿上,左右有景泰蓝的花瓶儿和鼎。

虽然是白天,蜡还点着,中间墙上挂着红帐子,上面是个双喜字,有三尺高。放炮竹后空气里弥漫着硫磺气味,似乎使曼娘觉得有几分昏昏欲醉。婚礼进行之时,平亚的母亲和桂姐必须离开平亚的屋子,雪花也充当新娘的丫鬟。

新娘轿子一到,雪花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得忙着到前院儿去,留下一个女仆照顾平亚。新娘一进入平亚的院子,雪花又往前院去看为新娘准备的一切要齐全完备。

照平常,一群女客是随着新娘挤进洞房的,但是曾太太和桂姐安排好,只许有几个人进去,向亲友解释说人太多会打扰新郎,那天她是特别小心,口头上是避免说一个“病”字儿。

必须先进去的是伴娘,小喜儿,雪花。大家又商量好,随后进去的是桂姐,再后是木兰,莫愁。可是木兰的母亲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看看平亚,自然曾家同意。曾太太则陪同别的客人到第三客厅,大家在那儿吃茶点。

平亚躺在床上,盖着粉红的新被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喜之日,也感觉到屋里的一切都成了红颜色,那桌子上高烧着一对喜烛,芦苇的烛心偶尔会噼啪响一声。外面准备东西的声音使他觉得有点儿厌倦。

那天早晨也没敢给他换衣服。新娘的花轿来临,丝弦乐器的演奏,鞭炮的响声,把他从瞌睡中吵醒。雪花曾进去告诉他婚礼即将开始,她要离开一会儿。十分钟之后,没有什么动静,

他觉得没精打采,又打瞌睡,直到后来听见音乐声,镇定了一下儿,知道自己清醒过来,知道那是他婚礼中的音乐,心中纳闷儿。雪花走了多久,自己睡了多久,为什么新娘还没进来。过了一会儿。女仆进来用手轻轻触动他,告诉他新娘就要进来了。这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

他看见新娘由人陪伴着走进屋来。曼娘的新娘面纱已经摘下了,看见这屋子改变得这么多,简直没法子认出来。伴娘把她一直引到床前,因为按照习俗应当让新人坐在床下。平亚想动一下儿。

桂姐制止他,他又躺回去,气喘吁吁的。伴娘在这种时候儿,有好多吉祥话儿、合辙押韵的词句挂在嘴边儿上。她说了“鸾凤和鸣”等词句,又说因为新郎新娘没曾交拜,现在新娘应当拜新郎。曼娘双手提襟,屈膝为礼,然后转身坐在床上,免得全身使新郎难堪。

按礼俗,新娘应当默然静坐,不应当说话。新郎自然也不能说话。曼娘坐在床上,才觉得好像到了个事情的结束,不管是什么事情吧。说也怪,她并没有像事先想像中那么害怕,而现在紧张可怕的事情已然完毕。

一看屋里都是熟悉要好的人的面容,心里很喜欢。最让她觉得心里安慰的,是看见木兰的脸,木兰正看着她微笑,她看了看木兰,也微笑一下。曼娘觉得以前在这个屋子待过,颇觉可喜。

桂姐、雪花也都是熟人,自然比一般新娘所见的一切都是陌生,要好得多。木兰过来向新娘新郎道喜,别人随后也过来道喜。木兰的母亲来问候新郎,平亚这时头脑清楚,能够认出她来,用微弱的声音称呼她。他说话清楚了,人人都欢喜。

木兰的母亲说:“平亚,给你道喜。你有这么个好新娘,靠了她的好运,你很快就好了。”这时候儿,曼娘按规矩,始终不应当看新郎一眼;现在她既然开口说话,她有机会向他那边儿瞟了一眼。

她看见了眼前躺着的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照顾他早日康复也是最重大的责任,她觉得心情特别宁静,也觉得非常欣慰。平亚现在是在她手心里,万一平亚的病不能好,也不是她的过错。

平亚回答姚太太说:“多谢您。我好了之后过去给您道谢。”他的胳膊动了动,他说:“我能起来坐一坐吗?”

