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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 | 余一鸣:白菜之歌(中篇小说)

 冬天惠铃 2019-04-12

YUYIMING

 作者简介 

余一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著有长篇及中短篇小说选十三本。小说入选选刊和年度选本、年鉴,并数次进入中囯小说排行榜。作品刊于《人民文学》《清明》《北京文学》等。曾获2012年人民文学奖、第四届和第五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第八届南京金陵文学奖、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2010—2011双年奖、2011《小说选刊》年度奖、2011《人民文学》年度小说奖、《北京文学》2013年—2014年优秀转载作品双年奖、2014《创作与评论》年度文学奖等奖项。2017年,曾应邀赴哥廷根大学任驻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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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一鸣




从八月中旬开始,镇邮电所就常常有些人候在门口,望穿双眼地等县邮局的车子扔下属于本镇的邮袋,这些人都是本乡今年高考上了分数线的考生,或者是家长。拿到了录取通知的欣喜若狂,当即买了烟和糖逢人就发,拿不到的叹口气,第二天这辰光还来,学校是依分数的高低录取的,当然先拿到的都是些名牌大学,然后是一般大学,再后来就是些大专和中专了,好在茅墩乡的人大多不计较学校的高低,凡是考取了的都称是考取大学。若从父母心上想,倒还是考取个中专,早两年毕业挣钱实惠。

八月底的时候,刘云宝开始出现在邮电所里,不过不是天天来,而是隔三岔五。刘云宝的分数是很惊险的,只比中专体检线多了五分,板凳沿上放鸡子,擦了个边,他不敢抱太大的指望,心里却又偏偏指望着。这天,邮递员小许解开邮袋,果真发现一个署着刘云宝名字的牛皮纸信封,就停下手里的活,冲云宝喊:“云宝,云宝,你的通知来啦!”

刘云宝先是不信,小许和他开过几回玩笑,弄得他差点失了等的兴致,就说:“算了吧,小许,我才不吃你那一套。”

小许说:“这回是真的,不信你看信封上的名字。”

刘云宝晓得是真的了,名字看不清,但落款的地方是苏北的那个农业学校,这学校是本省录取分数最低的学校,有一年招不满还连续降了两次分数,报志愿的时候刘云宝死活不肯报,刘云宝考学校,是梦想能出去体验体验城市生活,若补考了五年,还只考在那个苏北角落里,终归觉得对不起自己。可他爹说,你别跟我扭,我图的是你考取了大学这名声,你要玩,我给你钱,有了钱你呆在这茅墩供销社也觉得有意思。将来出息成什么样子,人是活的事是死的。北京上海好,那地方你考得去?

刘云宝只好依了他爹,他晓得他爹有这本事,能将圆的变成方的,将方的能变成圆的,没想到,他就真录取在这个该死的农校了。

刘云宝伸手拿那封录取通知时,小许的手又缩了回去,伸出另一只摊开五指的手,云宝晓得他的意思,掏出袋中的“希尔顿”烟送过去,小许看看,已拆了封。云宝说,我刚抽了一支,不信你数数,小许才笑着将那封通知书给了他。

刘云宝将牛皮信封撕开,录取通知很啰嗦,除了开学日期,还讲了要带被单行李饭盆等一些琐碎事情。刘云宝觉得真没劲,那些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都精致得很,贺年片一样,有的还烫了金,哪像这种纸,简直跟擦屁股纸一样没筋没骨。小许还咋呼着要他买糖发时,他便说:“考了这种鬼学校还张扬,不是抹屎往脸上糊!”

讲是这样讲,刘云宝心里还是有点激动。最起码用不着再上那牢狱一般的补习班了,但是走在路上,云宝扪心自问到底有多少高兴,却也回答不出来。人家都说快乐莫过于金榜题名,云宝觉得这句话夸张了点,或许并不是夸张,而是由于自己中的不是金榜,银榜铜榜都不是,简直是个泥榜。云宝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很乏味,他捡起块石子,向远处的田野狠狠砸去。

云宝走到门口,他的狗便迎了出来,云宝将手中的信封往空中扔,自顾摸钥匙开院子门。他的狗是驯好了的,双腿一提,嘴便接住了信封,跟他挤进了院门。

“是宝伢么?”云宝娘在里面问。

云宝是不肯应这称呼的,在这一带,“伢”在上年岁的女人口中不光指男孩,还是类似心肝宝贝的昵称。云宝是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他娘还不分场合“宝伢宝伢”的喊,叫得他那些同学都捂着嘴笑。可云宝讲了他娘许多次,她还是改不了口。云宝只能恨恨地不睬她,表示抗议。

云宝进了自己的房间才知道,有件事能够表示对自己考取的庆贺,书架上办公桌上那些复习资料可以一把火烧光,以前高考一完,他熬不住要去烧,可烧光了暑假一过,又得乖乖地去买。他双手抄起一叠书,兴冲冲往后院奔,娘正坐在堂屋听录音机里放的越剧,大声说:“你做什么去啊?”

云宝怕娘跟他添烦,就说:“我把书理出来晒晒。”

娘说:“你过来,这是谁的信,没送到公司送到家里来了,你认认是你的还是你爹的。”

娘将手里的信颠过去倒过来看了一下,递到云宝跟前,云宝很认真地看了说:“娘,这是给你的呢!”

