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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特辑 | 纪念尚晓岚

 老鄧子 2019-04-11

2019年3月1日,《北京青年报》资深记者、编辑,著名专栏作家,小说家尚晓岚(笔名尚思伽)离开了这个世界。

尚晓岚著有历史小说《太平鬼记》、影剧评论集《散场了》。正如她在《天边外的契诃夫》中所言“只要去阅读,去体味,‘永远的契诃夫’就永远地关照着我们的内心”,通过阅读,我们也许同样可以发现“永远的尚晓岚”。

今日,海螺社区特别推送晓岚的两篇短文《人世间最美的所在》,《<切·格瓦拉>:一个记忆的标本》,藉此悼念。

人世间最美的所在

      墓地的美妙之处在于安宁。如果那里埋葬的是你爱的人,对你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人,感到亲切的人,那么凭吊就变成了探访,安宁就变成了幸福。我感受过这样的幸福。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秋阳清澈的下午,我流连在莫斯科的新圣母公墓。那时,我还不知道墓碑下的果戈理离奇地失去了头颅,他那颗曾被银色桂叶装点的头颅究竟流落何方?那时,我为布尔加科夫叹息,他生前与莫斯科艺术剧院决裂,死后却与斯坦尼做了近邻。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夫妇那块不规则的墓石曾经属于果戈理。那时,我在契诃夫面前默立良久,他的墓碑果然是朴素、低调而别致的。他的身边,有一座人像雕得极美的墓碑,我没有弄清楚,墓碑属于丹琴科还是他的夫人。那时,乌兰诺娃的墓地上只有一张优雅的黑白照片,我想象不出未来她的墓碑将是什么模样。那时,我看到邦达尔丘克狮子般的头颅沉默地生长在白色的墓碑上,我回想着《战争与和平》迷人的镜头,却不知道他晚年遭受的沉重打击。还有,我不知道爱森斯坦也在这个墓园。那时,我努力辨识着肖斯塔科维奇墓碑上那段蝌蚪般的五线谱,猜测不出这个简短的乐句出自何方,有何含义……

      如今,要感谢高莽先生的新书《墓碑·天堂》,一切都有了答案。

      几十年间,高莽先生走访了俄罗斯十几处墓园,包括著名的莫斯科新圣母公墓,彼得堡文人公墓、艺术大师公墓,安葬着普希金的圣山,长眠着托尔斯泰的一小堆泥土,还有纪念卫国战争的斯大林格勒烈士陵园……许多耳熟能详的名字,许多严肃亲切的面孔,作家、诗人、导演、演员、舞者、歌手、画家、作曲家、雕塑家…… 高莽先生将一次次耐心的寻访,化为一张张动人的照片、人像、速写,化为一篇篇朴素的文字,勾勒出那些登上人类精神巅峰的人们的生平事迹,间或也回想起他与墓碑主人之间温暖的往事。

      生得痛苦,死得安宁,这是俄罗斯文化精英的普遍遭遇。无论他们是生前备受折磨,死后光芒耀目,还是生前荣名赫赫,死后一落千丈,无论他们的命运和评价如何随着国家的动荡,旗帜的变色而起落沉浮,他们都在墓碑下获得了长久的安宁。即便是那些寂寞的、不再有鲜花的墓碑,也自有一份永恒的尊严。墓园里缤纷的春花秋叶,飘扬的夏雨冬雪,是奉献给他们的最美的祭奠。

      对于纪念逝者,俄国人似乎特别钟情也特别有才智。他们把墓地变成了雕塑陈列馆、艺术展览会,许多墓碑和雕像出自著名艺术家之手,有人索性为自己设计了墓碑。一首首石雕的诗歌,穿越阴阳两界,或古典或现代,或繁复或简约,或轻快或凝重,或悠扬或停顿,呼应着四季的色彩和节律,回环往复,吟唱千古。 

“再见,我的朋友,再见。

亲爱的,你在我的心里。

这次命中注定的分离,

预示着今后的重聚。”

      冰冷的死亡被岁月熨烫得温暖,墓碑成了开启天堂之门的钥匙。我的内心,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强大、尖锐的灵魂吸引,每一次阅读,每一次观看,每一次聆听,都是满怀敬意的重聚。那些为世界留下深深足印的人们,住在看不见的天堂里,把永恒的呼吸变成了墓地的阳光和雨雪——那是人世间最美的所在。