大家都说:“不要。”

现在按照习俗,新娘新郎该同进合欢酒,是一杯酒,一碗猪心汤,汤里自然还有别的东西,取二人同心和好之意。别的风俗可以不管,这个不能不照办。合欢酒是新郎新娘两个人单独在屋里时,才联杯共饮的。

雪花搬进一个炕桌儿来,放在床上,一切准备好之后,大家退出。伴娘想在屋里伺候,桂姐把她叫出去,自己进屋告诉曼娘这只是个形式,平亚随便尝一点儿就可以。

门关上之后,曼娘坐了一会儿,向平亚看看,满脸含羞,心里猛跳,说不出话来。平亚向她伸过手来,她忙把自己的手给他,平亚软弱地握住说:“妹妹,现在你不能离开我了。”

曼娘说:“你赶我走,我也不走的。我是来伺候你的。为了我,你也得要好。我什么都愿为你做。我宁愿不眠不休,一直把你伺候好。”

平亚细声说:“我不能起来跟你一同行婚礼,心中真觉得对不起你。你看,我这么软弱。”

曼娘说:“你不要想这个。”

“一切都顺当吧?”

她回答:“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妹妹,为难了你。”

“你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会平平安安的。”

曼娘站得贴近他,但是床上有炕桌儿,她头上又戴着好高的凤冠,上面有好多珠串穗子,动作好不方便。

她说:“咱们俩必须进合欢酒。”说着拿起两个酒杯,把一个交平亚说:“你能拿吗?”平亚接过去,手发颤。曼娘拿起另一个酒杯,很快碰了碰平亚手里的酒杯。没等平亚的酒洒出来,就接过来,把两个酒杯放在桌子上,因为她不会喝酒。

她又拿起汤勺儿来,从碗里舀了一片猪心,一点儿汤,把碗端近平亚,想喂他。可是平亚躺着,她的凤冠又沉重,她实在没办法喂他。

她的手激动得发颤,刚让平亚喝了一点儿汤,汤就从他嘴里流出来,她连忙想把碗放下,汤就洒在新被子上。她把碗放在炕桌上,从上面架子上拿下一块毛巾来擦他的脸和脖子,发现自己的衣裳也弄脏了。

平亚说:“再给我一点儿心。”

曼娘说:“刚才我本想给你。”于是用象牙筷夹了一片心给平亚。可是平亚说:“你先咬一点儿。”曼娘咬了一点儿,把其余的递给平亚,平亚吃下去。

平亚说:“今天以后,只要你伺候我。”

婚礼就这样完成了。

10章

马祖婆呼风唤雨

牛大人作势

大家都坐在中间屋的时候,木兰乘机会向四周围打量了一下儿。在中间屋的木隔扇之后,是一个狭窄的屋子,只有四五尺深,由两个侧门与中间屋相接连,通到一个铺着石头地幽静的院子,院子里有石头凳子、石头桌子和石板地。

花盆儿和松树盆景儿,都摆在石头架子上,四周围是石鼓状的凳子。墙外面有一棵很高大的树,生长在百码之外的邻人家中。这真是美而静的地方。从后院儿屋子的窗棂中,木兰看到平亚房子的后面屋子。

她看见曼娘擦自己的衣裳。她说:“你们完了没有?”曼娘抬头看,看见木兰,她说:“进来吧。”木兰从狭窄的后厅进去,发现这间后面的屋子里放了一张新的小床,还有别的家具,这是新娘自己的屋子。

木兰说:“你们的院子真美。”说着就想拉曼娘出去看,但是曼娘只走到门坎儿,向院里望了望,以后那就是她自己的庭院,而且在那儿她要过以后那么多的日子,那么多的黄昏、夜晚。

这时,雪花打开门,请陪伴新娘的人到另一间屋里去吃面,吃双喜饽饽。然后,她端进栗子糕、汤面、饺子、双喜饽饽,给小姐们吃。曼娘不肯吃,雪花说:“您现在应当吃一点儿,晚饭会有人送过来的。”

木兰问:“她今天晚上要不要去参加喜宴,她应当去敬酒的。”

雪花说:“是啊。照规矩,她现在还没有正式拜见公婆,那要等明天早晨。今天晚上她不应当离开新房。平常是第三天摆喜宴,但是我们把那些礼俗都免了。连孩子们在内,只有三桌。就是姚家、牛家,太医和他太太,还有我们自己家的人。您很幸运今天晚上,没有人闹洞房,因为是家宴。”

曼娘在劝促之下,吃完了一碗面,吃了几个饺子,因为是北方人,喜欢吃饺子。伴娘这时告诉她可以脱下正式衣裳,又说等一下儿她要换衣裳,准备晚上的事情。

曼娘听见平亚的屋里有声音,就跟雪花说:“他叫你呢。”雪花走进前屋去问他要什么。平亚有气无力地说:“我叫你好几次了。新娘在哪儿呢?”