“滚你个调皮伢子。”娘晓得云宝是跟他捣蛋,就将信放到了桌上。云宝娘嘴里骂着,心里是开心的,云宝整一个热天在家里都闷声不响,难得有这样的心情,正想再说点什么,后院一股烟就窜了进来,她捂住鼻子追过去:“你犯毛病了是不是,是不是?”

云宝一边用棍子拨着火,一边说:“娘,我是替你着想,省得你七月里祭祖宗再烧纸。”

“放你娘的屁!”娘骂了一句,想想骂得不妥,又说:“你不能拿到货郎担上去卖掉么!多少能换包烟钱,比鬼鬼祟祟地偷你爹的烟抽强。”

“娘您别管,我就是想看看这书如何烧成灰,想闻闻这书烧出的这股臭烟味。”

“你这伢,你这伢,读书读出毛病来了。”

前院的门响了起来,“哐当哐当”,敲得很重。这几天云宝爹在家,找的人多,云宝娘嘀咕着急忙去开门了。一般情况下,云宝娘是将门关着的,常常有一些穿得破烂的陌生人敲门进来,开口便跟她要钱,给一元二元还不肯走。有一回来了个年轻人,给了他二元他还不走,说我知道这是刘经理家,我才开了这乞口,好像来乞讨也是抬举了他家。爹怕烦,娘心疼钱,爹叫人将刘姓几个村里的五保户统计了,每年送三百元一个。娘呢,叫爹的徒弟们在门前拉起个院子,装上院门。

来人是茅墩中学教导主任芮安之,云宝娘在心底里不欢迎这个教书先生。前一阵子云宝爹心血来潮要捐献十万元给中学盖楼,就是他和云宝爹在一起鼓捣了几回的结果。但这次门一开,见了云宝娘,他没有查问刘经理,倒先冲云宝娘道喜:“恭喜恭喜,云宝录取了。”

云宝娘立即改变了对芮主任的冷淡,请他上座,泡茶,递烟,一番忙碌下来,要等芮主任的下文,又想起应该喊云宝过来。

云宝将第二摞书扔进火堆时,就觉得不能烧,应该给青水留几本有用的书,手脚忙乱地抽出来几本书,又是拍又是踩,还是少了封面封底或者缺了角。云宝想,只要没烧了铅字就能给青水派上用场。娘喊他,进了堂屋,看见是芮主任就立在一边,娘跟上来又忙了一番,替他拍打头上身上的灰烬。

云宝娘坐定了就急忙问:“芮主任,我家宝伢被录取到了哪个地方?”

侧着脸划火柴的芮主任,抬起头疑惑地问:“你们还不晓得么?我是听邮电局的小许说的。”云宝娘还盯着他等着,他又挺不自在地加了句:“我也不晓得哩!没打听仔细!”

云宝就拿了那封信递给芮主任,替他解了围。芮主任拆开来,一字一句地念给云宝娘听,娘喜滋滋地听着,嘴里还骂云宝:“这个混账这个混账。”云宝就进自己的屋子去了。

云宝路过爹的房间,依然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声音,只见门上面的气窗一缕缕地飘出烟云。云宝想象得出,爹肯定是躺在那张藤椅里,一支接一支地烧香烟。

爹的事云宝永远弄不清,外人传说刘云宝家里有几万几十万,甚至说几百万的,外人说不清,云宝更说不清,云宝从来不问爹的事,爹也不喜欢别人多嘴,可是上次青水告诉他,他爹要捐款十万给中学盖楼,他实在弄不懂了。青水说是芮主任跟她娘说的,云宝知道青水不会说瞎话,可是白白地捐十万块给学校,这实在不像爹做的事了,云宝认为这个数字太大了点,报上的人物花个几百几千块就能买个表扬了,爹是个不会算账的人。云宝不敢直接问爹,就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娘。

爹和娘在饭桌上当即闹了起来,娘说:“刘金宝,你现在阔了,你现在抖了,花上十万送人情,吭也不吭一声,你眼里没有我们娘俩了,你忘了老娘跟你的时候,你穷得连拜堂穿的褂子都是我扯的。你现在才晓得不把我当人,你个没良心的货!”

没有人敢像娘这样指手划脚地骂爹,云宝看看爹,他睬都不睬,自顾喝酒。

娘劈手夺过酒杯,往桌子上狠狠一掷,说:“我晓得你的心事,你是记着那个死鬼,我前世遭孽,为你刘家累了一世,不如一个没沾过刘家门槛的死鬼呀!”

娘后来的声音带着哭腔了,伸手要去抓爹的脸,爹的脸铁青,顺手给了娘一巴掌,娘一个趔趄,就势倒下去,在地上干嚎了起来,爹恶狠狠地说:“钱是我挣来的,我往天上撒,我往水里漂,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得着?”

娘在地上发狠地打滚,嚎得更加厉害,云宝呆呆地在边上看着,娘的形象很难看,白衬衫和头发上沾满了灰尘,腰部还露出一截肥胖的皮肉。云宝觉得很无趣,早知闹成这样,还不如不告诉娘好。

娘连续几天躺在床上不做家务,爹就叫来公司招待所的服务员料理。有一天,爹忽然走到娘的床前,说:“好了,这下子称你的心如你的意了,你不肯拿这十万,人家还不要我姓刘的这十万!”

