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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境界叫西门吹雪

 旧时斜阳 2019-04-08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重境界:

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没有登高望远,无以确定有价值的探索目标。

没有对目标的迫切愿望和自信,难以面对征程的漫长和艰辛。

没有千百度的上下求索,不会有瞬间的顿悟。

国学大师王国维精妙地以三句词道破人生之路:起初的迷惘,继而的执着和最终的顿悟,而这就是世人的成功之道,我不知古龙有没有看过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古龙对这三种境界是有一番体悟的,这一点在西门吹雪的身上最能体现。

每次读到西门吹雪总能想起金庸笔下的独孤求败。因为两人身上有太多的相似之处,都使剑,都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甚至名字都透着落寞的韵味,“求败”和“吹雪”,都自带一种凄绝的艺术境界,和古龙明写西门吹雪不同,金庸对于独孤求败是采用了虚写的,这样一个无敌于天下的侠客,金庸并没有让这个人出现,所有的背景资料,大多片段来自《神雕侠侣》,借用主人翁杨过的眼,口,以及心里活动体现出来的,瀑布下的石壁上,独孤求败曾在石壁上写到: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柰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败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至无剑胜有剑之境。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短短数语,金庸给出了四个境界,从“利剑期”到“软剑期”,求败弃去了利剑的“凌厉刚猛、无坚不催”;从“软剑期”到“重剑期”,求败弃去了紫薇的“锋”“工”;再到“木剑期”,求败弃去了“剑”这种兵刃形式;最后在“无剑期”,求败弃去了所有的兵刃形式,从而在武学上达到了庄子向往的完全“无待”之境。这时的求败,放眼天下万物,无一为剑,又无一不为剑,处处为剑,处处非剑。这时的“剑”,经过独孤求败的手化腐朽为神奇,演变了一种无招胜有招的境界。





   这种境界古龙也运用了不少,如他《浣花洗剑录》中,就借紫衣侯之口,说出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部忘记之后,方自大澈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都融入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招式,是以他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随心所欲,纯属自然,紫衣侯之师兄以草木之枯荣、流水之连绵、日月之运行等大自然现象中万物变化、生生不息,唯有生生不息,才能从无到有,从无破有。——(《浣花洗剑录》第八章)这种招式的运用有没有借鉴金庸《笑傲江湖》我不得而知,不过古龙对这种境界十分的喜欢,无论是后来的,《小李飞刀》(又名多情剑客无情剑、风云第一刀),还是《三少爷的剑》,《萧十一郎》,都没有放过运用的机会,甚至在小说的描写上也创造了“无招胜有招”这种风格一直延续到后期,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显然懂了一个道理,一个侠者,能以无招胜有招,前提是无招,而无招是武者锤炼自身武技到一定程度后的必然过程,所谓信手捻来,皆是妙法,这种招式,绝不是侠客随随便就能达到的,需要经过繁华而趋于平淡,化繁为简,返璞归真后才有的新境界。

明白了这一点,古龙很快就做出了调整,西门吹雪便是古龙这一时期最大的收获,在塑造这位剑神的时候,古龙采用了一种循环渐进的手段,倾注这个人物身上的心思,甚至比主人翁陆小凤还要多。”剑神是百年不遇的,而且其人品要高于一般人很多,西门吹雪的确是令人无法揣测也无法思量的。但一个人不会一生下来便是剑神,剑神必须经过常人无法想像的艰苦锻炼才可养成孤高的品格,西门吹雪亦必定经历一段人生历程才可成为剑神。古龙则要把剑神生命中最重要的转变写出来才可令人信服,只在云端上不闻凡俗的剑神不会高出大多数人许多。经验了世俗锤炼,手中剑才会真正不同凡响, 所以古龙塑造了一个下凡的剑神。





古龙给西门吹雪第一境界是痴,七岁学剑,七年有成,其中练剑时的辛酸血泪困苦艰难无从得知,只是西门从不离剑,甚至吃饭、睡觉都不例外。踏入江湖前,西门已痴迷入剑道。他所住的地方,只有鲜花,他所着的衣服,永远雪白。 他的一举一动,生活方式无处不透出对于至美的追求,剑,对他来说,已不是一种武器那么简单,在他来说,这是一种艺术;是理想化的,是唯美的,所以他痴。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 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一个人唯有痴迷剑道,方能练就上等的剑招。

