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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求著作等心

 老沈阅览 2019-04-11
            朱鸿召

   几年前的一个早晨,我按惯例做好早饭,叫孩子起床。在洗脸间里,估计是我的话说急了,上初中二年级的大孩子拍拍我肩膀,声音低沉,态度沉稳地说:哎,不要太冲动!

   我抬头一看,忽然发现孩子个头已经比我高了。面对长得比我还高,仿佛比我还有主见,正进入青春期的大小伙子,我感到一种压力,警醒自己需要不断调整和完善说话的方式。

   随后的家人交往、同学聚会中,我留意到我的侄辈们身材也普遍都比我们这一辈高。我的身高在同辈人中属于中等偏上,从小到大并没有因此而自卑过,但是,在渐次进入青春期的侄儿们面前,我开始变得没那么自信了。

   不过,往后看,我又发现父亲个子比我矮。父亲从小在农村长大,在村庄乡镇县同辈人中个子算得上中等偏上,只是与我比显矮了。我问父亲,在我出生时已去世的祖父身高有多少,回答是祖父身高与我相仿,比父亲高。曾祖父呢?比祖父高。也就是说,我家五代人,父亲个子最矮,形成一个两边梯形的谷底,其长辈和晚辈都比他长得高。我祖母的个子可是偏高的呀,为什么我父亲这辈人身材垫底了呢?

   有生以来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我们这个“朱”是从哪里来的,无从过问,也无暇过问。两年前,父亲随两车人马浩浩荡荡从老家来上海,我好生伺候着,酒席上,“族谱修订委员会”的尊辈、长辈们郑重其事地宣布,朱氏宗谱续修工作进展顺利,经研究决定授权由尔等撰写续修谱序。我诚惶诚恐,却之不恭,唯有从命。心里清楚这活有几斤几两,需要投入几多时间精力去研究、去写作,堪称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做不好就会留下骂名的。

   “修谱委员会”为我准备了有关资料,尤其是25卷线装本现有族谱的复印件,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细细研读,并找来朱熹年谱和相关著作为依照,梳理脉络,厘清支系,不禁感慨良多。距离上次修谱已逾一百年,老谱载明“三代不修谱即为不孝”的祖训,如果按照二十年为一代人的传统算法,大约五六代人要担待不孝罪名。这不正好是我家从曾祖父、祖父、父亲到我和孩子这几代人吗?我和孩子不知有家谱,可当初曾祖父、祖父辈应该是知道的,为什么没有如期及时续修族谱呢?

   我找到家乡县志,进一步寻找家族史与社会发展历史可以相互印证的踪迹。故乡背靠大别山余脉,面向长江中下游地带,位于安徽旧省会安庆市与新省会合肥市之间。这样一个地理位置,近现代中国社会发展史上几乎所有的战争动乱都经历过、苦受过、惨烈过。我的故乡曾经很难找到连续十年的和平日子,生计尚且难保,遑论追远敬宗续谱。父亲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农历,年份是1940年,那是抗日战争后期阶段,经过连年战乱,特别是日本鬼子和“二鬼子”的连续搜刮,故乡已经残毁颓败贫瘠至极,甚至人心惶惶,人情浇薄。父亲的前半生,祖父的后半生,都是经历过频繁战乱和严重饥荒的,他们两辈人是我家五六代人中经历社会苦难最多的,虽然侥幸生存下来,身高却因为食物匮乏营养不良而受到严重影响。

   我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中学时代在学校住宿,还深切体验过饥饿的滋味。一罐咸菜佐餐一周,连续数周不见一片青菜和肉星。周日回家背米到学校食堂兑换成饭票,周一晚上自习课后,几个懵懂少年溜到校外农民家打赌,用饭票换30个肉包子,满满堆堆一脸盆,有人一口气吃下28个,算输了。1981年高考进了大学,早餐可以吃上油条豆浆,从此告别了食不果腹的记忆,我倍感珍惜。十年后,待到我为人之父,我真心希望余生不再有饥饿,孩子们能远离饥饿,孩子们的孩子们永远没有饥饿。

   如何让脚下的土地和远处的世界没有饥饿,没有乱离,没有战争,对于一个学人,对于一代知识分子,就意味着通过自己的学术研究,努力尽到横渠四句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学术社会责任。我想万世太平虽是约莫数字,但绝非妄言,用文科人的数学思维,一世为30年,万世多少年,大致也可推算。时间如流水,万世在眼前。为万世开太平的学术情怀,其实就体现在学术著作的每句话、每篇文章、每本书,是否有利于这个时代社会的和平、公正和可持续发展。

   我们判断一个诗人的标准,是看其有没有写出此前人类没有说过的诗句,从而提升了一个时代社会的生活理想和生命境界。我们判断一个学者的标准,不应该是出版了几本书,发表了几篇文章多少字数,而是看其有没有创造出此前人类没有发现过的真理、道理和义理,说出人人心中所有、口中所无的锦言妙语。如果没有著作等心的学术操守,著作等身岂不是一种罪过?因为仅仅把白纸变成黑字,那也是对森林绿化的一种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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