娘和云宝都莫名其妙,娘是一下子高兴了,云宝晓得,爹跟谁斗上了气,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但是,云宝想象不出谁肯不要整整十万捐款呢?谁敢这样拍板?爹这一阶段果然就闷在家里,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看谁都不舒服,弄得云宝走过他的房间,像绕过地雷阵一样小心。

爹的门却突然开了,爹说:“云宝,谁来了?”

“芮主任。”

爹关上门,就要下去,云宝忽然觉得自己应当让爹高兴一点,就说:“爹,我的录取通知来了,是那个农校。”

爹果然眉眼间晴朗了不少,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跟他走进了房间,说:“好,好,让我看看。”

云宝说:“在芮主任那里。”

爹搓了搓手,又按在儿子的肩膀上:“云宝,你给爹争了气,值得爹为你挣下份家当,爹忙来忙去为了谁,还不是你!只想我一个人,我现在就可以躺在家里吃喝无忧了。只要你争气,爹为你去折腾心里也舒坦。”

云宝无法理解,爹这一辈人为什么将一些虚无的东西看得那么重要,云宝听爹多次说过,由于爷爷的地主成分,爹从小是怎样受尽别人的气,但是,到现在这样的辰光,爹想得到的不是都得到了吗?爹为什么总是不甘心,耿耿于怀呢?不过,爹第一次对儿子讲这番话,实在是让他这做儿子的触动了心绪,有些不曾有过的感慨,从某种程度上讲,爹是为了他。

爹下去陪芮主任说话了,云宝拎起书包,朝中学走去。

青水的爹原来是个杀猪匠,因为娘生青水便是难产,此后不能生育,爹对娘和青水就有了仇恨,常常无缘无故地殴打娘俩,青水小时候看见爹就发抖。后来有一回,她爹起早雇了拖拉机去买猪,遭了车祸便没有回来,那一年正是青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青水就听娘的话去学了裁缝,学了一年快出师时,娘嫁了芮安之,搬到了学校住。青水原来是做芮主任学生的,现在要她做芮主任的女儿,多少有点不适应,怎么也喊不出个爹来,娘就让她喊伯,好在芮主任说不在乎喊什么。伯比起她的爹实在好得没话说,搬过来没多久,就问她:“青水,想不想读书?”

“当然想。”高考青水的分数只差了十几分,第二年有些比她差的都考走了,青水点点头。

“那就读书吧!今天到师傅那里打个招呼。明天到补习班去报到。”伯转身拿出一叠书,说:“课本和复习资料我都替你买齐了。”

青水不敢自己拿主意,问娘,娘说,那是你伯昨天就跟我商量好的,女儿啊,你伯是个好人,你要对得起他。

第一年考下来,离分数线差了十分,伯说比第一次进了五分,第二年差了五分,伯说再努力一年,就在里面了。今年一下子差二十分,青水哭着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吃饭,伯说,你这次是没发挥好,反正你年龄还有三年考,伯相信你终归能考取的。这时候娘总是坐在边上一声不响,伯走了娘才说话,娘总是说:“女儿啊!这考学校就是比登天还难,你也要争这口气,你伯这份苦心,就是你死鬼爹活着也不会有,做人要咬得牢筋骨。”

青水擦干眼泪,准备再上补习班。

补习生之间男女是不讲话的,补习班年年开办,但正应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老话,补习学生不断更换,但到后来,补龄长的人不熟悉也熟悉了。云宝和青水坐前后座,补习班的自习课多,俩人就渐渐有了话题,在云宝的眼中,青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云宝说:“人不是猿而是猫进化而来,人眼都是猫眼。因此看别人都恨不得把别人看得变了发抖的老鼠才快乐。”

青水说:“你这话有道理,我学裁缝时我师傅看我一眼,我就像做了贼一般,明明踏得笔直的线缝就走歪了,可刘云宝你不是老鼠,你是经理的公子,别人都争着拍你马屁。”

云宝说:“你也不理解我?别人在我面前嘴是甜的,眼睛是毒的。”

凭什么理解你呢?青水想,凭我们都是上过三回考场的败将?

后来青水就先开口同他说了一次话:“我发现老师们都有毛病,都是白色狂,这四周的墙上本来都是黑的,硬是让老师写白了的,倘若我们每天不擦黑板,老师写白了黑板,会将桌子板凳,将我们的脸上都写成一片白。”

青水再想了想,笑了,说:“那时候我们坐在课桌前就像台布上摆着的两只白瓷花瓶。”

青水原来很幽默。云宝就买了一盒彩色笔放在课桌上角,青水说,不行,我伯是左撇子,云宝又买了一盒彩色粉笔放在左上角。这下子不论谁都可以左右开弓赤橙黄绿青蓝紫。可是一个星期下来,真的就没有老师动一支彩笔,云宝问芮主任:“芮老师,你们怎么都不用彩笔啊?”