雪花很快走回来,笑着说:“新郎是叫您呢。我们都该死,他叫了好多次,我们都没听见,最后还是您新娘听见的。”

曼娘走进去。木兰想到一件事,走出中间屋,问她的丫鬟锦儿:“银屏在哪儿呢?”锦儿说:“她说她肚子疼,婚礼一完她就回家了。”

木兰又问:“你看见体仁没有?”

锦儿说:“没有。我想他也回家了吧。”

木兰没说什么,告诉曼娘她要去找她母亲,就带着莫愁和锦儿走了。她们到里院儿曾太太屋里去,进屋看见四位太太,她母亲,曼娘的母亲,牛太太,蒋太医的太太,大家正在闲说话儿。

桂姐则正和牛太太的女儿素云在另一个角儿上闲谈。姐妹二人进了屋子,向众人行礼。牛太太说:“姚太太,我向您道喜,您怎么养得两个这么美的女儿啊?看她俩一眼,心里都高兴。”

蒋太医的太太说:“我们先生常常在家里夸奖她们姐妹。我听说她们俩都长于家事,又通文墨。缝衣裳,炒菜做饭,扎花儿刺绣之外,什么天文、地理、数学、医道都懂呢。”

木兰的母亲说:“您说哪儿的话呀?都是您和您先生喜欢她们,宠爱她们就是了。”

牛太太说:“木兰、莫愁,你们姐儿俩过来,让我看看你们。你们不是很像戏台上多才多艺的美女吗?能娶这样儿美女的人家可是真有福气。她们风度这么好。在这种新时代,教养女儿真不容易呢。连女孩子也要进洋学堂,学作文章。她们一毕业,说自由结婚,学新派头儿,可就是不懂礼貌,这个世界可怎么好哇?”

她说话的声音清亮利落,从容不迫,是发号施令惯了的腔调儿,也没人会向她反驳的。她又接着说:“俗语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最重要的是管家,伺候长辈,管理下人,生儿育女。

有的能念书,有的不能,怎么能勉强?可是风气变了,都想上学,都想念书,回家之后,还不是总要嫁个男人,在学校学的还不是一样儿也没用。有好多人就只知道四五二十,五五二十五,还不是一样发大财,做高官。”

这一会儿她一直死盯着木兰和莫愁,又转向她俩的母亲说:“您从来没给她俩裹脚哇?”

姚太太说:“她父亲不让我给她们裹。”

牛太太说:“不裹脚慢慢流行了。素云十岁的时候儿,我给她裹的脚。现在不要裹了,只好由着她,因为政府禁止裹脚。以后中国的女孩子都像旗人的大脚了。”

素云听见母亲提她的名字,她转过脸儿来听。她母亲叫她:“素云,过来,跟你妹妹说说话儿。”

素云很高雅大方地走过来,完全一副官宦之家闺秀小姐的样子。她穿着高雅,举止高雅,谈吐高雅。她不冒失、不粗鲁;高雅而矜持;并不缺乏柔媚温婉,而是有点儿过于高雅,稍微失之于矫揉造作,微欠几分天真自然。总而言之,她是礼教社会的产物。

她有拿着香手绢儿掩着鼻子的习惯,好像她的芳香气质随时有受别人污染的危险。她的姿势很容易让人想起古代美人的“西施捧心”。是“捧心”也罢,是牙疼也罢,总是有双眉紧皱的习惯。

几位太太正在品评女孩子的脚。素云的两只脚脚背都有点儿隆起,就因为曾经裹过脚,也比自然的脚小一点儿。木兰有一件自己不如意的事,就是她的脚有点儿太大。

素云说:“姚小姐的脚再小一点儿就好了。我的脚现在虽然并不再裹,尽量想让两只脚长大,总是长得不够大。”木兰说:“不要那么说。就是以自然的脚来说,小一点儿还是好。”

这是素云第一次说话时胜了木兰。

素云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木兰却还不知道。素云又接着说:“我昨天在谭侍郎公馆里,谭家大小姐也是不裹脚的,她说军训总部徐会办的女儿也是不裹脚的。”

素云把官场中的官名人名说得滚瓜烂熟。木兰不认得大官的千金小姐。这是素云第二方面胜过木兰的。不过,木兰还是很爱慕素云,因为她看见一个美女,不由得就爱。她妹妹莫愁为人实际,她认为这是官场势力,后来在家里告诉木兰,说她一点儿也不喜爱素云。

对别的太太的种种事情,牛太太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本领。也许是由于她的头脑清楚,不必追求细节详情,她就能知道自己想到的事情,直截了当,而且断然无疑。她现正在计算曾家、姚家,和她们自己家,这三家青年男女的前途。