新圣母公墓内契诃夫之墓

《切·格瓦拉》:一个记忆的标本

《切·格瓦拉》

国家话剧院

2005年6月25日—7月10日 北兵马司剧场

编剧:黄纪苏 

导演:杨婷

主演:芸忆、汤唯、聂宁、杨雪等

      酷暑之后,零落的雨将街道敲打出几丝清凉。北剧场里响起了《切·格瓦拉》的宣言,声调依旧铿锵,然而比起五年前的首演,剧场中的火药味似乎消散了不少,不再有会心的哄笑和愤怒的离席,掌声并非不热烈,但包含着礼貌。无形的距离在黑暗中悄悄弥散——也许,这距离是时光孕育的果实。

      比起五年前张广天的版本,杨婷这一版的舞美要简单许多,几把凳子、多媒体加上一些简单道具而已,对双方冲突的处理似乎也不及上一版激烈——不过我怀疑这只是我的主观印象,对张版“激烈”的记忆更多地缘于那时的剧场气氛。五年过去了,《格瓦拉》真的变温和了吗?在中国,五年的时光,足以改变观众,改变剧场外的城市,改变城市之外更广袤的土地。然而《格瓦拉》的剧本没怎么变。所以,当它把3W点COM作为时髦的对象来讽刺的时候,观众已体会不到其中的热情和机智。

      不过,这还不是《格瓦拉》制造距离的关键所在。

     《格瓦拉》在2000年引起轰动,是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复活了活报剧的革命文艺样式,用一种鲜活的姿态介入并挑动了方兴未艾的社会论战,同时毫不避讳自己的政治色彩和煽动倾向,那些发出嘘声和拂袖而去的观众,最大程度地验证了这个剧的成功——刺激性成为观赏的第一动力,观众主动或半强迫地在政治上站队,几乎无人苛求它的艺术性。

      五年过去了。社会论战在持续也在深入,左右阵营逐渐鲜明也日益复杂,而《格瓦拉》原地踏步。在今天,仅仅以一种激昂的道德姿态来抽象地讨论贫富分化和革命理想,就像去沙漠探险,却只带了一瓶矿泉水维持性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种戏剧行动上的懒惰和滞后使《格瓦拉》丧失了最强有力的支点,它谈论的是一个“现实概念”而不再是现实本身,它不再是一出“活的戏剧”,而是一个记忆的标本。

杨婷版本《切·格瓦拉》话剧剧照

      一个仅供观赏的标本,其缺陷是很容易暴露的。中国的左派艺术,创造力和表现力普遍不强,这是它备受攻击和嘲弄的一个靶子。被抽空的《格瓦拉》,辩论无非说教,台词场景极其单调,要么是大量气宇轩昂意义重复的排比句反复堆积,要么是“在世界上最黑暗的角落,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这类貌似煽情的陈词滥调。

      将道德激情作为革命的出发点也是危险的,它以一种抽象的、浪漫的姿态简化了格瓦拉,也削减了革命的意义和理想的价值。而这种抽象化和简单化,正是20世纪以来,资本阵营对待革命的手段,它否认革命所蕴涵的丰富的历史性和思想资源,热衷于派发专制集权或理想主义的标签。而在今天,道德激情不啻一种自我满足的小资态度,既不能衡量历史,也无法介入现实。所谓的激情,也只能是温饱之后痛饮一杯的陶醉感。

      左派文艺的魅力在于它介入现实的能力,它取决于对现实的洞察、灵活的策略,而自身的表现力和美感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远的,鲁迅的杂文、珂勒惠支的版画,布莱希特的戏剧,都是经典例证,它们永远不会因时光的流逝而泯灭。近的,还有达里奥·福,他从不停滞的戏剧活动,他对喜剧功能的理解,他带有民间杂耍色彩的表演方式,证实了戏剧依然是介入现实最灵活、最有效的艺术手段。如何恢复戏剧的社会功能而不是仅仅让它停留于“舞台艺术”,达里奥·福是《格瓦拉》们的榜样。

      窗外依旧是黑色的夜,时光在空间中沉睡。我并不因重看《格瓦拉》而失望,反倒有些庆幸,两版《格瓦拉》之间的距离,标示着五年来变动的道路。我相信,这道路还将延续下去,不断地召唤更鲜明、更有力的坐标。

                                             2005-6-27

尚晓岚与北京晚报记者王润,摄于2000年,照片由王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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