芮主任托了托眼镜,说:“我以为你一下子变用功了,会向教师请教问题了,原来是问这个。我们又不是幼儿园,又不上美术课,用彩笔干什么。”

青水就在座位上得意地笑了,青水对云宝说:“据说有些动物的血也不是红颜色,比如蚯蚓,血就是蓝色的。我猜测,老师们的血大概是白色的。”

云宝从此更喜欢和这个青水讲话了,补习班的气氛很压抑,云宝觉得只有和青水在一起,脑子才能活泛些。可是没想到,这回自己考取了,青水却没上分数线,见了她,该说些什么呢?空洞的安慰只会让青水反感。

芮安之的宿舍是一间半旧教室隔成的两个房间,本来芮安之和青水娘住在里面的半间,外面用芦席隔成两个半间,一处做堂屋,一处就是青水的住处,后来芮安之说,芦席不隔音,来了人影响她看书,就让青水搬进了里面那个半间,自己和老伴搬了出来。云宝进来,家中好像没有人,青水房间的门关着,他敲了一会儿门才开了,青水看见是他,就说:“是你呀!来发喜糖的吧?”

云宝有点尴尬:“哪里哪里。”

房间小,青水把椅子让给了云宝,自己就坐在床沿上,云宝坐下来,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个苏北的农校臭了一通,比得像泡臭狗屎。

青水正在剪指甲,抬起头说:“云宝,别难为你自己了,我无所谓的,真的,无所谓。”

云宝就没有话说了,只好看着她剪指甲。青水的指甲粉红粉红,很好看,只是留得很长,渐渐的尖下去,像一只只鹰嘴似的,青水说:“你有指甲钳吗?”

云宝就将钥匙圈递给她,那上面还有一把指甲锉,是他爹手下的一个项目经理送的,那家伙还对他说,城里的姑娘现在对侍弄指甲很讲究,先要剪,然后锉,末了,再涂上几层指甲油。云宝向青水推荐那把锉子。青水说,我不用。

青水真的不用指甲锉,青水剪指甲原来只剪那没有肉撑着而耷拉下来的那一点点,剪的也很特别,五只指甲尖得像五把小匕首似的。青水用另一只手的手心抵上去试试,手心上粉红色的肉就留下五个对应的白点点。青水满意了,接着修右手指甲,她左手使剪刀,居然也使得很灵活。

云宝看得很专注,青水说:“一个大小伙子,一门心思看人家姑娘剪指甲,真没出息。”

云宝的眼睛就不知道往哪里看了,四处转了转,还是回到青水的身上。云宝坐在椅子上,位置比青水高,顺理成章地就看到了她雪白的脖梗,云宝的眼睛是有过几回不老实的历史的。他坐在后面座位,常常注意前面女生的脖子上那毛茸茸软乎乎的汗毛,看得心猿意马。有一回学校开运动会,女子长跑比赛起跑时,他不经意地看到了女运动员胸前两个白乎乎的乳房,一下子竟忘了自己鸣发令枪的职责。云宝平时注意青水,青水总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即使夏天,也长裤长褂,云宝看到她脖子上的皮肤,就熬不住沿着脊梁骨向前发展,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几道带着血痂的伤痕交错着伸向两边的蟹壳骨,深深的伤口像是刀尖划过。

青水突然说:“大学生,发什么傻啊?”

云宝不晓得青水有没有发现自己的窥视,脸一慌就红了,青水说:“怕是在遐想你未来的光明生活吧?”

云宝就镇定了些,说:“青水,你总是笑话我,我走了。我以后会给你写信。”

青水说:“谢谢你的关心,你知道,我是不愿意和所有考取的人联系的。”

云宝走出学校,想不到因为一纸通知书,青水和自己就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隔阂。心里像丢失了什么,一边走一边狠狠地踢路上的石子。下午的土路上,泥巴都让太阳晒成了浮尘,云宝踢一下,皮凉鞋就被弥漫的尘雾添上一层灰土。

“云宝。”有人远远地招呼他。

云宝连头都不高兴抬一下,不睬,继续踢自己的石子。“刘云宝,你在干什么?”

堵到面前,才知道是老校长罗荣成,茅墩中学所有的学生都畏惧老校长,云宝也不例外。老校长身上背了大包小包,像是从外面才回来。

“蔫不拉几的,怎么了,通知来了没有?”

“来了。”云宝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还没精打采的干什么,嫌学校不好?录了那个农校?农学专业也一样是我们社会不能缺少的行当么!”罗校长立即教育了他一通。

云宝不停地点着头,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回到家,爹和芮主任还在说话,云宝回自己房间时,在楼梯上不知为什么又回头对他们说:“罗校长回来了。”

爹从沙发上站起来,芮主任也放下了茶杯,爹说:“是你们罗校长回来了?”

云宝点点头。

“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云宝弄不清他们是问什么。

“好了,没你的事,你去吧,你去吧。”

爹和芮主任又陷进了沙发里。




罗荣成去上海时,出门的感觉很陌生,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大帆布袋,上面尽是灰尘,拍打干净,才露出“大海航行靠舵手”几个字样。寻衣服的时候,他老是犹豫不决,究竟带哪几件合适才不寒酸呢,还是周月英进来,替他选了几件衣服。周月英住在他隔壁,经常替他洗洗衣服什么的,对他的衣服几乎比他还清楚。周月英寻了一块塑料纸将衣服包了,然后放进帆布包里。

  收拾停当,周月英说:“罗老师,这出远门,您的钱放妥了没有?”