 第二种境界是情,用浪翻云的话儿说,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神是不能有人间的感情的,否则那不叫神,但古龙还是给了感情,在《剑神一笑》的序言中提到剑神不可缺少一股傲气,因为能成为剑神必定是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剑道。剑神不求仙也不求佛,人世间的成败名利更不值他一顾一笑。在他而言那一瞬间已是永恒。而古龙所写的剑神西门吹雪的确是为达到那一瞬间的巅峰而不惜牺牲一切。不过西门吹雪亦是一个有血有泪有笑的,也有人的各种情感,只是他从不轻易把这种情感表达出来,所以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当孙秀青毫无保留的付出后,终把孤冷的剑神由天上拉下凡间来。当西门吹雪成婚后,陆小凤也说他改变了, 不再是那“半疯半痴的神”,已有了人性。这份人性让他多了几分牵绊,他与叶孤城决战前夕才发觉原来对妻子的爱是超出他的想像。他担忧若然自己战死便无人照顾他那怀有身孕的爱妻,这份担忧算是彻底绑住了他剑,让他内心深处头一次对与叶孤城的笔试有了害怕的感觉,就连陆小凤亦担心他在决战时不能再挥出那种绝情的剑法,但古龙很清楚,神不是从一生下来就是神的,神说到底还是脱不了人的本质,是人有七情六欲,而爱情毫无疑问是最能让神饱受煎熬的,唯有经验了世俗锤炼,手中剑才会真正不同凡响,走向神的境界。





第三种境界我认为是“诚”字上,要说这一点我们先来看对决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前两人的论剑,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说:“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术更是学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陆小凤传奇之决战前后》

 从这段机锋中可以看出叶孤城承认他“不诚于人”,但却认为“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显然,叶孤城是不服气。从结果上看,叶孤城败了。事后,西门吹雪评论此战时称,叶孤城“心中有垢,其剑必弱”。那是不是“诚于剑”不如“诚于人”呢?显然不是的,叶孤城与西门吹雪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都痴狂于剑。对于他们来说,剑几乎就是生命。因此可以说他们都诚于剑。但对待诚字上,两人的态度又大有不同,西门吹雪诚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他的“正义”,剑道的精髓,在他冷漠的外表下,他心中有维护正道的古道热肠,诚的是对世人的爱,这本就是古龙欲加强调的,所以一旦从神走入凡间,其结果,牵连起心中冰藏已久的感情(孙秀青及腹中小儿的亲情爱情、陆小凤的友情),有牵系,就难免有羁绊,此时的西门吹雪已不再是剑神,而是人,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情感;而叶孤城呢?陆小凤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如此,人才是人,故西门吹雪所体会出的剑道精义落实于人与人诚挚真实的相处之道。这是入世了,然而入而不出,西门吹雪以性命之道为剑道极致,得道而失剑。反过来看叶孤城,巅峰对决时,西门吹雪指责叶孤城‘不诚’,而叶孤城亦已默认。这里,叶孤城在这段传奇中用尽了心思计谋,布弄各种疑阵,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藉这场轰动天下的宗师对决吸引天下人的耳目,以暗遂其弑君、篡位的诡计,成就他一统天下的帝王大业,西门吹雪所称的“诚心正意”,显然叶孤城没有做到,所以入世的结果,依然了无牵挂,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的生命,“入而能出”,以剑道为性命之道,得剑而失道了。这就不是古龙所追求的人性了。

1971年,古龙在《欢乐英雄》一书的卷首宣称:“武侠小说有时的确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能缺少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的。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看重其中丑恶的一面呢?

古龙的人性其实正是指人间之道,因此极力欲排除人性中也有的丑陋面相,而发挥其积极乐观的一面,尽管后来诸作,有时并未依循此一原则创作(如1974年的《多情环》甚至强调“仇恨”,但陆小凤系列作品则显然是他此一主张的最具体实现!经此一役,西门吹雪剑法更上一层楼,他的剑法已经达到了“无剑”的境界,“他的人已与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这一战,不仅造就了他不世的声名,也造就了他不世的剑法。更重要的是他求得了剑道的真义。他的剑已随心所欲,既是到处都有,也是到处都没有;他的剑已不为任何人或任何事而出,又或者为任何人或任何事而出;他的剑已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这是剑道的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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