她自己有两个儿子。怀瑜年十九,东瑜年十七。怀瑜已经和陈家小姐订婚。东瑜还太小,她那老谋深算的头脑,正在打算儿子与高官厚禄的人家联姻。姚家不是官宦之家。她打算与曾家结亲。

她的女儿素云,十五岁,可以嫁给经亚或是荪亚。她知道木兰和曾家的亲密关系,也许木兰会嫁给曾家的一个儿子。因此,她就特别注意木兰,又观察经亚荪亚的个性。

一般人大概要挑年轻活泼的荪亚,但是牛太太并非一般的女人。她希望找个会做官的女婿,她也知道会做官的人所具有的条件,那些条件和一般做人所必须的条件,截然不同。

照当年的情形论,好人不能够做官;活动的人也不能做官;缺乏耐性的人也不能做官;诚实的人不能做官;有学问的人不能做官;太聪明的人不能做官;敏感有良心的人不能做官;勇气太大的人也不能做官。

官场的人物,甚至于那个时代的腐败官僚,也是形形色色不一的,因为官场人物的来源是形形色色不一的缘故。官场就像一个海,官宦人家各样的子弟,所有不能以别的方法谋生的,自然也有些个诚实的、有学问的、活动的、有良心的,都跟其他不成材的,像垃圾一样,一齐倾倒在这个宦海里。

但是在这个宦海之中,风浪很多,有的人沉下,有的人浮起,只是富有精力才智,再加上几分黑心的人,才能够乘风破浪,飞黄腾达。

在那千万的官员之中,一个人必须既不太诚实,也不太急躁,也不太想有作为,也不太想求进步,不太敏感,不太讲良心,还有后台撑腰,大概才能确保官运亨通。

现在经亚是正常的聪明,受正常的教养,也是正常的驯顺,也是正常的保守,沉静而谨慎,有羞涩怯懦的美德,自然不容易招事闯祸。荪亚过分坦诚,轻浮急躁。经亚天性谦退,他那严厉的父亲已经把他那勇敢之气完全折磨罄尽。

荪亚是家中幼子,任其自然,没有驯服,没经过改造。牛太太最后的判断是,以她官场的背景来支持,经亚会平步青云。荪亚的情形则渺不可测,也许会有正统派官绅所忌讳的那种新奇不经的思想。所以牛太太的心里就看中了经亚。

牛太太并不是好讥笑别人的女人,只是一个野心勃勃、实际而又能干的女人,凭对现实环境的真正了解而获取利益。她不仅是已经训练了丈夫,而且推动他去获取了权力地位,官上加官,步步高升了。

她丈夫不是个无害于人老老实实的人吗?她不是已经给他弄到巨额的财产吗?她不是因此已经闹得北京满城风雨了吗?她丈夫在她面前,敢说他之得做度支部大臣不是完全由于她表姐嫁了大学士的关系吗?

她丈夫姓牛,她娘家姓马。在北京茶馆儿酒肆里,就流行了用牛马来讽刺这位度支部大臣的歌谣。那歌谣是:黄牛扁蹄,白马得得,牛马齐轭,百姓别活。

牛太太有个外号儿叫“马祖婆”。马祖婆是佛教禅宗里的女菩萨,神通广大,佛法无边。因为这个名字多少带有恭维之意,有时人当面叫她“马祖婆”,她居然心中窃喜。牛先生则被朋友们称之为“牛财神”。

因此又有一个歌谣,不过不太恭维他,说牛吃死摇钱树,填满大肚子。歌谣是:好牛不踏后园地,好马不吃门前草,摇钱树下,吃个肚皮饱。

摇钱树是人想像中的一种树,树枝子上长着一串串的铜钱,果子像圆圆的金丸儿,垂下来就像榆树上的榆钱一样。人只要过去把摇钱树一摇,金子如雨般自树上落下,人只要弯弯腰拾起来就成了。

这个时候儿,太太们听说牛大人已经驾临,是参加喜宴来的。像平常一样的气派,四人大轿,八个跟班儿的,这些人都得供给酒饭,需要赏给酒钱。曾先生在前厅迎接,前厅那时有木兰的父亲、蒋太医,他们行官礼,一声声的大人长,大人短的,木兰的父亲勉强忍耐那套官场俗气。

牛大人原不知道自己飞黄腾达的原因,因为都是由他太太一手造成的。他的脸是一团肉,生得并不好看。自从官运亨通,北京城的相命的都说他生得是标准的福相。不错,照相书上说,胖就表示好脾气,按一般道理说,自然就有福气。