  周月英是文革前最后一届高中毕业生,罗荣成教过周月英三年的高中数学,周月英一直喊他罗老师,没有改过口。

  罗荣成说:“钱么,放在皮夹里。”

  周月英熟门熟路地找到他抽屉里的针线,说:“这样不行,上海的小偷听说掏钱跟变魔术一样快呢! 还是缝起来。”

  罗荣成觉得有点好笑,周月英把他当成几十年没出过门的老农民了,但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就说也行,夏天穿的是衬衫,缝了等于是明摆着告诉人家,于是就缝在他的西装短裤上。

  罗荣成到了上海,一下火车,车站已经不是原来那地方了,新车站当然富丽堂皇,罗荣成掏出弟弟的名片,不认得怎么走了,恰恰有一个看上去面善的老头走过去。他就上去打听,老头很热情,说:“近煞咯路,侬跟牢阿拉后头好啦。”

  老头三拐二拐就将老罗领到街面上一幢大楼前,老罗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码,正是这地方,老罗就连声向老头道谢递过去一根烟。老头接了烟,说:“谢是用勿着谢的。阿拉是有偿服务,侬付五块服务费吧!”

  老罗想不到是这回事,脑筋转不过来,老头说:“阿拉是实实在在的,换个朋友,说勿定会带侬多绕几个圈子呢!”

  老罗掏钱给了他,老头走了很远,老罗才想着进去。这事听是听说过,没想到一下车就让他老罗遇上了。老罗不敢嘲笑店堂里那些举着旗帜的老头子了,赚钱快呢。回到家,就说给周月英听,说幸亏她把钱给缝在裤腰上了,周月英说,也不一定,主要是你这个人不是别人,容易成别人的目标,老罗自嘲地笑起来。

  老罗跟别人说去上海是去看望看望弟弟,实际上是盘了心事去的。弟弟跟老罗是同父异母,是老爹的第三房姨太生的,由于老罗娘和三姨太不和,从小俩人也玩不到一块,解放后更是各去东西,不通音信,忽然有一年,弟弟忽然拎着个包出现在茅墩中学门口,老罗认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弟弟说,政府要给爹落实政策,寻他回上海继承遗产,老罗就被这种亲情感动了,毕竟血脉里都是流着同一个爹的血。这次被刘金宝逼急了,老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弟弟,弟弟在上海开了家公司,要肯真心帮助,应该是有办法。

  老罗先来了信,然后就来了人。

  弟弟的公司原来就是这座大饭店的两个单间,门口连个牌子都没挂,连弟弟在内也就六个人。老罗先提出跟弟弟借三万,用他在上海的那份房产作抵押,弟弟说银根紧,只能给他两万现金,老罗想了想,不要,他提出来他无偿借给弟弟三万,三个月后弟弟还给三万,但必须另外再借给他七万。这交易谈不上划算,弟弟想了想,答应了,问他急需这么多钱做什么,老罗只笑笑不吭声,弟弟就叮嘱他,现在做生意黑吃黑,你得谨慎点,老罗也不辩,赶着开学之前回来了。

  罗荣成一下农村公共汽车,先找到了学校的会计,把学校账上的三万元汇到了上海,这三万是上面拨下来作为学校校办企业投资资金的,茅墩乡地处偏僻,乡里的几个厂子都半死不活,凭这三万元中学又能搞出什么名堂。打听各学校这笔钱的用处,都是跟乡办厂做了交易,把这笔钱投资进去,然后让厂子挂校办工厂的牌子,这样可以享受校办工厂免税等其它优惠,年终时,可跟厂里要一点钱解决教师的奖金福利问题。茅墩乡的几个厂子都风雨飘摇。罗荣成不敢随便扔出来,这笔钱就留在了账上,在银行填汇票时,会计有点担心,二十多年前,那还是“万元户”时代,有一万元的身价在乡下就是大款了,会计说:“罗校长,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您要考虑好了。”

  银行的几个营业员也都抬头看看老罗,老罗觉得很扫面子,说:“叫你填你填就是,我到时候给你垫上去,一分不少。”

  会计就只好听他的办。

  老罗静下心来,第一桩要做的事情是洗个热水澡,他去食堂里拎了热水,往澡盆里倒。暑天里木头澡盆只几天没见水就漏,他将屋里弄得一汪一汪的,四处都是水,老罗已经赤了膊,也顾不得了,赶紧端起庞大的澡盆往门外跑。周月英正在外面收衣服,见了只穿裤头的罗荣成,不好意思地将头扭过去,说:“澡盆干裂了吧!将我家的拿去用,就在门边。”

  茅墩这一带乡里有习惯,男女澡盆是不混用的,老罗倒不是封建,只是觉得这样不妥,一时只能站在那里,不晓得去拿好,还是不拿好。

  “罗老师,你莫非也嫌女人身子脏?”

  周月英这样说,老罗就没有退却的选择了,干笑了两声,走过去拖了澡盆就走。澡盆重,老罗的脚步慌,跌跌撞撞弄得老罗坐进了澡盆,心里还挺狼狈。老罗作为一校之长,平时穿着都极注意,即使大热天也不在室外穿背心拖鞋,他想想自己刚才撑着搓衣板一样干瘪胸脯的样子,愈发不自在。怪只怪那只破澡盆,叹口气,还是上海好,上海那大理石浴缸一拧就来热水。

  老罗浸得舒服了,就想搓肥皂,再一想,走之前肥皂已用光了,只能沮丧地随便用手搓搓算了。门外面突然有了怯怯的敲门声,老罗很恼火,问:“谁?”

  “爷爷,是我,是我娘让我给你送肥皂。”

  是周月英八岁的儿子峰峰,老罗就失掉了火气,说:“好,爷爷谢谢你,你将肥皂放在窗台上。”

  老罗掀起一角窗帘,取了肥皂再进澡盆,心里实实在在有些感动。有这样关心自己的学生,对于做老师的来说,是莫大的慰藉,自己这个校长现在能当得有模有样,还不是因为大部分老师都是自己的学生?他们替他撑住了门面。

  第一个到老罗屋里来串门的是民办教师丁为群,丁为群是初中部的物理教师,书教得很好,算得上老罗手里的一张王牌。几年前,老罗就想将他的民办教师转公办了,正替他努力时,他却自己不争气,和一个女学生闹得沸水盈天,老罗当然没劲再替他跑动。而且因为社会舆论,老罗不得不撤掉了他的班主任资格。丁为群晓得老罗出于无奈,但还寄希望于老罗,希望能再看重他,得到转公办的机会。

  丁为群这个人不合群,常常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本来平平常常光明正大的事放在他身上,也变得神秘兮兮了。丁为群坐在凳子上,一会儿汗就从额上冒出来了,老罗递给他一把扇子,说:“是想打听转正指标的事吧?我是在文教局开会回来的,还没听到什么消息。”

  丁为群说:“罗校长,今年我有没有希望啊?上学期我带的初三物理,均分全县第二。”

  老罗不喜欢俩人在屋里谈这样的话题,窗外的梧桐树下,已经有些教师端了躺椅竹床,三三两两坐着了,他说:“小丁,你做出成绩,大家都看得见,我能说上话,终归盼自己学校的教师好。”

  小丁还要再说什么,老罗就说:“天热,屋里闷,我们出去说吧!”

  茅墩中学的宿舍分布在大操场的两边,东边是家属宿舍,住的大多是成家的教师,西边是单身教师宿舍,是这几年陆续从师范院校分来的小青年住着,天一热,东边的习惯在罗校长门前的梧桐树下乘凉,西边的习惯在师专中文系毕业的田炳福那间宿舍前,那里有一棵大刺槐。明天就要报到,教师基本上已经到校,分开一个暑假,各人肚子里都装了些新鲜见闻,有人一放饭碗就赶来了。

  老罗首先跟芮主任打听高考录取的情况,老芮说:“上分数线的十三个人,只有一个没来,来了的是三个本科,九个大专中专。”

  老罗说:“永新怎么样?”

  老芮想了想,说:“我打听了一下,也只跟我们差不多,但他们考生比我们多一个班呢!”

  老罗就说,好,这样算起升学率,我们还是超过了他们的。永新是一所兄弟中学,和茅墩高考一直是明里暗里较量着。老罗有些高兴,就拿出一包弟弟给的外烟散发。

    教物理的老李暑假是出去旅游了的,他说:“你们还记得那个卞国华吗?卞国华。”

  大家都认得这个叫卞国华的学生,是老李的得意门生,高考前老李叫他住到自己家里早晚单独开“小灶”,进进出出,其他老师都晓得,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

  “他不是毕业后分在武汉吗?回回探亲见了我,都说要我过去玩,这回我就老早写了信给他,让他到轮船码头接我,可到了武汉,鬼都没见着,我想八成他出差了吧!可人生地不熟,还是找找看才死心,我七弯八绕找到他那研究所,这小子正在宿舍里看电视呢!站在阳台上冲我喊,‘李老师,你真的寻来了,上来吧。’居然接都不下来接一下,我上去了,对我说,‘李老师,你已经吃饭了吧?我们食堂开饭时间已经过了。’我简直成了要饭的了,我转过身就走。”

  民办教师小倪说:“李老师,谁叫你只记着以前卞国华专门送老鸡给你吃的历史。”

  李老师装着没听见,说,想来想去有点精力还是花在儿子身上好。讲起来老李的两个儿子都是考取学校的,一个税务,一个食品检验,上的是中专,可分配的单位都好。老李这次旅游就是享老大的福,他那税务所一年可以报销一回旅游费,今年老大把这机会孝敬了做爹的。

  “这样说起来,倒是应该多关心点差生好。”芮安之说:“街上卖肉的小王,读书的时候老挨我训,有一回还吃了我一耳光,现在碰到我,一口一个老师,每回我买肉都拣瘦的给我,弄得我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倪平接上来说:“就是就是,那些成绩好的你教他考取了大学,他反而瞧不起你,你多关心点成绩差的,他倒一辈子记得你。”

  老罗就说:“小倪你这一套完全是功利主义。 ”

  话题转了一圈,终归是回到教师的清苦上来,国家穷,指望国家发钱富起来,是不可能的事,现在改革,实行地方办学,条件好的地方学校立即就从糠桶里跳进了米桶里,尝到了甜头,可像茅墩这样的工业落后的乡,没有什么油水好刮,奖金福利都比不上别处的学校,教师自然有些怨言,只是当着罗校长和芮主任的面不好多说而已。

  茅墩中学的额外来源是靠开办初中和高中补习班,尽管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办,但罗校长还是不敢停的,一是为了学校经济,二是为了学生的前途,二十岁的小伙子十几年书读下来,身子懒懒的,作田作不下,招工又轮不到他们,学手艺年龄也嫌大了,只有考学校一条出路。

  倪问:“罗校长,听说这次上面动了真家伙,哪家校长敢再办补习班就撤掉谁,有这句话么?”