但是他的脸并不是真正一团和气的脸,也不是聪明愉快的脸,而是庸俗贪婪的脸。他家世代开钱庄,在北京天津都有生意。在清朝末叶,科第与官员的任用制度逐渐腐败,科第与官爵都按定价出卖,尤其以遇有旱涝之灾,朝廷需款孔急之时为甚。

这位大人最初就是买了捐班儿的举人,后来向有权势的太监捐献,奉派为兵部军需监,主管购买军粮等物资。果然本钱不白下,利润甚厚,又由于他太太与大学士的太太为表亲的关系,于是在宦海之中,一帆风顺。

牛大人于是有了自信心,除去在自己太太面前,在别人面前开始装腔作势。牛太太比他大一岁。他也相信自己并不愚蠢,也不平庸。为表示自己不愚蠢不平庸,他便常常教训别人,尤其是对低级员司。

不过人家不是付诸一笑,就是背后挖苦他,但是在他面前,则毕恭毕敬,甚至于对他谄媚奉承,因为知道他喜爱吃这一套。这么一来,他的自信心便越发加强了。在他家里,禁止人说“牛”字。

仆人们就永远不说“牛”字,在他背后则故意不断地说。北京有好多巷子,叫很怪的名字。有“牛尾巴胡同”,“牛毛大院”儿。他府上一位谄媚逢迎的秘书,开始把“牛毛大院”儿改叫“官人大院”儿,而牛大官人竟表示赞许。

但是这个前例却很危险,因为牛府一个仆人居然把“牛尾巴胡同”改称为“官人尾巴胡同”,这当然可笑。而牛奶也成为“官人奶”,这就更糟。此外,就外表而论,牛大人是受一般人尊敬的国之大臣。

若不苛求,牛大人也可以说不是个坏人,可是偏有人要追他的底细。他主管度支部公务,他太太则经营他们的钱庄,于是生意兴隆,接受存款,便是合法的纳贿的途径。当时攻击官僚腐败的,再没有比牛大人攻击得更激烈,而也更理直气壮的。

牛大人也学会了几句诗文雅语,因为在官场应酬上是用得着的。可是有时候儿会弄错。有一句成语是“鹤立鸡群”,表示才能美貌超群出众之意,这句话令人听起来满舒服。

有一次,牛大人当众讲演,要表示自己谦恭,却误说成鹤立鸡群。他说:“本人有幸与诸位共事,可以说是鹤立鸡群”。有几个人一听他用错了成语,勉强抑制住笑声,而牛大人根本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讲演之后,大家就私下传开,成了北京城官场里的笑柄。

牛大人,和曾先生一样,也是原籍山东,认得袁世凯。他把不少同乡引荐给袁世凯。那时袁世凯高官蹿升,可以说是清廷最重要的人物,一手掌握训练出来的“新军”大权。由于这种关系,曾文璞方得以做电报局的副总监,所以这两家的深厚关系,可以说是恩高义重。

那天晚上,大家就座,喜宴开始。

在第三个院子里的大厅,摆了三张八仙桌儿,院子里悬挂着姚家、牛家、蒋太医送来的红绸子喜幛。宴席即将开始之前,木兰的舅父也来加入。除去成年人之外,三家的小姐少爷也一同坐席,那种情形之下,男女是可以同席的。

经亚和牛家的大少爷与男人同桌,荪亚和牛家的小男孩子则和四个女孩子一同坐。另一桌坐的是妇人和小孩子。新娘和母亲孙太太和一个近亲坐上座。木兰的干姐珊瑚没有来,姚太太也没有来,说她身体不舒服,并且家里也得有人看家,因为不能把家全交给用人。

因为是宴席,虽然是不拘形式,也有酒。

男人桌上边谈边饮,曾太太因为新郎不能来,也不能向客人敬酒,再三向客人敬致歉意,不过她说饭后请大家去看新娘。蒋太医的太太和牛太太因为没见过新娘,急于饭后去看她。

牛太太提请大家举杯祝新郎新娘健康,她向曾太太道贺,评论新娘的美貌和风度。曾太太也夸奖道:“我这个儿媳妇,无论长辈晚辈,大家都喜欢她。她从小就是聪明规矩的姑娘。牛太太,咱们是自己人,虽然她是我的亲侄女儿,也是要这么实话实说。

今天您一看见她打扮成新娘的样子,盛装之下,您一定会想她是天仙下凡呢。可是过一会儿,您又会发现女人的四德具备。她父母把她教养得这么好,我真该千恩万谢才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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