  罗校长说:“开过这个会,暑假前这样讲过。”

  倪平说:“那我们还办不办?”

  罗校长说:“这事我们不能急,得先瞧人家学校的动静,老芮,你说呢?”

  芮主任说:“说难是难,说简单这事其实简单,文件上是讲不准在校内办补习班,我们可以钻这个空子,把补习班教室放在校外。我已经相中了一个地方,乡里不是有个旧礼堂么,就那里,我们办在那里谁也没办法了。”

  大家都认为这个主意好,老芮向来对办补习班都是最积极,一半是为了学校,一半是为了他那个继女青水。

  像学校的其它事情一样,往往事情是在梧桐树下商议好,校务会上大家只需举举手表态了。

  罗荣成发了第二轮香烟,西边那群有人大声朝这边喊:“喂,是谁在发外烟,可别忘了我们哪!”

  听那尖噪音,是教外语的小苏州章平,罗荣成说这小子鼻子真厉害,然后就大声说:“是我,要抽的都过来吧!”

  像一支散兵队伍,立即就围了过来。

  这群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是使罗校长有点头痛的,年轻人身上都残留着大学时代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气,比如这章平,因为家和未婚妻在苏州,为了调动,每个学期开学都要寻罗校长吵一番,从来不替学校想一想,他一走,这毕业班的外语谁来把关?

  谈了一番闲话,果然就有人问:“罗校长,什么时候解决我们的住房问题啊?这鸽子笼一样大的小房间,俩人关在里面过热天,这真是在烤全人呐。”

  从前这个问题提出来,罗荣成总是避实求虚,教育局有个没上文件的规定,为了保证年轻教师不犯某些错误,年轻教师必须二人以上住一房间,这成了罗校长的挡箭牌,可是这一回,罗校长居然没使用,说:“小伙子们,也实在委屈你们了,房子问题我正在想法子解决。最多让你们再坚持一个学年,快的话,一个学期后就让你们搬出来。”

  这是小伙子们最开心的事情,毕了业都希望有一个独立的天地,连东边这些教师也群情振奋,老芮说:“罗校长,你一下子捡着金元宝了?”

  罗校长说:“金元宝是捡不着,不过,事在人为。”

  大家再要打听,罗校长就用了一个大人物经常用的词:“无可奉告。”

  罗校长是不会拿这种事情跟大家开玩笑的,大家在心里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心里也都存了指望。

  梧桐树下只剩下罗荣成一个人的时候,罗荣成披上一件外衣,习惯地向后院踱去。这已经是几十年形成的习惯,不这样,睡在床上会失眠。学生开了学,罗荣成会先去学生宿舍看看,像一位值勤的老连长,放了假,罗荣成就会走进那片小树林,在那座土坟前站几分钟。

  坟里躺着一个叫荠荠的女人,已经死了很多年。




倘若谁细心一点,就会发现今天晚上西边的小伙子中少了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教语文的田炳福,在茅墩中学的小伙子里他算得上一个中心人物。

  田炳福到乡卫生院去了。

  茅墩中学共有五十几位没结婚的青年教师,其中只有一个是女性。据说这位女教师也早已在县城找了如意郎君,做一个城里人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一般来讲,女教师分配时是照顾对象,尽可能留在城镇的。这就苦了在乡下的男教师们,讲起来手里都有张梆梆响的文凭,可人家县城的姑娘就是不肯下嫁到乡下。找个农村姑娘没问题,还可以挑拣一番,可小伙子们又不甘心,因为大多数都是本地人考取师范的,晓得作田的苦处,不愿意后脚拔出泥巴地前脚又踩进去。那年代,城镇户口还是高人一等,若干年后曾经有过政策,出一笔钱可以在县城买上城镇户口,有钱人都趋之若鹜。这是后话。在当时,乡里几个城镇户口的姑娘就精贵了,个个眼睛长到了额头上,教师节胡局长下来慰问,问小伙子们有什么要求,田炳福就说,能不能将纺织厂搬一个女工车间到茅墩,胡局长只能摇摇头,说,这不是他职权能管到的范围。

  田炳福的目标是一个叫杏花的女护士,是芮安之的侄女,芮安之牵的媒。芮杏花原来也是茅墩中学的毕业生,卫校毕业后分在乡卫生院,芮主任跟炳福说杏花爹死得早,只有娘和一个弟弟,找对象不想找得太远。芮主任又说,杏花娘了解了你的情况,说你爹娘去得早,没有什么拖累,同意你和杏花谈。田炳福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但想到芮主任也是片好意,还是很高兴。

  白天在芮主任家和杏花见了一面,没想到芮杏花长得挺好看,田炳福对自己说,杏花是杏花,杏花娘是杏花娘,于是变得很主动,约人家晚上出来玩。芮杏花却摇摇头,说晚上值夜班,走不开。

  吃了晚饭,田炳福坐不住,又走到卫生院去了。俩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坐在她白色的值班室里,很静,幸亏来了一个因夫妻吵嘴喝了农药的病人,芮杏花被医生急匆匆喊走了。

  田炳福回来后想了又想,觉得俩人一下子接触太拘束,必须有个过渡。第二天,就和同宿舍的外语老师小章商量,请他作陪,那边,也托小章请了芮杏花的一个女同学,街面上做裁缝的桂桂。四个人在一起,总不至于冷场,最起码可以打一桌扑克牌了。

  小章这个人,人是不错的,就是有点娘娘腔,听说苏州的男人不少有这种味道。小章在大学时谈了一个女朋友,名字叫申玛丽,毕业时留在苏州,一个礼拜一封信给小章,小章一个月跑一趟苏州,钱都花在车钻辘上。喝了酒或者睡不着,就对别人大讲他和申玛丽的罗曼史,像祥林嫂讲她的阿毛一样,讲完了,大骂大学里掌握他分配命运的系主任,大骂教育局对于外地教师需工作五年后才能调离的土政策。

  田炳福和小章去喊桂桂的时候,桂桂早已在等了。桂桂看见了田炳福,极含蓄地冲田炳福一笑。田炳福本来不熟悉她,便被她笑得很不自在,仿佛心肺都让这女子看穿了。

  卫生院的宿舍比中学宽敞,杏花一个人占了一个房间,杏花和桂桂一见面,就把他俩扔在一边热烈地谈论她们的老同学现在如何如何,好不容易有了停顿,小章却对她俩讲起苏州的申玛丽来。田炳福晓得小章的瘾头上来了,就跟桂桂说:“我们打牌吧?打四十分。”

  坐位子的时候,桂桂和田炳福坐了对面,桂桂就走过来拽住杏花说,我怎么能坐这位置呢,今天应该是你和田老师做一家。杏花就佯装要撕桂桂的嘴巴,却正好就坐到了桂桂的位置上,田炳福感激地看了桂桂一眼。

  田炳福的牌本来打得很精,他在大学一直喜欢玩围棋桥牌的,可是这次却老出错牌,田炳福出牌前自觉不自觉地总要看看芮杏花的眼神,芮杏花耸耸眉毛咬咬嘴唇,田炳福就要换张牌,可实际上芮杏花并不是什么暗示,晓得了田炳福的期待,她就认真地调动脸上的表情了,可是田炳福还是出错牌,杏花一急,就说:“应该出那一张啊! 你这个傻瓜。”

  桂桂和小章当然不依,说:“亲热也要等我们走了再亲热,做一家也不能做得这样旁若无人啊!”

  走的时候,田炳福的感觉很好,自然就感谢桂桂。桂桂说:“田老师,你要人家姑娘喜欢你,身相不注意点可不行哩。”

  田炳福看看身上穿的那件旧军装,想想也是,虽说工作两年了,从没想到过添置衣服,就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拜托你了,下回买了布料,再来找你麻烦。”

  桂桂当然一口答应。

  再去芮杏花那里,田炳福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行了。为了找话题,专门看了几本医学护理方面的书,可是刚扯上去,杏花就烦了,说她最讨厌这些东西,说上班上得头大了,下班了能不能让她清净些?田炳福只能改变策略,说:“小芮,你喜欢看看三毛还是琼瑶啊?”

  田炳福想,只要她能报出一两篇书名,我也能有所显示了。杏花说:“别说小说,电影电视我都不爱看,情啊爱的都是骗人的东西。”

  田炳福无计可施了,幸亏杏花意识到了他的窘迫,寻出别的话题,说说她在卫校时的趣闻,说说中学里的老师,原来,她是在丁为群班上做过学生。这样聊着,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去了。

  田炳福每天晚上往卫生院跑,小章就很寂寞,田炳福一回来,小章就逼迫他如实交待每天的进展。田炳福如实相告,小章终归不满意:“都已经一个星期了,kiss都没有一个,还算什么当代大学生。”

  田炳福说:“我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每次我接近她,她都企图回避。”

  小章说:“那是你缺乏自信的幻觉,不信明天你勇敢一次试试,我保证你行的。”

  第二天田炳福回宿舍的时候比往常都迟,灯光下满脸红光,小章问他怎么回事,田炳福不回答,再问,田炳福就顺着墙根蹲下来,含糊不清地说:“她打了我一巴掌,哭了。”

  小章觉得有点对不起炳福,这等于也打了他这个恋爱导师的脸,他叹息一声说:“真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怕也只有你们这茅墩有。”

  田炳福是班主任,开学工作零碎事情很多。连着几天不去,想将这事情忘却了,没想到,杏花却并不是歇了的意思。这天,办公室里的人都各自在备课改作业,芮主任走到田炳福面前,说:“小田,杏花让我捎信给你,叫你去玩。”

  田炳福去了,芮杏花热情如故,但仍是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就降温。田炳福想想很无趣,早知道现在找对象这么七死八活,还不如在大学里跟那女同学敲定下来。那女生对田炳福很有意思的,只是后来分到苏北,调动不方便,田炳福才算了。田炳福毕竟有点恋爱经验,芮杏花这阴晴不定的态度,即使不是存心拿她当猴耍,终归是有点别的心事。

  田炳福卫生院那边就去得少了,一门心思教书。田炳福本来打算这学期过一阶段进行教改试点,在班上开设文学阅读课,现在就提前了,课余时间给学生开书目办讲座,忙得不亦乐乎,日子因此过得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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